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等风其人,风流蕴藉,温文尔雅,和风细雨。无论谁人见他,何时何地,他皆有着非一般的气韵与耐心,待人接物老成持重,却不会过分或油腻,己与他者距离界限分明,分寸感从来掌握得恰到好处。
就像此处,他得见继子带回家中的伴侣,在心有所知的情况下,一不说过去,二不言细节,三不谈更具体。
他只是温温柔柔地笑,露出一点平和的包容来,了无棱角地接纳了他,接纳了厉林梢。接纳了厉林梢一切和所有,平稳轻柔到令人猜测怀疑,男人是否用软肉——和佟微月一般内心拥有着一个蚌——用蚌中浅淡粉红的软肉上涌着包裹他,厉林梢在这个过程中不止没有感受到一丝阵痛,甚至没有感受到丝毫感触,唯独在落地后,方才后知后觉。
春风拂槛。
自己好像被风拂过。
“和他相处,希望你能开心。”穿着改制式唐风衬衫的男人年过四十,仍长着一张格外引人注目的脸庞。本该招蜂引蝶,可他又用自身特性将这点优势款款压下,似狂风中的扁舟,一动不动于霍乱的荷尔蒙之间,令自己完全隐于大片迷雾之中不得人寻。接不到,也无法被投射任何信号。他似乎极擅于此。旁人见了,除了朦胧间有个“这人长得似乎也不错”的印象,便是感慨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男人在这个年纪还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真是难得。
至于其他的,全都被抛之脑后。想不到,思考不了。
佟墒雅此人不在此列。
十年生死边缘徘徊、疯狂,他俯瞰人世间的目光精准而真实得难以意料,他看得透太镜湖边与妻女同游的青年长得究竟是何种模样,何等令他思念得魂牵梦萦。
彼年林等风正是事业稳固,上升之时。青年才俊眉清目朗,春风得意,同爱人感情和睦,美满幸福。
他浸泡在爱里,被浸泡在世间所有珍贵之物环绕之中,皮囊与灵魂顶在朝阳与水光之下,有种惊心动魄的剧烈与浩荡随着他流转的眼眸一扫而过,烟烟袅袅,隔着一点点也众多的距离,模糊边界。他不知道,若人人有佟墒雅的眼界,那么谁人都道他灿烂如花,繁花似锦。色授魂与之皮骨将无人不晓。
如此遮掩不住这般光景,林等风即便早年修行,也抵挡不住道行不够,自然而然因泄漏风情,鲜艳夺目,被佟墒雅抓住。随后在漫长的折磨对抗中,才像是隐形缺失的地图被老天爷补上一块似的,终于学会了真正的修心也修身,在佟墒雅的手下变成了彻底的完成品,得以隐藏好一身招惹是非的底色,端得住无可撼动的心神。
厉林梢本人不在此列。
他和林等风像又不像,两人一样的外貌优越,一样的风华正茂,吸引牲口,不一样的是厉林梢在保护自我一道上,比之林等风同龄时做得或许不够好,但相关精神境界更深。
大明星生来、亦是后天潜移默化驯养而成的高敏性,让他有了惊人通透与悟性。连所谓观察力,敏感度,共情强,都不过是厉林梢这个个体本身最微不足道的特性。
厉林梢最厉害的,是那堪比佟墒雅受到巨大创伤后反复横跳生与死获得的看人真实性。他永远直击人心,他永远能直击人心,透过人性的表面,人性的缠绵与重叠。
如同犯罪侧写师,通过那丝丝缕缕的星星点点,视之为马脚得到唯一结果:
他能看到林等风云雾迷蒙后的追魂夺魄,能看到男人看似完好无缺的躯壳中站着伤痕累累的灵魂。
厉林梢能想象他经历过什么。
他几乎都要闭目叹息。
那富贵之家的男人,不知经历多少次劫难与苦痛方才能这般坦然自若行走于人前。爱不是他的救命良药,爱是他的索命追魂,他囚于爱之间,困于爱之间。躯体哪怕释然,灵魂也会嘶吼哽咽。
“他很好。虽然有那么一点不完美,但总归是愿意圆满的,对吧?”厉林梢垂下眼,复抬眸,发出短促的笑声,语调是近乎慈悲的轻声。
美人妙目。他目光里干净得好像雪正化成了积水,碎碴浮于表面之上,飘飘荡荡,城市的灯光倒映在其之上,融入流落风吹的间隙中。
红的,绿的,白的……纷杂繁琐,直到城市崩塌,它还安静地待在原处,不曾变过。
泥泞淌湿不了他,在他的心上留下不了半点痕迹。
“……”林等风对上他投来对视的目光,一切信息都已在这短短几秒之中明了,足以交换世间风雨。
“如此,”男人没有叙说更多,似是放下。他隔着一张桌子遥遥看他,好意点到为止,隐藏其中:“我便不担心你们的感情了。”
厉林梢淡笑言谢。
佟微月坐在他身旁,一时沉默不语,竟是那么安静。男人手握杯盏,低头抿茶,边上伴侣和继父的对话飘零入耳,似无所觉。
林等风目光转向他,他才放下,叫了一声:“继父。”
回到家中,佟微月眉宇间的神态有所变化,不是厉林梢见过的任何一种,而是某种说不上来的,介于放松与紧绷之间的淡漠,不知为何隐隐给他感觉距离感更重。
“我给您带了一瓶奥坎利,”佟微月说,“上次和您说的那瓶,我给您抢来了。”
“贿赂我?”林等在佟家十五年,何其了解佟微月。男人对他那点心思了然,不免摇头轻笑:“你们呀,仗着你们墒礼叔好说话,总要从他那里顺东西。”
接着他侧脸对厉林梢道:“佟家有几位长辈,是他父亲的各支手足,不算年长,很好相处。这几天他们都在国外,暂且见不到。不如改天你来,见见他在佟家人面前什么样子,回去笑他。”
见家长,见家族这种事,就这么轻描淡写被他大事化小,说得轻松妥帖了。
厉林梢会意他的善心,顺势开口:“看来他在其他人面前很不一样,您说得我有些好奇了。”
佟微月作为两人桥梁,卷入话题中心,却没有插嘴的意思。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厉林梢一直都知道,但眼前佟微月的沉默,好似有一点不同寻常。
大明星有所感,一眼望去只看见男人面色如常。
他没看见佟微月微颤的睫毛,隐藏于防御之下的暗流涌动。
林等风看见了。
“潼潼少年成事,抗家抗族,那些孩童般的坏心眼,往往流于内部。”这男人看他一眼,佟微月感受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闪而过。林等风说起继子,三言两语听者自能从中窥见体贴关心:“那等模样,你在我这儿是看不到的。因为我和他父亲的关系,他时常充满保护欲,初见起至今,永远像头威风凛凛的狮子。保护家人,保护领地。”
“他在意一个人,爱一个人,表达方式或许不同。总归是殊途同归的。”
男人戳破了佟微月那层玻璃泡沫。
“你现在没看见,是他还有包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