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Z]最后一个火星人 第1章 风落烟散ver.1

—西历2035年—

洛恩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来到东京上大学之后，他便很少回北海道。快节奏的生活挤压了所有放松时间，学业与兼职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其实很多人劝他不必如此勉强自己，但他一直坚持靠自己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他的家庭并不缺钱，只是单纯觉得自己需要这样做罢了。

蕾丽小姐每个月都有在固定的卡上打进一笔数额不小的生活费，它们至今分毫不少地躺在公寓的保险柜里。

新年的时候他也呆了没多久便匆匆回到工作的地方，现在算起来距离上次回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

或许应该回去看看他们，他望着成群结队离去的同学这样想道。

第二天一早，他没有提前提前通知蕾丽小姐，独自搭上前往北海道的新干线。

到达的时间比想象的要早一些，洛恩闲逛了很多地方，这座城市留下的回忆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多。

他的家离海边很近，不平不淡的微风总是带着一丝海水咸味。

夏日祭的时候，灯火斑斓人潮涌动不息，他总是一个人跑在最前面四处寻找有趣的东西。那时蕾丽小姐的双腿还没有恢复到能自由奔跑的程度，斯莱特先生一边牵着她的手走在人群底端，一边还要集中精力盯着几乎要化为一个黑点的自己。

现在想来果然自己太任性了吧。

不过他很幸运，因为斯莱特先生总是包容着他的这些任性举动。

他带走他时候，并没有勉强他做什么。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他知道以后也不会有。

他是个孤儿。

洛恩从拥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生活在收容所，那里的大人经常说他是个幸运的人。他们告诉他，自己出生的那一年恰好是战争结束的那一年。

以薇瑟女王提供的Aldnoah能源启动炉为基础，地球与薇瑟签署了和平协议。

不用再流血，不用再煎熬，这场持续多年的战争结束了。

比起那些丧生在硝烟中的人来说，你们要幸运的多。

那些人经常这样对他说，然而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他并不理解这些。他不懂他们历经劫难后的余叹，也不明白他们有多珍惜现在的生活。

所以他逃出来了。

仅仅因为向往外面的世界而轻率地离开了收容所。

起初他只是想出去而已，然而外界的诱惑远比他想象的大，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食物、没有住所、没有同情，外面的世界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美好。

但是他们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是幸运的。

他为了寻找遮风避雨的地方而摸索到了一片还未完成重建的废墟。在那里，他遇到了那个将他带离不幸的男人。

雨后阳光照在那堆分辨不出原本模样的瓦砾上，四分五裂的白色支杆就这么保持着仰天姿势，宛如一只探向光亮的手，即使拼尽全力挣扎还是被扼杀在深渊中。

熠熠生辉的雨滴滑过残破腐朽的身躯，一点一点渗入废土，一点一点汇聚成黑色细流蔓延到那个男人脚边，似乎要和他融为一体。

——那个男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能把周围的一切都卷入悲伤之中。

或许是那个男人的神情过于悲戚，或许是积压已久的痛苦与悔意突然上涌，他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

对方似乎没有料到这里会有其他人，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不管他如何控制泪水都无法停下，那个人的脸模糊成怪异的模样，鸣音回响的双耳也听不清对方说的话语。但是，他依然记得那双替他擦去眼泪的手，布满薄茧却温暖有力。

后来他才知道斯莱特先生是来这里旅游的，这个地方是他的故乡，而眼前这团被轰毁的废墟正是他以前居住的地方。

不过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他有问过斯莱特先生为什么选择了自己。这个世上需要帮助的人数以万千，为什么他只选择了他呢。

[以前，我是个贪心的人。]

[想要拯救那些处于痛苦中的人，想要给他们一个能够活下去的世界。]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仿佛只是在叙述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曾经的心声。

[就算做不到，只要拼命努力的话就一定能做到，哪怕舍弃自己。]

没有起伏，没有颤抖。

[但是，我失败了。]

那是，已经不带任何希望与情感的话语。

[身边的人全部都不在了，他们代替我承受了失败的代价。]

结果还是没能救到任何一个人

[以前我也经常像你这样哭，总觉得不能放着不管。]

那个时候他并不明白斯莱特先生所说的话，只是心怀感激地随他离开了这个地方，与他一起环游世界。他跟着他走过许多的地方，见过各式各样的风景，度过了漫长而富有意义的旅程。

他曾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走下去，因为斯莱特先生并没有为这场孤独的旅途设定终点。或许连想都不曾想过。

