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白宛,江水,裴回就浩浩荡荡从江家出发,前往茶馆。三个人走得很安静,江水还时不时斜着眼睛瞟一眼两人,认为其中必有猫腻,自以为是地当起了侦探。
果然白宛和裴回一到茶馆就上了二楼的客间,关起门来,鬼鬼祟祟。江水这才看明白了,白老板是老牛想吃嫩草啊,看到英俊的男子就把持不住了。不过也不能怪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寡妇,确应该放下了。
江水觉得这个理由非常能解释昨晚两人的表现和今早路上尴尬的氛围,自顾自地点点头,做理解状。同时也觉得应当把这个小陆欠钱不还的行为告诉白宛,有个参照,觉得自己还是很讲情谊,满意地继续干自己的活了。
白老板和裴回一到房间里,冷若冰霜的脸立马冰雪消融,如晴天里突然飘来两朵阴云,本以为是要下点毛毛细雨,没想到电闪雷鸣,变化之迅速,之难以捉摸。
“你个小崽子,仗着自己打了胜仗,有点本事了,就归隐山林,看淡一切了是吧?”白宛没好气地说,“你这条命是老娘捡回来的,谁允许你这么糟蹋的!好好的论功行赏不去,偏偏躲到蜀中这么偏远的地方。”
说罢白宛四处寻找着什么,看到桌上的扇面,拿起就要打裴回。
裴回在一边躲着一边赔笑:“诶,白姨,白姨。我这怎么到处都遇得见你,我也忒冤了。”
话说回裴回当初刚到西凉时,也不是个常胜将军。前仗着年少气盛,后又有皇帝的赞扬,一个素未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少年哪懂战场上用血泪厮杀的残酷。靠着书本上的运筹帷幄,以为自己能在这里翻云覆雨,没想到经历老练的大将们根本不屑于他的名声,更不用说上了战场,对方只认得上将头颅,不懂什么少年将军。
在一次厮杀中,双方僵持了很久,兵力已快耗尽。看着往日里把酒言欢的兄弟一个个没从战场上回来,军营里到处都是残兵伤员,裴回头也没回冲到了第一线。然而,任何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裴回这次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身边的将士都知道裴家在朝中的地位,裴老爷也是武将出身,早年的英姿另无数人向往,裴家在朝中谦逊有礼,是别人眼中忠义两全的世家大族。可圣意难测,看着本就举重若轻的裴家又出了位肖勇的少年郎,上面那位如何不能不惶恐。一纸圣意领兵出征,言辞肃厉,无人敢违抗,无人敢出头。
裴回初生牛犊不怕虎,和皇帝上演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是裴老爷和夫人却是从心底烂得稀碎。夫妻两人本就是血海里拼出来的,所以两人情比金坚,裴老爷只此一妻,也只此一儿。裴夫人就更不用提了,这可是把她的心肝掏出来,任人宰割啊。老两口于是将军营里里外外,能打点的打点,能疏通的疏通,矮下身段,为保儿一命。将士们大部分都是跟着裴老将军出生入死过的,其实根本不用打点,他们自会护裴回周全。
裴回哪懂这些,未看清敌情,莽撞冲上去后,毫不意外地溃不成军。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当敌人的刀砍向自己时,他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将自己掩护在身后,被捅地面目全非。鲜红的血流成河,和黄土混在一起,变成黑浆。英勇的厮杀声前赴后继,刀剑砍入身体的撕裂声在耳边反复上演。他怕了,他错了,他后悔了。
溃败的路上,裴回被白宛的丈夫救了回去。本以为落在西凉人的手中,此生便算了结,没想到夫妻两不仅帮他上药,还好吃好喝招待他。裴回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是自己让这片原本宁静的土地民不聊生,是自己让身经百战的将士白白送命,是自己的骄傲与无知害了所有人。
“你叫裴回是吧,听说过你百读兵书,小小年纪便将前人所布之阵逐一击破,”白宛瞥了一眼这个不肯说话的少年,“刚上战场的年轻人看到这些场景都会受不了,你算不错的。你不缺勇气,不缺智谋,差的是一颗初心。我们并不希望有才干之人无辜丧命于此,不论是谁。所以,伤好些就快些离开,你的将士们正到处寻你。”
白宛丈夫看着警惕的裴回,沉默了一阵,带着西凉口音说:“西凉不怕你们,可不愿打仗。当初裴老将军并未想过血洗西凉,他才是一位真正的将军啊,不论哪族人,他下令禁止将士烧杀抢掠,他是真正考虑到了百姓生活的人呐。”
他静静地望着远方,说到一半不禁感叹当初裴老将军的风采,顿了顿,说:“希望你能比你父亲做得更好。”
裴回和白宛便是如此相识,后裴回每每战完一场,便偷偷溜出来和他们待一会儿。这让他在这里不至于那么难受,这个家里有一种令人平静的魔力。白宛的女儿小哈和裴回也渐渐熟悉起来,小哈也想成为一名将军,能上战场杀敌,保卫自己族人。他们虽然立场不同,但惺惺相惜,谈论起战术来毫不保留,每每让裴回忘了回营。
“白姨,我这次可是胜得理直气壮,你们西凉的将士自己闹起了内讧,这不怪我们趁虚而入。”裴回有些悻悻地看着白宛,怕此次胜利会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了,小哈和姨父也来了吗?怎么没看到他们?”
