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州有许多画院,一座座散落在湖边,其中最旧的是沈家画院,石砖凹凸不平,长着一层湿乎乎的苔藓。
一双水红色的绣鞋踩碎青苔,跃上石阶,踢了踢褐色的木门。
“沈白!沈白!开门!”
那是楚渺渺的丫头芙蓉,拍门让沈白交画。
一个月前,楚渺渺订了一副人像,让沈白画。她要带一副好画儿入宫,最好是她自己的美人图,就像洛神一样。
这天该交画了,芙蓉叫了半天,终于听见沈白慵懒的声音。
“我都没见过她,怎么画?”
什么?你耽搁了那么久,竟然还没动笔?芙蓉气呆了,拍门道:“你怎么这样,上个月庙会,不是给你看过吗?”
沈白笑道:“那么远,我没看清。”不论芙蓉怎样拍门,他都不肯交画。
沈细墨觉得奇怪,哥哥明明画了许多副,微笑的、哭泣的、愤怒的、百无聊赖的楚渺渺,堆满了他的房间,每一张都很精致,为什么不肯交出去呢。
沈细墨拾了一张,笑道:“这不是很美吗?”
“不,不够美,楚渺渺比它漂亮多了。”
是么?沈细墨捻着画纸,回味着他的话,晨光撒在沈白身上,像一圈金粉。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下定决心,要去京城闯一番事业。
但那是沈白,沈细墨用尽力气,搜寻着谢长一和楚渺渺之间的交集,她想了许久,大概只有一次。
那天沈细墨和谢长一在湖边散步,楚渺渺叫停车子,让芙蓉传一句话。
“多谢相救。”
原来是她坠了马,被谢长一扶住了。
楚渺渺掀起帘子,高高仰着头,看都没看沈细墨一眼,对谢长一倒是客气,淡淡地笑了一下。
人心这种东西,真是难以捉摸,时隔这么多年,楚渺渺竟然越来越喜欢他,喜欢到歇斯底里的程度。
若换做我,若换做我……沈细墨想,若换做她,一定不能这样卑躬屈膝地求人。她画了一整天娘娘,脖子僵硬,笑容也很僵硬,不,她没有笑,她只是... …微微扬起了嘴角。
在她印象里,谢长一很好,可是哪里好,又没有一件具体的例子,他从未说过一句甜言蜜语,比如“细墨,你又长高了”,“细墨,你又画了什么”之类的。他只是笑笑,刮一下沈细墨的笔尖。
那时候哥哥还在,他们三个在湖边散步,哥哥总是话最多的那个,从江湖传闻,到豪门恩怨,有的没的,说个没完。
谢长一是最沉默的,一边走,一边随手折下一截柳枝。
“你看这像什么?”
沈白笑道:“什么?不就是垂杨柳嘛?”
“细墨,你看像什么?”
“像头发。”
谢长一笑道:“没错,我觉得也像头发,在你肩上荡啊荡的。”
这话从沈白嘴里说就来就罢了,可是从一身正气的谢长一嘴里说出,就有点瘆人了,沈细墨缩缩脖子,都不敢在湖边散步了。
于她,谢长一就像……像一种习惯,即为习惯,就不会深究太多,他究竟是什么,是哥哥,是未婚夫,还是一个极其近亲的家人。
可是楚渺渺就不同了,每一句话都包含着热烈的情感,声声怨怼,声声哭诉,质问他是什么,又把自己当做什么。
楚渺渺是吴州最漂亮的女孩,又是嫡系,怎么看,都比谢长一高出一大截,不该这样卑微地求他。
谢长一也觉得她太激动了,安抚道:“渺渺,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她尖叫着,推倒了院子里的花盆,人间绣球花洒了一地,砸进泥里。
“你去休妻!把她卖了,卖到勾栏里去!”
这话说的,简直不可理喻,她已经陷入疯狂,但是谢长一却一直都很清醒。
“渺渺,这怎么可能。”
他们淋着雨,像两个争锋相对的剑客,不过一个握着剑,另一个握着冲天的怒气……
楚渺渺哭道:“我不管!你说过的!”
“我说过什么……”
“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个,可是转眼就去娶了那个丑八怪!谢长一!你是不是瞎了!”
“渺渺!”
楚渺渺发着疯,肩膀颤抖,像在寻找温柔的安慰。
谢长一降低音调,耐心地说:“渺渺,你是要进宫的人,明白吗?”
“不明白!”
“那我跟你讲讲。”
楚渺渺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怨妇,一个被人抛弃的怨妇,一次次试探,一次次询问,却得不到肯定的回答,就像坐在老宅里看雨,期盼着雨后明媚的阳光,谢长一却给了她一片又一片黑色的乌云。
“谢长一,你过来……”
电光一闪。
她解开扣子,任雨水流过脖颈,打湿深红色的裙子,将它黏在身上。
赵榭惊讶地说:“她怎么可以这样?”
