1.
安东尼奥一走进病房,就看见亚伦坐在曦的病床边,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不动。离事件过去已经好几天,手术后的曦依旧没有脱离危险,病危通知单下了一张又一张,千篇一律的内容和不变的DNR1) 。
不管几次看到全身上下插满导管的曦,安东尼奥都觉得揪心,明明那日上午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转眼间只能靠着这些仪器来维持生命。如果撤下这些仪器,不到半个小时人就不行了。
做警察的时间越长,往往越看不清他们所生活的世界。
为什么这么一个小姑娘非得承受这些,就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常理上不该喜欢的人?帮助了一个常理上不该帮助的人?
可是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
“你还是去休息一下吧,”安东尼奥拍了拍亚伦的肩膀,才几天,他仿佛憔悴了十岁:“你如果再倒下了,等到曦真的需要你的时候怎么办?”
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仍然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妹妹。
呼吸机输送氧气的声音,仪器转动的声音,接连不断的读表声……漫长的沉默中,这些单调的声音竟然显得格外嘈杂,扰得安东尼奥心烦意乱。
当他的烟瘾被这份烦躁搞得几乎要上来时,亚伦几近低喃的话语才撞进他的鼓膜。
“如果我当时执意要把她带回DC,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也许吧……
——可是她愿意吗?
安东尼奥叹了一口气,可事已至此,再去讨论那些如果的事,又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他也没有立场来说什么,毕竟事情会发展到这个程度,他也并非一点责任也没有。
如果那天她离开警局时就派人送她回去的话;
如果当初曦因为流浪汉报警时就更认真地调查的话;
如果他对她和亚修的事情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
这些假设在事发之后,总会在他的脑海内周而复始地出现,悲伤与自责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躺在病床上的曦,拜托他照顾曦的亚伦和此时备受煎熬的亚修。
但是再怎么难受也不会有人比现在的亚伦更难过。
亚伦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安东尼奥就因为一个刑事案件而认识他,熟识以后便多了来往,自然知道他家曾出现变故,明明只是一个刚考上大学的男生就负担起父母的责任照顾曦。亚伦20岁时因为其出色的能力和成绩破格被Wachtell2)录取,有机会成为他们旗下最年轻的律师,但曦恰好在那个期间被诊断出人格分裂症,他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所有的offer,只身带她回中国接受治疗。一直到她的情况稳定下来才回到美国继续学业。
绑架案发生后,亚伦就有了带她去DC的打算,要不是曦执意留在纽约,估计亚伦早就带走她离开了。?即使曦从来没有跟亚伦提过亚修的事情,甚至拜托自己保密,可敏锐如他,肯定早就已经发现。但也因为他是她的哥哥,才会选择尊重她,不多过问也不强求,选择让她继续留在纽约留在她想要陪伴的人的身边。只是谁也没想到,当时的决定会走到如今的结果。
——无论多少声叹息,也不会减少那份内疚与悲哀。
“亚伦,我能把这条手链给她带上吗?”
安东尼奥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紫水晶手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
“这是曦在出事那天,带到警局的男生送给她的饯别礼物,毕竟是因为曦让他成功脱离黑//帮的控制。”
安东尼奥望着手中的手链,无奈地笑了笑,明明一个看上去挺柔弱的男生,倔起来谁都拦不住。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管,甚至用签署好的证人保护法也压不住情绪激动的他。
“说什么也要来医院见曦最后一面,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作罢。”
最后还是把曦搬出来才让他放弃这个想法,
“登机前拜托我把这条手链交给她。”
亚伦点点头,看着安东尼奥给曦带上手链之后,才继续问道:“那个男生提供的线索,有用吗?”
