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鹊振翅,云幕低垂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夜色。
带翼蛇的身体覆上银铁制得的锁子甲,排布紧密的鳞片沾染了披风下的余温。斜晃的火焰被熔铸于矛尖,得到传令许可的罗德尔骑士亦重新持剑而立,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这位被交界地遗忘许久的半神。
王城罗德尔,不欢迎任何异类。
梅瑟莫认为自己早已习惯这种视线。
纯金打造的古典吊灯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下,数十根杏白色的蜡烛安置于吊灯的不同位置,跳动的火焰经由水晶折射,让整个书房明亮而庄重。
梅瑟莫很快就注意到书房有其他人:那位名叫拉卡德的司法官正侧坐于书案旁,此刻他将自己的两手交插,以指尖虚虚抵住下颌,朝自己投来视线。
想必是在商讨格密尔的政务,他对拉卡德了解不多,平时也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
梅瑟莫不是很喜欢拉卡德每次瞟向他的视线——或许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两条带翼蛇。
书房真正的主人仍坐在椅子上安静翻阅手中的文件,右手握住的羽毛笔亦在继续勾勒,仿佛没有注意到门口伫立的高大人影。
半神继续保持适度的步伐和姿态,尽可能平稳地到达适当位置后才停下。由于他的身体被带翼蛇贯穿,那早已扭曲的脊柱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压迫。
以长矛为支撑,梅瑟莫微垂下头颅,单膝跪在暗红的地毯上:“向您致敬,尊贵的律法之神。”
“嗯。”
令人不安的沉默四散蔓延,细长的蛇信子努力分辨着肉眼难觅的讯息,梅瑟莫隐去眉宇间的郁色,重新站起身来。
“我今日冒昧求见,只为一事。”
拉达冈微微眯了眯眼,仿佛是准备认真聆听他的请求。
感受到对方显而易见的淡漠,梅瑟莫尽可能压下心口的不适,嘴唇开合,一般人决不会在拉达冈面前提起的诉求如倾倒的红酒流泻而出:
“昔日的律法神祇、永恒女王玛莉卡,如今身在何处?”
如同细雨无声滴落,梅瑟莫看到男人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她死了。”
难以捕捉的愉悦藏匿在笃定的口吻中,越真实的笑容越是要细细品味。
半神本就凌厉的眉眼更显阴鸷:“你说什么?!”
“我姑且算你长有耳朵。”拉达冈看上去极为淡然地在两条带翼蛇赤红的蛇身扫了眼,紧跟着像是见到什么污秽一般放下手中的羽毛笔。
“亦或者,你想去陪她?”
拉卡德闻言一怔,继续半敛着眉眼保持沉默。
“祂曾贵为律法之神,现任艾尔登之王亦曾允诺我,可以再次与母亲相见。”
“看来这份许诺要落空了。”拉达冈嘴角还扬着明显的弧度,金色眸瞳里传来的视线却温度骤降,“可惜你这样的东西,不被律法所接纳,更归不了树——如果真想去陪她,似乎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求一道特例恩典,然后长眠于黄金树根旁的灵柩里。”
“咝咝——”
盘踞在他肩头的带翼蛇朝神祇吐出信子,翠绿的蛇瞳仿佛两块闪烁危险光芒的碧玺。
“王本身都在跟随我研习黄金律法,以她对玛莉卡的了解,还远不够可以轻易向他人许诺的程度。”
“你的意思是,她骗了我。”
带翼蛇黑色的蝠翅扑簌簌张开,拉达冈眼底漫上愈发明显的轻藐:“以王与吾之谕令,准你重新沐浴于黄金树的光辉之下已是无尽恩赐。‘对不受赐福的,降下死亡’——这是玛莉卡曾留给你与其他圣战军的战前箴言,梅瑟莫,事到如今,你仍认为你是享有赐福的人员之一吗?”
扭曲成团的深渊之蛇在眼底盘亘蠕动,梅瑟莫恍惚间听到血液泵出心脏的闷响,猩红的血如瀑布猛坠,砸落成肆虐不息的火焰。
他抬手按住那只烙印眼眸,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在我面前,你竟要展露你的污秽本质?”