“哪样?”
他们隔着竹子,只能看到一点点,一点点莹白如玉的肩膀,沈细墨眯起眼睛,想看看清楚,忽然有一双手,从后面蒙住了她的眼睛……赵榭这个家伙……
“她怎么可以这样?”他又说了一遍,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拜托,谢长一是我未婚夫,他在这里和人幽会,说“他怎么可以这样”的人应该是我好吗?
“你,你,你,放开我呀……”沈细墨挣扎着,掰开他的手指,透过缝隙,看见楚渺渺月光般的身体……
赵榭四指并拢,又挡住了。
“你干嘛啊……”
“他们这样逾矩,是要杀头的。”
为什么要杀头?
“她是世族嫡出的小姐,而且还是……楚妃的侄女,即将入宫的宫女,声系整个家族,怎么能与外人私会,活得这样不体面。”
赵榭小小年纪,怎么这样迂腐,若不是她表白的对象是沈细墨的未婚夫,沈细墨还觉得她挺可怜的……
赵榭摇头道:“你不懂。”
还好谢长一懂,他很清醒,比所有人都要清醒。
“你发烧了。”
“我没有!”
“你有,你都说胡话了。”他手指向下滑去,触到衣领,轻轻一提,帮她穿好了衣服。从一开始他便充满了防备和戒心。
谢长一接了捧雨水,洗脸。
“渺渺,别傻了。”
“傻什么,你才傻!”楚渺渺渐渐失去力气,软绵绵地坐在泥水里:“我不要进宫!”
“你还不明白吗?”
她不做声,只是哭泣。
“你以为楚妃让你进宫,是做伺候人的宫女?不是的,她花了这么多力气,甚至不惜说服皇上,是想将你嫁给三皇子。”
“我不嫁!”
“你不能不嫁。”
楚渺渺哭道:“三皇子有什么好,除了身份,就是个傻子,上次我在宫里遇见他,他连行礼都不会,哪天被玩死了都不知道,还不如你……”
这句“还不如你”差点把沈细墨给逗笑了……
谢长一知道她的脾气,不生气,想将她领进庙里躲雨,别一会病了,又难受好几天。
“他们走过来了!”赵榭吹灭蜡烛,小声说:“我们先躲一躲。”
躲?我为什么要躲。沈细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拖进佛像后面,这里有许多蛛网,他用扇子乱搅一通,清理出一块容身之地,和沈细墨脸对脸,挤在一起。赵榭茫然地看着她,这个人常年一脸茫然的表情,不知在茫然什么。
喂,我的篮子还在外面呢。
“不要了。”他用唇语说。
“什么啊……”
谢长一一进庙门,就看见了沈细墨的篮子,抽出画,展开。
“是沈姑娘的东西,还没画完呢。”他是六扇门的人,一下就起了疑心,细墨这个人爱惜东西,才不会就这么走了,一定就在附近。
“细墨。”
楚渺渺笑道:“不会是遇到夜贼,把她给掳走了吧。”
谢长一叹了口气,她这个脾气,进宫之后肯定要惹祸的。
“你做王妃之后,一定要多动动脑筋,想想怎么讨你丈夫欢心,不要逞一时之快。”
“谁要嫁他啊。”
又来了。
他让楚渺渺在庙里坐着,自己去找主持过来,可是楚渺渺不肯,她害怕红山娘娘,一定要跟着谢长一。
“好吧。”谢长一伸手,想拉她起来,可是楚渺渺又改主意了,流泪道:“我走了这么多路,你就不能抱抱我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若是被别人看到,我就得杀人灭口了。”
楚渺渺“噗嗤”一声笑了,莫名其妙地,一腔热怒气烟消云散,她眼泪汪汪地说:“你也真是的,早这样不就行了。”
谢长一捏了捏她的下颚,还是松开了,这张美丽脸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楚渺渺自己……它已经被楚妃看作一枚棋子,是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说真的,我这两天有种不好的感觉,就像被人盯着,我会不会死啊。”
她这话说得赌气,想博取谢长一的同情,可是说出之后,又害怕了,瞥了眼头上的红山娘娘。
红山娘娘最邪门了,不会一语成谶吧?
“不会的。”
谢长一叫来主持,又叫来芙蓉,将楚渺渺交到家仆手中,解释道:“楚小姐为了给姑母祈福,在庙里跪了一夜。你们快送她回去吧。”
楚渺渺“哼”了一声,阖上帘子,雨越下越大,像一排骤然落下的珠帘。
沈细墨跳出来时,谢长一已经不见了,他走的很急,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还有赵榭,他走得也很急,边走边吩咐道:“你接着画啊,你画完再走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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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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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