白宛其实并不在意谁赢了这场战争,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和平的,可以安稳生活的地方,和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一起生活的地方。听到后半句,她神了神:“他们,死了。在西凉的土里,在本该保护自己的士兵刀下。”说到这里,她不自觉握紧了双拳,满是悔恨。
裴回听到后也沉默了,这次离开就是因为厌倦了不停有人在他面前死去,厌倦了哭喊声和嘶吼声,厌倦了军营里战士触目惊心的伤口。他虽然胜了,但是从心底里认为自己胜之不武。一将功成万骨枯,跟随他的将士们并不该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甚至西凉的士兵也都是年纪轻轻便从了戎,每一个人背后是一扇敞开着等着他们回去的门,门后有白发如雪的父母,有怀胎十月的妻子,有没怎么见过父亲的孩子。他,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将士们的家属,如何做出当之无愧样子去论功行赏。
可当他看到与这场战争毫无关系的白宛一家却遭此下场,他想起了当初白宛告诉自己的初心。将军不一定非得上战场拼个你死我活,更重要的是维护和平,这才是他们的初心。
“白姨,你还有我呢,我不会让他们白死的。我保证,西凉不会再起战事,如若再起,我拼了命保护西凉的子民。”裴回眼神逐渐坚定,话锋一转,“不过我看你身边那个江水还挺不错,平日里用来逗逗乐,免得你在这蜀中闷得慌。”
看到裴回又是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还笑嘻嘻拿江水打趣,白宛哭笑不得。少年果然是少年,拿得起,放得下,敢于刀口舔血,也能坦荡自身的懦弱。“江水这孩子,我看着也不错,她和小哈有一样的拼劲儿。不过家境困窘了些,束缚了她。”
白宛打量打量伤痕累累的裴回,不禁翻了一个白眼:“多大的人了,还去和狼搏斗,万一是狼群,你们两就下不了山了。得了,在我这茶馆休养几日吧,养好了就滚回去,别在这里装什么小陆。”
说罢,两人都听到外面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偷听,技术也不甚成熟,整个人的影子倒影在窗户上,弓腰驼背,滑稽地像是要表演皮影戏。
白宛毫不客气直接把门拉开,江水一个趔趄就冲了进来,连忙尴尬地保持微笑:“好巧啊,嘿嘿嘿,我正四处找你们呢。我去药店买了些消炎和止疼的药,你这伤口毕竟是因为我哥哥而伤……”
江水看了一眼裴回手上已经渗出血的白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怪疼的,我小时候也经常磕磕绊绊,虽远远不及你的伤口,但娘给我涂了这些总是好得快些。涂在伤口上清清凉凉的,不至于那么难受。”
说罢,江水又偷偷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白老板,心想,多多巴结巴结老板喜欢的人也是有前途的,万一事儿真的成了,多一条路嘛。
生在武将世家,摔伤,刮伤是难免的,就连自己的父亲母亲也只是将药膏直接涂在伤口上,嘴里经常说的是“这点痛,忍一忍就好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就算被戳穿了,也只能忍着战完。”
很少,或者可以说几乎没人关心过他的伤口疼不疼,让裴回也感觉自己本应是铁打的。江水稚嫩的口气像冬日里的暖阳,缓缓地将温暖送到他面前,试探地包裹住他的伤口。
“哦,我可不敢收,之前的茶钱我还没还呢。平白无故多给我一份药钱,后面还追着我还。我可不敢再收了。”
裴回故意把药推远。
江水慌了,这怎么能够,怪自己平日里太过于小气,老板的意中人拿你几块钱怎么了?
“不不不,我也没找您要过钱啊,这些都是心意,感谢救长兄之恩。”
“你没开口要过,可在你家第一眼看见我就没好气,我也不是木头人,知道别人话中有什么。”看见江水白皙的皮肤晕染出淡淡的粉红,裴回继续逗着江水。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白宛虽见这两个小冤家十分有趣,但小小姑娘也不能这么被堵着,别憋坏了,便叫江水下去帮忙,替她解了围。
没过多久,下面传来一阵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