“已经不是有没有用的程度了,之前的走儿童绑架走私案因为缺少决定性的证据所以无法继续调查,而他提供的证据正好补上这个漏洞,让我们成功获取搜查令,将这个案件的重要人物,格鲁兹手下克里斯一行人直接被送进监狱,同时重创了他们的走私路线。估计格鲁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有大的动作。重建一条线并不容易,至少在在那以前他不能像之前干得明目张胆了。”
“在得知曦遇害之后,那小子立即提供了协定以外但是非常有用的相关线索。事发不到4个小时,与这次枪杀案有关的犯罪分子全部逮捕归案。就像曦所说的,他手里真的掌握太多对于格鲁兹不利的东西。”
静静听到此的亚伦,淡淡地补充一句:“但也到此为止了。”
的确如此。
安东尼奥叹了一口气。
“我能做的,也只能到这儿了。”
在希斯让曦遇害的凶手落网后,面对他人的感谢与赞叹时,他颇为落寞地说出这句话。
“格鲁兹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面对其他探员不解的神情,希斯无奈地笑了笑:“他可是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从来就不会留下对自己有害的证据,我能掌握的证据其实并不多。像这次的枪击案和之前的儿童走私案,都是因为他手下做事出现纰漏才能被我发现。至于格鲁兹罪的证据,得我们主动出击才有可能让他露出狐狸尾巴。只可惜能布这个陷阱的线索,我并没有。此外真正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东西,都被他个人保管得特别好,照我目前的状况是不可能有接近它们的机会。”
一脸疲惫的他随后站起来,背过众人望着窗外的风景,凌晨两点的夜晚,正值新月,黝黑的夜空什么也没有,天空下是被霓虹灯装饰的纽约,甚至比白天的纽约还要夺目。
“更何况大叔,你们警方还需要那头老狐狸不是嘛,”像是失去力气似的靠在墙上,身侧的台灯照过来,将他的身影拉长,却被窗户分割成两块。一半躺在白色的花岗岩地面上,另一半坠入窗外的黑夜之中:“格鲁兹被抓会直接导致相互牵制的各方黑势力失衡,到时候又有许多无辜的人会卷入他们的火力战。”
眼神里的嘲讽与语气中的百般无奈深深刺痛了安东尼奥。
在现实问题面前连正义都要退让一步,可他们身为警察也束手无策。的确,他们可以抓捕凶手逮获肇事者,但对心知肚明的幕后黑手甚至无法作出轻微的警示。
然而有人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
可这份正义又得等到何时才能被伸张?
……
“安东尼奥,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吧?”
亚伦打破了漫长的沉寂,安东尼奥看见他从堆在床头柜上的文件中拿过一张份,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上面的文字便深深刺痛他的双眼。
所有没办法说出口的惋惜只能化作一声哀叹。
“时间不多了,我想在下决定之前去见见那个男生。”
亚伦说过,他在整理曦的遗物时发现一封信,以备不测。一个才十八岁的姑娘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不知道她是真的做好了思想准备,还是看待生命这一点上与他人有些不同,也无法猜测亚伦手上这份已经由她签名的同意书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但无论如何,她是一个让他尊敬的小姑娘。
却也因此,更显得唏嘘。
“既然你去见他的话,那么我有东西想请你帮忙转交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
2.
少年默不作声,除去刚见面时他看着自己打了一句招呼以及自我介绍以外,他没再开口说话过,从咖啡馆到他家,少年一直低着头。
——亚修?林克斯。
一路上,亚伦会时不时打量这个少年,高挑瘦弱的身板,与之相称的金发碧眼,还有一张好看的脸蛋,举止投足间透露着礼貌,的确是招人喜欢。可他一路上沉默寡言,还散发着让人难以靠近的气场,他的一举一动在主动与他人划开一道看不见的楚汉河界。
很早的时候,亚伦就猜到曦有一个喜欢,并且身份比较复杂的人,否则不会藏着掖着这么久也不敢跟自己说一声,在出了绑架案这么大的事情,一度导致人格分裂症复发的情况下,她还是选择留在纽约。出于对妹妹的关心他也想过反对阻止,可从小到大他替她做出过太多的决定,而她也已经18岁了,思考之后他决定尊重曦的选择。
时至今日,他却开始质疑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否正确,尤其是知道曦因为喜欢上这样一个男生,并且几乎为此付出生命。
从小因为性侵与流言蜚语的冷暴力离家出走,后来被拐走成为帝诺?格鲁兹名义上的养子,实质上成为他众多的男娼里其中的一名,悲哀却也令人同情的遭遇。
现实会对某些人给予蜜糖,同样也会赐予另外一些人砒霜。从这一点来看,曦和这个叫亚修的少年的确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他们是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
飞鸟与鱼的故事,亚伦并不陌生。他们两个就像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生存在两片天地的人产生了交集,从此以后两个人的命运相互影响,恍若两条彼此缠绕的藤蔓,至死方休。
直到他们两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微妙的氛围依旧没有得到缓解。他不问,他也不说。
亚伦的确有满肚子的疑问,解铃还须系铃人,为他们两个系上疑问的人,却已经失去了回答它们的能力。
——呐,曦,这个男生,真的值得你付出那么多吗?
