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叽,是踩到木板的声音。他低头,自己站在地狱的中央,浑身浴血,身边尽是哀嚎与惨叫,枪炮与烈火是这片灰黑与鲜红交织的土地上唯一的着色器。
身后,残破不堪的红旗飘扬在阵地上空,呜呜地为亡灵哭泣。
伊万木然地站在原地。
他无数次梦到过这种场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这就是他拥有自我意识时所看到的全部。
但他还有理想,所以他不至于在这样的地狱中迷失了自我。
尖利的哨声划破天空,伴随着山崩般的“乌拉”怒吼。伊万拄着枪上好刺刀,随着身后的队伍再次发起冲锋。
炮火如雨点般落在伊万身旁,翻起的泥土能飞到数丈高的空中,再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上;身边不时有人中弹倒下,临死时的呻 / 吟充斥着他的耳膜。但伊万没有一丝的犹豫,他就是为这种地狱而生的,祖国要他踏入地狱剿灭恶魔,那他首先就成为地狱中最骇人的恶鬼。
敌人的阵地近在眼前,伊万甚至能隐隐看到对面战壕中浮动的人影。但这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失足摔倒在地。
也幸好他摔倒了,就在他趴下去的一瞬,一梭子机枪打在他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溅出呛人的沙土。伊万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看是什么东西救了自己一命。
然而,他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僵住了,像是要倒流回心脏里去。
一个精致瓷娃娃模样的东方人此时满身血污,仰躺在他身下。
伊万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
边上的衣架挂着钟炆龙不久前发给他的军装,伊万盯着那件军装出神。
片刻后,他一把抓过军装开始穿戴。
他还是放心不下王耀。
管他丫的,就算王耀骂他个狗血淋头他也要跟着去。
东方军人都喜欢用绑腿来固定军裤下摆,这样便于活动,但是伊万可不会系绑腿,思考一会儿后,伊万只能用布条简单捆了捆,接着把裤子下摆一股脑塞到了自己的高筒军靴里,跳过了系绑腿这个步骤。
伊万带上自己随身的手 / 枪,正了正帽檐就推开了客房门。
不料迎头却碰上一个系着红色领巾的小兵。小战士见他要出门,急忙上来拦住他,“王营长让我留下来保护您的安全,同时不让您乱跑。”
伊万无奈道,“同志,我是军事顾问,难道不能出去观察战况吗?”
小战士很坚持,“不行,这是王营长的命令!”
伊万为难了,可他抬眼注意到了小战士说话的时候瘪了下嘴,显然对上级给自己的安排不太满意。他心生一计,于是转变态度笑着问:“同志,你原来是负责主攻萍乡的部队里的吧?”
果然有效。小战士一听就很不高兴地回道:“是啊,托您的福,现在我被调来保护您的安全。无法参与接下来的起义了。”
“那你想上前线吗?”
“当然想了。”小战士毫不犹豫地咬牙道,“我家就是因为那些狗官才被搞垮的,我做梦都想找他们报仇!”
“我可以带你上前线啊。”伊万循循善诱道,“我是军事顾问。但是现在我和你一样想上前线却上不去,那我们为什么不合作一下呢?”
“可……可王营长说过……”
“你看,只有王营长跟你说过,钟团长没有下过令吧?”
“那倒是……”
“那钟团长大还是王营长大?”
“钟团长大!”
“那不就完了。”伊万顺水推舟,“钟团长让我当军事顾问,那我总得出点力。现在前线都上不去,我怎么出力啊,你说是吧?”
“……”
见他不说话,伊万再点一把火,“咱们偷偷混进部队就行了,你部队里也有熟人吧?这样没人会说你的。”
小战士思考片刻,觉得这个老外说得确实有道理,于是点头道,“但你不许乱跑,必须跟着我!不然我没法和王营长交代的。”
计划通。伊万暗喜。果然农村孩子就是思想单纯好套路。
不过这孩子年纪还小,既然愿意带他去前线,等到了战场,还是多看着他,尽量不让他出事,否则自己良心过不去。
1927年9月9日。依湖南省党中央决定,同时侧应南昌/起义部队转进,各部破坏了岳阳至黄沙街、长沙至株洲两端铁路,阻敌增援。9月11日,三路起义军分别在各自所在县城起义,兵锋直指湖南首府长沙,红色之火迅速在湘赣边界熊熊燃起。
伊万为了掩人耳目,对自己的外国面孔想做番打扮,但无论怎么搞,自己那头银白色头发都太引人注目了。关键时刻,小战士干脆一把煤灰拍在了他头上,硬是把白发“染”成了黑发。
现在,他只是工 / 农 / 革 / 命军第二团安源民团的一名普通战士。他捅了捅旁边帮了他大忙的小战士,“谢谢你,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我娘没给我起就走了,他们就叫我小五。”小战士嘟囔道,“他们都说贱名好养活……不过我也确实命大就是了。”
伊万不理解这种旧式乡村文化,但他打心里对小战士产生了同情。
“部队开拔!部队开拔!”
“快快快都起来!集合了!”
伊万拄着步 / 枪站起身,“小五,打过仗吗?”
“没打过。”小五摇摇头。
“会很可怕的。”
“我不怕死。”小五坚定地说。
“重要的可不是死,别搞错了,小五同志。”伊万叩了叩自己的前脑门,“重要的是活着,活着才能完成你自己所希望完成的任务。”
王耀没像钟团长那样骑着高头大马,他把马让给了运输队,自己跟着部队步行。
太仓促了,走之前也没好好向伊万道个别。王耀叹了口气,只能希望伊万能乖乖听他的话了。虽然……他们目前只是朋友,但是从之前来看,他说什么,就算伊万不满意,他也会听他的。想到这儿,王耀突然有了点小小的满足。
他低头看了眼怀表。指针距离整点只剩下十秒。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缓抽出配枪,走出指挥所。
tita,tita……王耀闭眼,听着自己起伏的呼吸声。右手抬起,举枪指天。
砰!砰!砰!
三声枪响,是起义的信号。它替水深火热的万千穷苦百姓,替再无法发声的无数英烈志士,向不公的世道发出震天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