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姨娘心头一惊,一来江水自打进府以来并没有与自己这般熟络,随意聊起家中私事,二来,她被送往蜀中江家本来知道的人就少,这个江家与京中的江府是一个,知道的人便更少。
不过她还是打算以诚相待,毕竟装傻在她们面前已经不太适合:“就是那个江山将军吧,少年英雄,小辈们的楷模啊。”
江水眉头微低,其中似有千万缕愁绪,哀怨地抬起眼眸看着秦姨娘,吐露出一缕:“近日来京中的传言姨娘可有听说啊,说我与江将军走的太近,对裴府和江府的名声都有所损。”
“你管那些外头的人,他们只是不知道你与江将军的关系罢了,待到后头云开见日,谣言自己就销声匿迹了。”
秦姨娘轻拈断一旁的枯树枝,清脆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却只将事情揭露在这一段。
背后种种,如谣言持续添油加醋,江府裴府会受到多少影响,刘夫人听见自己女儿与江府的关系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她只字不提。
江水套话半天不见起色,便也懒于纠缠,应了几声多谢姨娘关心便起身离开。
以前只是听故事般,听过这些大家族之间的阴阳怪气,话本子里头的坏人坏的尽兴,让人一眼就能识别,啐得准确。里头就算是阴阳怪气,都是旁观者能立马听出来的。
为了应付这些明争暗斗,江水默默练习声东击西,说面上的话,巴暗地的剑多次。以为是小时候过于单纯,才误陷了这秦姨娘的温柔乡,可如今来看,这侯府的和谐并不是单纯的表面和谐。即使气氛有些别扭,没有人能发自内心的笑脸相迎。这侯府的气氛是真的和美,你来我往间毫无暗藏刀剑。
这就难办了,这些体面人,非是要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边正准备离府,又被刘夫人的婢女给叫了回去,说是有些体己话要讲。
刘夫人今日可被这个女儿给整治了一番,先是敞开与自己对峙,后又去找秦姨娘,在手头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贸然行动,伤心之余,替这个女儿的举止隐隐担忧。
江水心悬在半空,刚才闹了一番,这会儿怎么会有什么体己话,心脏提起来,堵得胸口闷得慌。
“母亲找我?”
刘夫人还在刚才的位置,这么许久都未挪动,应是独自一人想了许久。江水的话将她一下子带入现实,看着眼前的人,不禁有些恍然。
“你又去找秦姨娘了?”刘夫人的心也一直没有放下,不知道怎么善后,只得先打探情况,在这方面,江水并没有撒谎的必要。
“是的,和姨娘聊了些旧时事,并没有起冲突,母亲放心罢。”江水知道刘夫人是为自己好,不觉也放软了语气。
“唉,这你这孩子,太过直了些,内宅里多是弯弯绕绕,都是聪明人,明里是看不出破绽的,你要明白。莫要今日这般冲动。毕竟这件事,你又没有拿得出手的物什指认,本就师出无名。”
刘夫人是苦口婆心,江水立马打断她的话:“我有,小厮看到有一拱火之人,从侯府角门进去。”
刘夫人心惊,未曾想事情的源头真的在自家府邸,“这”了半天,不知如何继续。
“好在此等闲言碎语,目前只在闺院女眷中传,影响并不大,只是需要快快了结此事,母亲放心,我定会小心行事。”
“华儿”,刘夫人眉头微蹙,本就不太漂亮的脸爬上了几根皱纹,终日的操劳与心酸在此刻涌了上来,她在恳求,在询问,在自证。
“你信我吗?”
“我愿意相信,可若母亲逾过了界限,伤害了她们,我便不敢再信。我长于蜀中已成事实,母亲再自责也无法挽回,纵使我们不曾有一同的喜怒哀乐,但母慈,子便会孝。”
这是她等了这么多年的母亲,江水眼中泪水打转,忍着不让它流下,在刘夫人发现前便匆忙离去。
这段母女关系,本应是最纯粹的,如今却是如此复杂,有口难开。
日暮夕阳,裴回回府的路上买了半只烤鸭,趁着皮脆肉嫩,油脂浸满金黄的皮,里头肉还发烫,咸甜适当。急急带回去和夫人分享。
江水本是一脸愁容,未见着人,只闻着香,拧巴在一起的眉头就迅速舒展开。鼻子一个劲地辨别这香味的方向。
看见裴回提着半只烤鸭的时候眼睛里都透着奇异的光,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缓缓开口道:
“你这油纸中包的何物?”
