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女士遇上这样窘迫的出场,少有不脸红害羞的。
可名为阿德里安·林德的男青年显然从小就养成一副自信淡然的气质,因此即使面对这一团乱局,他也毫不慌张,而是立刻指挥起用人们,让楼梯上的两个男仆先把手上的大箱子送进他的房间,随后再下来跟其他人一起收拾地上的各种纸片。
“幸好大部分文件上都标有记号,否则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来把它们整理分类呢。”贴心的宾利先生不愿袖手旁观,跟沉默的达西先生一起主动上前帮起了忙。
有他们两位带头,其余人跟着行动了起来。伊丽莎白和玛丽等男仆抬走箱子后,也在楼梯上拾捡着散落的纸片。
玛丽自然对其中的内容有些好奇,而且既然楼下那位林德先生没有表示这是机密文件,她就不客气地快速扫了两眼。
手中的几张纸都被写得密密麻麻,上面还有不少涂抹修改、或快速划上几笔直接删去的痕迹。没头没尾的几大段文字,匆忙之间,玛丽也只能辨认出“比利牛斯山区”“中低纬度”“耐旱”等字眼。
这是在介绍植物吗?玛丽怀着好奇的心情把手中的十来张文件交到了楼下正忙着收拾归类的男仆手中,却没能等来文件主人的半句说明。
散乱的场面很快被收拾干净,宾利先生先是高兴地宣布大功告成,接着又对林德先生送上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至于分类什么的……”
“别担心,所有文件的信息编号都在我的脑子里。”林德先生显然对自己格外自信,同时也对工作充满了热情。他甚至没有坐下来认识一番今日到访的女士们,就匆匆道谢后结束交谈,上楼消失在了拐角之后。
贝内特太太颇为不舍地收回视线,好在宾利先生至今为止没有让她失望过。
“阿德里安·林德,也是要同我们一起在尼日斐花园住上一段时间的朋友。不过,我想还是让达西来介绍他比较好。”
贝内特太太立刻将之前跟达西先生聊天时的小小不快抛在脑后,热情的目光紧紧锁定可他。
达西先生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地介绍道:“阿德里安是我舅母的兄长的幼子,大学毕业后就进入皇家植物园担任研究员,目前来到这里,也是因为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不受打扰地整理历年积累的植物研究记录。”
“哦!”贝内特夫人眼中光彩连连,“这可真是年轻有为啊!”
如此称赞绝对是真心实意,毕竟,管他研究植物还是研究种地呢,只要还是单身,不就有机会成为自己的女婿之一吗?!
贝内特太太绝不承认自己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但事实就是,一回到家里,贝内特太太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丈夫自己又有了新的女婿目标。
“亲爱的,咱们家的女儿真是走大运了!”
“怎么?宾利先生现在就已经向简求婚了吗?”
“宾利先生?哦,这事儿跟宾利先生可没什么关系。哎呀,也不对,还是同他有那么一点关系的。”
丽迪亚在一旁同姐姐们耳语:“可怜的简,可怜的宾利先生,这就被妈妈忘记了。”
凯蒂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别闹,安静听妈妈说话。
“宾利先生家今天又来了一位要常住的朋友,虽然跟那位可恶的达西先生沾亲带故,但可比他礼貌周到得多!
要我说,这样既有文化,又有一份体面、稳定工作的男士,简直最适合玛丽不过了!”
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点名的玛丽瞬间瞪圆了眼睛抬起头,与此同时,贝内特先生也替她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这又关玛丽什么事?”
是啊!玛丽也很想知道,这又关她什么事。要说结婚,妈妈难道忘了丽兹比她更大,更该优先考虑吗?!
“唉!”贝内特太太显然并不是真的忽视了自己的二女儿,“我原本觉得达西先生很适合丽兹,可他实在太过分了!刚认识就对丽兹挑三拣四,不仅这样,他还傲慢地瞧不起咱们乡下人!”