金色的圣律光芒在拉达冈手心骤然凝聚,他倒是不介意亲自动手——肃清黄金律法所不容之物,本就是他身为律法之神的职责所在。
带翼蛇感知到近乎实质化的肃杀立即撑起身子,一左一右守卫在梅瑟莫身侧。蜡烛的火焰仿佛亦因对峙而微微晃动,空气中弥漫起几乎能触摸到的紧张。
拉卡德轻轻放下交叠的双手,他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从梅瑟莫身上缓缓移到了拉达冈这边,仿佛在衡量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王亦需遵循神的指令治理交界地,如今你的疑虑已得到至高领导人的解答,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半神的话和缓而带着股不近人情的淡漠,像是过往云烟中宣判罪人一般令人无可辩驳。
梅瑟莫平复着呼吸,颓然地垂下头,颈骨仿佛折断了似的。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
只是事实真的在眼前铺展开来的那一刻,他还是感到深渊之蛇再次吞噬了他。
母亲。
玛莉卡。
你竟如此狠心。
纷杂的思绪随着冰冷的视线一同凝滞,带翼蛇的翅膀无声搭在他的小臂,成为仅剩的安抚。
永恒女王的弃子。
被母亲抛弃的孩子。
深渊之蛇啃噬着痛苦不堪的灵魂,梅瑟莫紧咬着牙,缓缓抬起头,看向拉达冈。
玻璃球似的烙印眼眸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凛起的眉头却燃着复杂的怒火与决绝。
“既如此,新王便算作违约了。”
“身为神之伴侣,她一心侍奉黄金律法,与你有何约定可言?”
“一心侍奉黄金律法?”梅瑟莫紧了紧手中的长矛,那是他身为穿刺公的凭证,“若她当真如此,你又何须与她准备两套截然相反的说辞?”
“王秉性纯良,一时识人不清,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也是情有可原。”
梅瑟莫死死地盯住他鬓边那绺若隐若现的浅色:“看来有心之人会主动承认。”
“妄议神王者,罪处火浴。”神祇眼中的讥讽化作沉重的烙锁,“至于你,恐怕要受剥洗之礼方能洁净。”
坐立于一旁的司法官垂眸听着神祇对罪人的宣判,一时间像是又回到起点——他只需要认真完成他的要求,就能获取旁人累世难得的权势。
他想起那柄镶有血色宝石的黄金圣剑,想起艾格蕾教堂摆放的巨大蛇蜕,想起昔日王座上的人看向他的目光,想起火山官邸监牢里彻夜不息的哭嚎。
他的生命因痛苦而完整,因权力而辉煌。
梅瑟莫面色冷郁地受着两种不同的审视,他的爱恨纠缠成世纪阴雨,幽影城令人绝望的黑色余烬他看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暗室门被推开,那层温情的泡沫被毫无怜悯地戳碎。
被捻灭的火焰,被重塑的身躯。
他像是走了一个轮回,站在一个难辨新旧的起点。
“呵……”喑哑的笑声更像是蛇的悲鸣,“夺权篡位,怎么不算是‘王夫’的拿手好戏呢?”
“放肆。”
强劲的金色祷告凝成破空的利刃,在他闪避的瞬间紧贴着头盔下的红发擦过。
似是想起什么趣事,带翼蛇挑衅似的朝主座上的人又吐吐信子。
梅瑟莫屈起手指,不甚在意地抹去脸上的血痕:“既然她是你的伴侣,那你可要看好她,别再被‘有心之人’利用。”
“梅瑟莫,你还有何请求?”低沉的调子在神祇做出新回应前先一步不合时宜地插入进来,烙印眼眸带动瘦长的脖颈,转向说话的人。
没什么可说的了。
从始至终都只是他在自欺欺人地哄骗自己。
又沉默地睨了座位上的两人一眼,梅瑟莫一言不发地转身朝门口走去。
待到书房重新归于寂静,拉卡德才缓缓将头侧向神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梅瑟莫本被藏匿于幽影之地,但律法修复以来,王似乎一直与他来往密切。”
他刻意将“密切”一词咬得极重,语气中带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而且,我听闻,她与那个与真实之母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噩兆也有所牵扯——艾布雷菲尔主动塑了一尊王的雕像供人参拜,毫不顾忌权力正统性。”
说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紧紧锁住拉达冈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哪怕一丝情绪波动。
“梅瑟莫方才亲口承认,是王对他许下此番与旧神相关的承诺——您还记得拉桂玛吗?若放任幼猫由着脾性胡闹,后面再想约束可要花费更多心思。”
“你听得倒仔细。”拉达冈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目光平静如水,让人无法看透其中的情绪。
语毕,他也微微转头,望向身旁的半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能为权力忍辱负重之人,往往存有难以磨灭的野心。
之前确实是他小瞧了这个儿子。
原以为给他的权力足够填满他的**,不曾想,他的心早已被大蛇异化——过分贪婪而难以知足。
无论他刚才是出于何种目的斡旋,结果都已明示。
拉卡德继续气定神闲地回应:“心存异念之人不应手握重权,不是吗?”
