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巷的桑德曼教会教堂今日络绎不绝,年轻的科学家迈克尔·法拉第今天要在这里为周围的居民们举办一场科普讲座。
不仅如此,如果带着孩子前来参加,还会有晚餐和珍贵的白面包提供,这样的好事可不多见。
不管是对讲座本身感兴趣的,还是为了奖品来的,总之在一周前消息公布后,登记簿上很快就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
科普讲座的初衷逐渐有些偏离了轨迹,有人问询来咨询讲座当晚都有哪些食物,每个人能带多少走。有的人特地上门确认带着没断奶的小婴儿来听讲座还算不算数。有的家庭甚至提前一两天没有吃饭,就为了今天来教堂里饱餐一顿。
小小的教堂哪里承担的起这么大的人流量,教会的长老只能再三保证以后活动会常规开展,失望的人群才逐渐散去。
今日班纳特家的姐妹们在克拉丽莎的要求下齐齐出动,虽然最小的两个妹妹表示她们在家都没怎么干过家务活,为什么要跑去教堂里义务劳动。但是家里的财政大权掌握在姐姐手里,她一发话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教堂后侧的露天庭院里已经支起了锅与灶,今日天朗气清,是伦敦难得的好天。教会的信徒和伦敦城哲学社来的帮手们有说有笑地处理着食物,班纳特小姐们一加入就收到了热烈的欢迎。
克拉丽莎没有到教堂后面去,她正在教区长老的陪同下参观这座朴素又严肃的小教堂。
这里的环境装饰都非常的简单整洁,就连最角落里的烛台上也没有一点灰尘,显然有人常年精心擦拭照料。
迈克尔·法拉第安静地跟在一旁,他的父母一直信奉桑德曼教,受家庭氛围的影响与熏陶,自从他们搬家到附近后他已经正式成为了这里的一员。
“和我们的国教教会不同,我们坚持认为没有人可以高人一,所以我们只有选举出来的长老,没有主教,我们也不会领取任何神职人员的薪水。”雷蒙德长老边走边向克拉丽莎介绍。
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干瘦老人,微微驼背,但眼神锐利又清明。
“我们很感激您所提出的慷慨捐赠,班纳特小姐。只是我们到底是个小教会,您的捐款数量太大,世俗间又有太多的诱惑,我们无法对其进行严格的监督。比起金钱上的帮助,我们更重视和期盼的是来自您精神上的认同。”
长老好心地拒绝了克拉丽莎想要为教会捐款的提议,这里的团体相对内部封闭,性格又正直低调。克拉丽莎敬佩这样的人,不代表她完全赞同这样的想法。
对于克拉丽莎来说,他们的担忧简直是因噎废食,也难怪在后世没听过他们的名字,大概是在一些信条的故步自封中慢慢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克拉丽莎没有再坚持,毕竟这里的发展前景有限,既然对面拒绝了,她也不会觉得自己钱多得无处可花。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不要吝啬提出。”克拉丽莎没有回应长老有关于“信仰认同”的邀请,而是礼貌地笑了笑揭过了这个话题。
即使加上庭院,走廊和地下室,这里也不是什么很大的地方,长老尽了应尽的礼数后就让法拉第带着她继续闲逛,对于这样一位出手大方的赞助人,自始至终脸上都没有太多的讨好或者谄媚。
然而正直古板的长老并不能代表所有人,不一会儿就有教会里的其他人前来攀谈。不冷不热地认识了几个人,法拉第实在忍不住了。
“班纳特小姐,借一步说话?”他硬着头皮无视着对面投来不满的目光。
“什么事?”两个人来到稍微偏一点的走廊。
“刚刚在礼堂里那个东张西望的年轻人,他是你请来的记者吗?”法拉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不会我明天早晨一打开《晨记事报》就能看到今天事情的报道吧?”
“是又怎样?”克拉丽莎看着朋友一脸正直的样子,无所谓地问。“我付了钱,我就要看到效果,就这么简单。”
“克拉拉……”这位年轻的科学家烦恼地搓了搓本已经足够凌乱的卷发,斟酌着开口。
“慈善不应该成为宣传的工具,如果大家都发现有利可图,那以后唯一能参加这种事的只有演技高超的演员们,普通人就彻底和它无缘了。
况且你也听到长老的话了,他反对这种大张旗鼓的宣传,他会觉得你是在进行有目的性的慈善表演,很有可能会引起他的反感。”
“你看我像是在意他怎么想的人吗?”克拉丽莎嗤笑一声。“在我的字典里,没被人看见的好事就等于没有做过。你加入了教会,我没有,别拿这里的标准来要求我。”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听起来像个自大狂妄,忘恩负义的人。”法拉第虽然这么说着,表情里却看不到任何的歉意。
克拉丽莎知道这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死认理的倔种。他才不会管自己是不是他的赞助人呢,他只会坚持自己相信的事情。
“可是……这里面涉及的是孩子,孩子!我没办法滔滔不绝地讲出你说的那种令人信服的大道理,但是我非常确信目前而言,教堂门口的传单就已经足够了。
如果它被打造成一项令人称道的事业,这些椅子上坐着的就不可能是那些真的需要来听讲座的孩子,那些曾经像我这样,宁愿吃不饱饭也要偷偷去抄几页百科全书的孩子。
是的,它会变得广为人知,然后呢?能来参加的人就会是那些少爷小姐们,前呼后拥着仆人,把这里当成是周日下午的一场消遣。
紧接着报纸会报道他们对真理的探索是多么令人动容,而今天我们的听众将重新默默地回到自己一成不变的人生之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这一切的初衷就失去了意义。
我不是在请求你不要去报道它,克拉拉,我是在请求你不要让它成为一个宣传的工具。因为我太懂你现在的这种跃跃欲试的眼神,你绝对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对不对?”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对这位平时性格内敛温和的年轻人绝对是个不小的挑战,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克拉丽莎的表情,希望这次她也能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
“再想一下,让我放弃借此机会做文章的可能性……”克拉丽莎做出了正在思考的表情,法拉第又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她。
“完全为零。”克拉丽莎满意地看着他整个人又一下子沮丧地黯淡了下来,“你和我说过,你曾经羡慕那些哲学家,因为有了充实的家底,所以才能当哲学家,对吧?”