贝内特太太对达西先生的不满显然已经到了极点,年入一万英镑加半个德比郡的身价都不足以扭转他在贝内特太太心中的形象。
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贝内特太太足足批评了达西先生一刻钟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玛丽默不作声,不希望妈妈在这个时候想起自己。贝内特先生正打算关心关心简和丽兹,顺便岔开话题。可在看热闹方面永远冲在第一线的丽迪亚抢先开口,“说到那位林德先生适合跟玛丽结婚。”
“没错,亲爱的,你记性真好!”贝内特太太回头夸了小女儿一句,接着就美滋滋地开始分析新出现的男青年与玛丽多么相配。
“玛丽没事只会捧着书,那位林德先生正好一天到晚都要埋头做学问,谁不希望能有个聊得来的妻子;
玛丽不怎么会说话,那位林德先生看起来也是位言语谨慎的人,应该不会嫌弃玛丽;
玛丽性格闷闷的,巧的是那位林德先生就是为了清静才来的尼日斐花园,玛丽绝对不会打扰到他;
玛丽没多少嫁妆,可那位林德先生却有一份能糊口还体面的工作,养家绝对不成问题,再加上又是达西先生的亲戚,这样的人家难道还会指望靠着玛丽的嫁妆过日子吗?”
贝内特太太此刻又忘记了达西先生的可恶,反而将他拿出来证明林德先生必定也有个可靠的家底。
她越说越激动,眉飞色舞,直呼这简直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好不容易等她一一细数完两人结合的必要性与合理性,贝内特先生才无奈地说道:“亲爱的太太,你的行动速度总是让我感到惊讶。
一个照面,几句话的功夫,你就已经精准掌握了那位林德先生的特点并且给他安排好了合适的妻子。恐怕放眼整个龙伯恩,就算再加上麦里屯,在识人与说媒方面也没有几个人能赶得上你的本事。
但容我提醒,那位林德先生去尼日斐花园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为了找一位太太。”
“这有什么。”贝内特太太不以为意,“别管男人嘴上怎么说的,真要他们打一辈子光棍,那叫唤声绝对响得来连对岸的法国人听了都要被吓死呢!”
贝内特先生立刻恭维妻子博闻强识,连远在英吉利海峡对岸的法国人胆小如鼠的秘密都了如指掌。
贝内特太太连忙谦虚,“说到底,我一个女人家知道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闲来打发打发时间罢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紧给玛丽和林德先生创造见面了解的机会啊。
等等,过几天等简病好了回家,宾利先生应该还会来探望,不知道到时候林德先生会不会一起上门来拜访。
实在不行,还有宾利先生的舞会,他总不至于在房间里一个人躲一晚上吧?
玛丽,亲爱的,记住妈妈的话,到时候你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争取……
玛丽?玛丽?!”
贝内特太太这才发现玛丽竟然不在沙发上了,她气恼地拍了沙发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道:“这丫头!”
被贝内特太太不停念叨的玛丽此刻正关起门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虽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姐妹们的婚事就成了家庭中,或者说妈妈日常心里嘴里都最关心的一件事,可轮到自己被点名时,她还是意外地感到奇怪。
玛丽想起了自己站在尼日斐花园的楼梯上朝下看时注意到的那双绿眼睛。
纯粹、冷静、没有多余情绪的绿眼睛,并不惹人讨厌,甚至也可以用“礼貌”“自持”这样好听一点的字眼来形容。
虽然并没有直接交谈,但那位阿德里安·林德先生显然不是什么失礼、可恶、让人讨厌的家伙。
然而此时此刻,玛丽就是忽然对那双绿眼睛的主人产生了一股抗拒之情。
那绿色不是璀璨的绿宝石、连绵的绿草地、在风中舒展起伏的绿林波涛的绿,而是童年时不小心撞见的绿皮蛇、丑陋的绿青蛙、散发着臭味的绿水塘的绿……
总之让人讨厌!
玛丽走到窗户边感受阳光的灿烂美好。午后的温暖与明亮的光线稍微驱散心中的阴云,这时候,玛丽又对林德先生生出了许多愧疚。
说到底,一切都只是妈妈的一厢情愿,林德先生才是真正该对妈妈的单方面计划感到恼怒的人。
至于她自己,她之所以会感到懊恼,倒不是因为她心底厌恶男人,厌恶婚姻,进而厌恶一切妈妈口中她可能的结婚对象。
她只是……玛丽静静想了想,她只是被妈妈对自己的评价伤到了心。
抛开客观的家庭因素不谈,她在妈妈嘴里就是“没事捧着书”“不怎么会说话”“性格闷闷的”,妈妈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语气有多无奈和嫌弃。
可同样话都不多说一句,眼睛里只有自己的文件的林德先生,到了妈妈嘴里,就变成了千万不能错过,要想方设法把握住的好男人!
这简直凭什么!
忽然心头火起,玛丽恨恨地一拳砸在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