“你不也说了吗,王要遵循神的指令行事。”拉达冈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捻动着手指,金色的光芒随着他的动作在指尖闪耀。他的目光缓缓移到拉卡德眉眼间被岁月刻下的斫痕上,声音平淡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以,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
拉卡德闻言,眼中似有微光一闪而过,他稍稍颔首,小臂肌肉随着动作微微紧绷,脸上深浅不一的风霜旧痕让他更像一位经验老到的猎手:“自然,我之所求,只为黄金律法,更为您。”
火红的眉毛轻轻舒展开:“为我?”
“为您。”
神祇轻轻哼笑了一声:“你曾是最让我省心的孩子……”
“她是个需要提防的存在,您应该更能体会到这点。”
“听起来你很关注她。”
“父亲——”拉卡德将这个熟悉又生疏的代称卷在舌尖,犹如一柄开刃的短剑擦过唇缝,“难道您更愿意相信她吗?”
“你会再让我失望吗?”
晦暝的视线因品读到不言而喻的回答更显意味深长,金色的海洋吞噬掉暴虐与疯狂,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
嘶嘶——
烛芯蘸满蜡油,微不可察的火焰嗡鸣好似在续演带翼蛇的行为。
虹膜旁的血丝侵蚀着眼白,弧度相近的笑容停在两张不同的脸上。半神率先颔首低眉,姿态恭顺:“黄金律法在上,一切都遵循您的旨意。”
拉达冈见惯了这幅低眉顺眼的表情,从初出茅庐的稚子到手握重权的司法官,乖驯的棋子在尽忠的旅途中被蛇诱惑,深陷恶沼。
又或许,他本性如此。
比他的兄长多一分审时度势的智谋,亦少了些许令人不快的张扬。
蛰伏,是他最擅长的姿态。
一度破笼而出的野心不会就此转性受束,套缚命运的缰绳的另一端只能握住他手中,思及此,拉达冈最终也没有作声,只将审视的目光平静收回。
拉卡德眼中的幽深如正午薄雾般很快便消散无踪:“我很久没有与您一同用餐了,不知道今晚您是否有时间?”
“嗯,”神祇点点头,眼尾亦重现那份浅淡的温和,“走吧。”
脚步带起的风翻动书页,新留下的笔墨已经干涸。
Norina
华丽细腻的花体使每一个字母都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前后衔接,流畅的曲线和优雅的弧度交织在一起,如同某个神秘符号,在那些无人窥见的专注时光里被用心雕琢。
在已经被翻阅过的部分,亦留有数个相同的记号。
日复一日,她的名字与他的思考永远被镌刻于书页的空白处,像一枚枚独特的书签,或许有一天,名字的主人会亲眼见到它们。
当然,这要建立在她有兴趣去翻阅这些律法书籍的前提之下。
届时她是会感到欣喜,还是会感到讶异?
拉达冈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
正如他第一次用羽毛笔勾勒出她的名字时,只有星夜般的静谧拥住他的心头。
除夕快乐![玫瑰]
感谢追更等文的宝贝们~
鉴于排版美观所以直接把请假条的内容改成新章节了,新年红红火火,所以来看红毛们吵架吧(bu shi)[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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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