然而，几年后的某天，一通跨过电话划破清晨，终结了这场没有漫无目的的旅途。

电话里是未曾听过的声音，他没有听清两人交谈的话语，只隐约看见屏幕熄灭前划过的名字。

——界冢伊奈帆

世事难料，那些自以为是的臆测轻而易举就被打破。就像他以为这场旅途没有终点，他也曾认为斯莱特·埃尔利德是个强大的人。

没错，斯莱特·埃尔利德确实是个温柔而强大的人。因为他总是这样冷静地站在一旁，就算悲伤快要满溢而出也仍然屹立不倒。

洛恩甚至幻想过那些带有英雄色彩的理由——因为那个人在战争中流尽了眼泪，所以已经无法再哭泣了。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令他卸下伪装的只是一个平常而微不足道的画面。

斯莱特先生带他回到了电话中提到的日本。

按照手上的地址辗转多次，他们来到了北海道一处普通的住房前。

南方的温暖与北方的寒冷恰好相反，温凉的海风吹走了长途跋涉的倦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自然的气息安抚着疲惫的身体与灵魂。

他看着斯莱特先生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屋内这个陌生女人就这样突兀地进入他们的视线。

她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方桌前，腿上盖着花纹繁复的毯子。一只全身通黑的猫蜷着身子，懒散伏在地板上。

她看上去并不惊讶，但平静的面容并不足以掩盖眉宇间透出的欣喜。

[欢迎……回来]

淡粉色的双唇翕动几下，最终还是化成这一句简单的话语。

渐渐爬上嘴角的笑容看上去并不美丽，反倒像是极力扭动僵硬的面容，拼尽全力才堆砌出来的微笑。

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几分感动。

大概是因为，她的表情虽然看上去并不像欢迎他们到来，但那无法让人移开视线的目光却带着真挚和肃穆，仿佛万能的神实现了她的祷告，甚至还藏着一些不可置信。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自己所见的情景。这也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身边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流泪。

他知道那是无意识的，就像他那天毫无征兆地痛哭一般，斯莱特先生在见到蕾丽小姐的瞬间不禁落下了眼泪。

但那绝不是痛苦所致。

因为

那个时候，那张看上去依旧年轻的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

——实在过于幸福了

就好像，最开心的人不是被探望者，而是这个被强行勒令回来的人。

就好像，被谁所救一样。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这样一个随处可见的情景就将这个隐忍的男人打败了。

果然回到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现在想来，他其实有些庆幸当初自己和斯莱特先生一起遵从了界冢先生的要求。

毕竟

他们都失去了太多

微灼的阳光给双眼带来些许刺痛感，他低了低头不再凝视远方，最终悠长的鸣笛声将他彻底从回忆里抽离。

是时候该回去了。洛恩整理好情绪，不紧不慢地走回许久未回的家。

周围的一切并没有多大变化，首先映入视线的依旧是小时候的自己和斯莱特先生一起钉上去的门牌。原本崭新的银灰色在风吹日晒下褪去了之前的亮光，尘埃随着时间沉淀下来，给它覆上一层无法拭去的阴影。

打开门的瞬间，心中涌起某些异样的感情。

日光在地板上铺洒开一片光亮，断断续续的光束将他引向那个熟悉的地方。他望着那一成不变的光景，缓缓走向落满光辉的后院。

和他想的一样，斯莱特先生呆在院子里。每逢周末的时候，斯莱特先生总喜欢在那喝下午茶。红茶和书籍，这两样东西似乎对他存在着不可估量的吸引力，永远都不会厌倦。

洛恩特地留了些距离在适当的位置停下脚步。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再多看看他们，并不是呆在他们身边一味的任性索求，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去找出问题的所在。

然后，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靠在墙边，将远处的男人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不管这个男人的脸曾经有多容易让人误会年龄，到了这个岁数之后，时间也逐渐变得公正起来。

铂金色的发丝不再像以前那样鲜艳亮丽，浅色的部分变得越来越多，眼角边缘也开始出现岁月的痕迹。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沉寂，心思越发内敛，身体也不如从前那样能够满世界乱跑。

他陷入回忆里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在长大，而他在老去。

一个人再强大也抵不过时间。

明黄的日光给他苍白的皮肤涂上一层暖意，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惬意，嘴角时不时闪过短暂的微笑，而伏在椅脚边上的黑猫也很安静。

哦不对，并不是这样。洛恩想自己又习惯性地把记忆中的画面挪到了眼前，实际上时常跟着斯莱特先生的那只黑猫早已不在了，椅子边也只是几本掉落的书而已。

原本他就不怎么喜欢那只黑猫，但等到它真正不在了之后反而有点不习惯。他想或许自己并没有那么讨厌它，就像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排斥这里的一切。

那是一只古怪的猫。

全身通黑的猫并不是吉兆，再加上乖戾性格，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只宠物猫应该具备的条件。

它不像其他的猫那样到处跑来跑去，也不会总是缠着人，反倒孤僻地让人无法理解。除了斯莱特先生以外，它不接受任何人的喂食。蕾丽小姐每次都趁着它不在的时候将食物补充好，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相安无事。