江水在往日在家中与裴回抢食习惯了,鸭肉刚片好,上手就拿起一块腿。人类的本能是野蛮的,对于吃食有着无法抵抗的诱惑,江水的自制力尤其低。
裴回在军中挨饿,受冻习惯了,虽说将军待遇比士兵好些,但他怀着与所有人共勉的心态,与兵士同饿,同苦,同受冻。
遇上粮食不足的情况,吃好几日的糠咽菜,再等着粮食充沛了,千万不能吃猛了。挨饿受冻与暴饮暴食之后产生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两人远远看去,郎才女貌,近处一看,女的吃饭如狂风席卷战场,对美味欲罢不能。男方反而顶着英俊易冲动的脸,老成持重,斯文有礼。
江水只觉得这烤鸭怎的如此好吃,两眼放光,好一顿大快朵颐。
裴回挑着今日朝中发生的趣事讲,某个阁老帽子带歪了,肯定是早晨没起了床。某个小公子又被提拔了,在朝中耀武扬威,滑稽的很。想把一整天的事情都与江水分享。
江水听着有趣,想着今日自己发生的事却着实糟心,叹了口气,还是不要破坏了这么好的氛围才是。
“茶馆遇上不痛快的事了?”裴回瞟一眼,便知这家伙在想什么。
江水头摆的像拨浪鼓:
“裴回,我这样在外头抛头露面的,肯定会影响你吧。”江水皱了一下鼻头,悻悻的望着对面的丈夫。
“我怕你影响,一开始就不该娶你。”
裴回宠溺地捏了一下江水的侧脸,也学着她皱了皱鼻头:
“你是听见江府的传言了罢。”他低头满上一杯茶,睫毛浓密,眼眶深邃,“管他作甚,行正坐端,对这些无头的话,不要理就是。”
他倒是与秦姨娘一番说辞,只是听起来却更加舒心。可他们却从未站在江水的角度想过,她能不去想吗?虽说平日里无拘束,但她也知道流言的可怖,平日里只是伤着些皮毛,若是遇上关键时刻,随便一条就能致命。
他们不是不懂,秦姨娘只想着对自己最轻松的劝解法子,裴回只想着对裴府最轻松的劝解法子。
不为同路人,江水索性换个话题,近些日子,可能是秋冬临近,北方天气萧瑟得紧,哀伤的东西倒是不少。
“上次逛夜市时,我没给那乞丐钱你定是有所不解吧?你心中有疑问,却不问我,可以说是尊重我的想法,不过多探寻。若是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夫妻,这点就不错了。你之前怨我,说看不清我,说我不问你心中的事,你却也不问我心中的事,是也不是?”
“寻常夫妻,定是会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我们可以说是知己,不多问,便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可你只与我说些趣事,我怎知你心中的难处,我亦如此。那日,我只是不愿意再装了。”
裴回惊讶地看着江水,素来大大咧咧的人,仿佛成长了许多。
江水接着道:“我本不是善良的人,自己日子过得苦哈哈,看见乞丐却还要有同理心帮上一把,我认为我辛苦挣得血汗钱不值当。蜀中很小,什么事情一发生,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我表现得很好。可是每每看见那些身体健全的乞丐,不想着如何挣钱,反而将尊严践踏在脚底,靠着别人的怜悯过活时,我便不屑。”
“我很自私,就算如今的花销不是自己挣得的,也不愿意多去可怜一分。自打母亲抛弃我并迟迟不来接我,我便不能原谅她,即使如今……”
裴回敞开双手,示意江水坐过来,她心中有无限愁丝,幽幽地听话走了过去。
将江水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望着蓝天,一尘不染:
“你不自私,只是没有人和你讲这些事情,大部分人见了身体健全的乞丐都会不满,大部分人被抛弃后又被挽回后,不会轻易释怀。我小的时候就很害怕母亲,武功练不好,她总是打我,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但是我就是不能原谅她,在别的小孩摔倒了有糖吃,受伤了有父母怜惜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擦创伤药。”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像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
“后来我仗着有些底子,愈发嚣张,惹得了一些不满,这才去了西凉,”他长舒一口气,“不过我也感谢这段经历,让我有了新的体会,还有,遇见了你。”
“你看天多蓝,没有一丝污点。地上烦恼的事情数不完,总要记得抬头看看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