“滴答。滴答。滴答。”
亚修并不喜欢秒针的声音,每次听到这种声音,便产生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仿佛他只能等着时间的流逝可无法改变这现状,被动且弱小。
无论是自己的事。
还是曦的事。
那天起,他闭上眼睛,曦倒在自己怀中的画面总会出现在眼前,雪地里刺眼的红色,然后出现在耳畔的是秒针走动的声音,是他忘不掉也不能忘掉的痛,一到安静的环境里,便会被放大了出来,每当声响敲击着鼓膜的时候,那份震动的频率引起心房的颤抖,让他难以呼吸。
更不要说是在这里,尽管来的次数不多,可他依旧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房间的装饰以及摆设。
毕竟这是曦的家。
刚踏进房门,他一度产生曦会从里间走出来的错觉,她的脸上依旧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如平常那般嘘寒问暖。
时间流逝却终究没有让她出现,滴答的声音在无形地戳破他的幻想,现实的残酷犹如打在脸上的耳光,火辣辣地发疼。
亚修自嘲地嗤笑了一下,即是对自己的天真也是对残酷的现实。
他没有抬头看过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更没有办法对上曦她哥哥的目光。
昨天的纽约兴许是为了告别冬季,下了一整夜的大雪。第二天清晨,厚重的积雪俨然将整座城市覆盖,包括亚伦家那个面积不大的后院。在早上七点的时候,慢慢爬上天际的太阳带着自己光与热来到这座城市。直至几个小时后,被白雪笼罩的世界已经逐渐褪去那抹纯白,因此产生的雾气伴着消融的冰雪贴着花园的玻璃门。
就是这道融化寒冷的阳光,恰巧照到亚修的身上。
“在你的眼中,曦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轩词酌句,思来想去,最后他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问题而已。
听到他的话,亚修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他缓缓抬起头,扫视一圈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景色。
人们常常觉得,化雪时的气温会比下雪时还冷。会造成这种感知上的温差是因为冰转化成水需要吸热,其过程也会影响到环境的风速与湿度。事实上外界的温度还是太阳带来的热量。就算身体的体感温度会令人觉得寒冷,可是太阳依旧会使人有温暖的感觉。
他记得这份温暖。
那道透过玻璃闯进来的阳光恍若幻灯片的灯光,将他与她经历过的画面一张一张投影出来。
金色的光芒交相辉映,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就像他们的过去,因为被蒙上那样的滤镜,都闪着金灿灿的华彩。不过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已然显现出岁月的痕迹。
此去经年。
美好地依旧令人向往。
他想起那位,他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对着试卷较劲的女孩儿,
他想起那个,他转过身看见她笑着告诉自己她的名字的午后。
他想起那句,她背着曼哈顿悬日说出了他听过最动听的话语。
……
他认识的她,每个带着不同的表情的她,每个与她有关的场景,他都能毫不犹豫地想起来。
无论是为他担惊受怕的她,还是拉着小提琴的她,又或是在春节为他准备惊喜的她,都是自己最珍惜的那个她。
最后,她们都幻化为一个清晰的模样。
“她会发光。”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亚伦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浅浅的笑意。
自从哥哥参军以后,亚修的生活便开始步入深渊。为逃离这一切他来到了纽约,可摆在他面前的现实像是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接踵而至的是苦难与绝望。日积月累下,将他所处的环境用浓重的阴霾盖住,一片死寂,毫无生机,好几次压得他几乎窒息。唯独她不一样,她带着光和色彩,闯入他灰暗一片的世界。
“我永远忘不了,她背着太阳笑着告诉我她的名字,那时候我看到的一切都是闪闪发亮的。并不是因为她身后的阳光,而是她本身。她比周围一切事物都要耀眼,都要吸引着我的目光,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
“于是我便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她,珍惜她。”
可是他的力量还是太弱小。
当曦在他的怀里渐渐失去意识,他却没有办法救她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与心痛一度要把他压垮。
多年的炼狱生活,还可以让肮脏的他仍旧拥有这样美好的女孩,他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护好她。到头来,事态的发展只是在无情地嘲笑自己在痴人说梦。
从左胸口传过来的窒息与刺痛,让他这一段时间努力克制的情绪再次崩溃。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保护好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出声的抱歉和压抑在心中的后悔,最后都哽咽成了无声的哭泣。
明明是别人的情绪,不管对方多么痛苦,其实与旁观者并没有关系,可看着亚修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以及那份显而易见的悲痛,这个场景深深地刺痛着亚伦的双眼。
他叹了一口气。
他无法指责这个少年,就算发生那么多事情之后,就算自己宝贝了那么多年的妹妹因为他而离开自己,他也无法做到义正言辞地对他进行申讨。
悲伤的多少并没有等级,但亚伦明白,这个少年承受的分量。一点也不比自己少。
1)DNR-> Do Not Resuscitate: 拒绝心肺复苏,是指在无法作出医疗指令之前签下的预嘱,告知医生在心脏停跳或呼吸停止时不进行抢救,不采取心脏复苏恢复病人的生命体征。即放弃抢救。(源自百科)
2)Wachtell, Lipton, Rosen&Katz: Wachtell曾是Vault排名第一的美国律所(现第二),此处的律师是大律所(Big Law)里赚得最多的,去该律所工作也是大部分法学生求而不得的梦(摘自豆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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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The Moon and Sixpence 月亮与六便士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