对于一只不讨喜却仍能如此任性的猫，他很不待见，但也确实找不到什么机会去欺负它。

蕾丽小姐说找到它的时候右腿就受伤了，虽然已经接受治疗，但也没办法像那些可爱的小家伙们一样活蹦乱跳。

然而只要斯莱特先生坐在院子里，它就会一直呆在他身边。拖着一条伤腿慢慢地走在他身后，还不忘时刻警惕着周围。

他不喜欢那只猫的双眼。

它总是用那双幽深的绿色瞳孔盯着他，没有讨好也没有善意，就这么直直地注视着他。尖锐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全身，令人感到恐惧。

但与他相反的是，斯莱特先生对此并不反感，反而时常在它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抚摸它的脑袋。虽然每次都会被抓伤就是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斯莱特先生会有这种超越常人的耐心去接受这只怪异的黑猫，还总是不顾被抓伤的危险去讨好它。

这种微小的嫉妒与不满直到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才消失。

方向感一直是他的弱项，由于最近才搬来日本，他对四通八达的街道并不是很熟悉。毫无疑问，他迷路到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手机被遗忘在家，而此刻所在的地方又没有任何头绪，这种孤立无援的状况让他想起了逃出收容所的那天。

一样的阴天，一样的无助。周边的死寂以及黄昏的降临让他急躁起来，不安与恐惧在一点点膨胀，连双手都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就在快要无法思考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低头瞧见脚上多出来几条红印子，然后发现了那只一直讨厌的那只黑猫。

此时它已经退离了他脚边，却依旧以一副高傲的姿态望着他。或许是天色渐暗的缘故，那双充满灵性的绿眸中融入了夕光，残留的阴霾也跟着一并沉淀在眼底。

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吓人。再次对上那双猫眼的时候，那种沉默而稍带攻击性的视线反而让他冷静了下来。

对视许久后那只猫也没有别的动作，它只是冲他叫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尾巴开始自顾自地向前走。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跟了上去。这种莫名连接起来的信任感让他想起了当时自己跟着斯莱特先生离开故乡的那天。那天他也是这样毫无顾虑地把自己交给他，没有怀疑也没有后悔。

现在他知道了，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因为

仔细一想，其实很相似。

那种什么都知道的眼神。

只是斯莱特先生习惯于伪装，将一切都用温和的外表掩盖了起来，所以没有人会察觉。这只猫也一样，它只是不擅长掩饰而已。不，按那种高傲的态度来看，应该是不屑这么做吧。

明明只是一只猫而已，为什么会这么具有人性。

那只猫走的很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条伤腿的关系，它的步伐并不是很稳。即使看上去很艰难，它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在他面前，没有停下过一步。

走了一段路后，他已经需要时不时停下来等它超过自己。途中他有过抱着它走的想法，但在那凶狠的眼神下，还是选择了默默跟在它后面。

最后，它把他领回了家。

蕾丽小姐在门口焦急探望，一见到人就冲过来抱住了自己。而那只黑猫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从他和蕾丽小姐身边走过，安静躲回了窝里。

从那以后，他不再对它抱有敌意，然而对方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改善。久而久之他不再惧怕它的眼神，有时候还会偷偷拉一下它的尾巴再迅速跑掉，看着对方发怒却追不上自己的样子暗自偷笑。

可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并没有持续很久。

某一天，这只黑猫不见了。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痕迹，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消失了。

斯莱特先生很担心，一有时间就出去找它。他甚至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前几天的恶作剧惹它生气了，因为不管他们怎样努力，都没能找到它。

一周后，斯莱特先生将它的尸|体带了回来。

斯莱特先生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公园里找到了它。他说发现的时候身上并没有伤口，状态也很平静，是自然死。

没人知道它走了多少路，也没人知道它是怎样拖着日渐衰弱的身体一步步离开。

他却隐约觉得，它一定是知道自己即将步入死亡，才决定离开他们的。

明明只是一只猫而已，却总是惹出这么多麻烦。

明明只是一只猫而已，却让他们这么难过。

但是，他想最伤心的人应该是斯莱特先生。

那天，斯莱特先生将它埋在了后院里。他看上去很痛苦，却又显得有些麻木，就好像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盖上最后一块土的时候，他听到了他的自语声，悲伤、不甘、还有一点失落。

[你也离开了。]

[又只剩下我了。]

他不知道那些话的意思，却能感受到其中隐晦而压抑的情感。

外人对斯莱特先生的评价，无非是谦卑温和的一个人，但他却觉得此时此刻的他才更为真实。

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他的表情看上去没有平时那么自然，甚至连会表现出痛苦的一面。但除去这些，时不时也会出现笑容和无奈的样子。

他不知道他在回忆里看到了怎样的光景，不过，他想那里面一定有最真实的他。是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无法再见的，最初而真实的样子。

洛恩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很快退回原地。看着斯莱特先生安详的表情，他觉得席卷而来的罪恶感快要将自己淹没。

害怕，他开始害怕寻找答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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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落烟散v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