克拉丽莎看到他正郁闷地盯着自己请来的记者,这位年轻人正搜刮着任何可以写到新闻里的素材,估计要把今天在场的人都夸成圣母转世。
“别摆出这副可怜的表情,唯一让你有心情考虑哲学问题的原因是我在罩着你。我问你,你今天的事情有和戴维爵士说吗?”
“我干嘛要让他觉得我的休息日还不够忙?他已经快把我当半个家奴使唤了。”法拉第闷闷不乐地小声嘀咕,“我现在不仅要为戴维先生打杂,我还是他夫人的跑腿,他家小孩的玩伴。”
与偶像同行的生活和法拉第想象中的样子截然不同,他依旧感恩自己老师的知遇之恩,但他对戴维的崇拜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打压与使唤中快要消磨殆尽。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被赋予众望的年轻人在戴维的手下只能做些贴身仆人做的杂货,还需要忍受随着名声大噪而带来的猜忌与打压。
“明天的报纸上,科普讲座的主讲人迈克尔·法拉第接受《晨间记事》的采访,会表示自己的初心之一,就是成为像恩师戴维爵士那样的人。”
“你是觉得如果我跳过了他自己做事,他会继续给我使绊子吗?他做得还不够多么……”只涉及到自己的问题时,法拉第往往都很能屈能伸。他也意识到面对这样一位虚荣又容易猜忌和打压后辈的老师,这件事上自己的确是没有处理到位。
“不知道,但是多留一点后手准没错。”克拉丽莎发现聊着聊着差点就扯远了,“顺便说一句,我还是很生气,你怎么可以帮着桑德曼教会不帮我?”
“对不起,我没有在选边站,我只是在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已。”法拉第依旧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理念,“我可以向你道歉,但是我的想法不会变。”
其实克拉丽莎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了,她从开始这行的第一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旦行动起来就再也不要被任何的声音所左右。何况她知道朋友是一个简单又纯粹的人,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卖弄一下,这纯粹是她多年养成的说话习惯。
“在外交术语里,有一个短语叫‘埋斧子’,这代表着两个人冰释前嫌……”克拉丽莎总喜欢以某种典故或文字游戏来开始自己的讲话,这会让对手感觉到自己胸有成竹,深不可测。
“我懂了,你是想说与其埋斧子,你现在更想把我埋了,对吧?”可惜法拉第早就知道朋友爱玩这一套看上去挺有震慑力的表演,不等克拉丽莎抛出自己的第二句话,法拉第就自己推测了出来。
看着克拉丽莎因为下半句没有亲自说出口而一脸憋闷的样子,法拉第忍不住露出大仇得报的痛快表情。
“你怎么能这样?你毁了我的金句时刻!”克拉丽莎气急败坏地看着法拉第得意的神色,突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我想要你加入我的游说团队。”
克拉丽莎的话题和表情转变如此之快,法拉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克拉丽莎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他的五官端正,眼神平静温和中透露着令人信服的洞察力,身形消瘦挺拔,整个人散发出不卑不亢,正直善良的气质。
“不……我绝对不行。”法拉第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想要一个性格内敛的人四处演讲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我没有你讲话的本事,也受不了和他人虚与委蛇。克拉拉,把我放在你的环境里,我一秒钟也活不下去的。我只想自己安安静静地做点研究,再给孩子讲讲课,仅此而已。”
“你不需要讲话!”克拉丽莎越想越觉得可行,“瞧瞧你这张脸,你说的话,做的事,多讨人喜爱啊。”法拉第看着朋友眼里兴奋的光芒,害怕地后退一步。
“人们喜欢你,迈克尔,你是穷人的孩子,有着一颗金子一样的心,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天才的大脑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还不忘回馈社会。
只需要包装一下,你就是‘英国梦’的代表,支持你就是在支持今日落魄,明日辉煌的自己。”
克拉丽莎曾经其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她知道不爱出风头的法拉第一定会一口回绝,毫无商量的余地。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她手里正好有朋友想要的东西。
“我会继续宣传和报道科普讲座的慈善事业,甚至扩大规模后还会让更多的青年科学家加入,把它打造成一个品牌活动。
但是,如果你同意加入我的团队,保罗巷附近的事情我全权交给你负责。随你宣扬科学,教化众生,我只负责掏钱,别的绝无二话,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