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四房西厢的耳房里,几个丫鬟仆妇都凑在一起看着杨春娘和杨桃二人窃窃私语。
几道目光里有同情,有不解,也有幸灾乐祸。
杨春娘视若无睹,面容镇定。
她用自己那双指节粗糙的大手灵巧地在杨桃稀疏的头发快速扎出两个丫髻,随后又在那两个小得心酸的丫髻上绑上了两根红头绳。
坐在木墩子上的杨桃被杨春娘拉起来左看右看。
小孩的头发被她收地紧紧,连额边的碎发都被她用水细细抿了起来,显得那两个发量可怜的丫髻顶在一张圆秃秃的脑袋上有些滑稽。
杨桃穿着一套灰蓝色的上衣下裤,这衣服是用杨春娘自己的旧衣裳给她改的,虽然颜色暗了些,但好在尺寸合身,看起来也算整洁大方,杨春娘满意地点点头。
“我昨日跟你说的,你可记清楚了?”看她小小个人一本正经,但杨春娘依旧不放心地再三叮嘱。
杨桃挺着午饭灌了两大碗米汤下去变得圆滚滚的肚子坚定地点头道:“记住了,到了少爷房里不可跑,跳,大声嚷嚷!”她停顿了一下降低了点声音继续道:“也不许抢少爷的东西吃。”
“噗!”
站在一旁的丫鬟小莲听见她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杨妈妈,我看您还是多看着点小桃吧,别到时候真让她偷吃了少爷的东西,二......少爷可不是老爷夫人那么好说话的。”
杨春娘闻言只是低头整了整杨桃的衣裳,轻声道:“小桃是个好孩子,她不会这样做的。”
小莲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歪在一旁的邱婆子身上笑得花枝乱颤:“那可说不准,她平日里那吃相跟要饭的似的,有一回我还撞见她跟外边院墙地下的野猫抢油饼吃呢,杨妈妈你可得看紧了,别到时候惹得少爷发火给卖出去!”
她身边的邱婆子闻言打了她肩头一巴掌道:“越说越不像话,少爷也是给你编排的?”
小莲撅着个嘴不敢再说了,只是不服气地瞪了杨桃一眼。
杨春娘懒得理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了包袱便拉着杨桃离开了耳房。
杨桃回头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冤枉,那油饼本来就是她的,是她给守门的婆子跑腿赚来的好吗?
平日里小莲就爱取笑她吃得多,可能是觉得杨桃那副馋得八辈子没吃过饭的样子让她有几分优越感。
如今自己跟杨春娘成了少爷身边的丫鬟,她却还是灶房里的烧火丫鬟,这些日子她越发爱挤兑在自己了。
杨桃搞不懂,明明她又不愿去,怎么自己去了她又看自己不顺眼了?
而且杨桃很想告诉她,天真的孩子,身为奴仆又没有工钱拿,不多吃两口饭那不是亏大了?
小孩子不好好吃饭怎么能健康长大,不健康长大她怎么赚钱赎身,离开这里啊?
小莲不知道杨桃的心思,就算知道了,她也只会惊讶。
怎么会有人要离开这个能让他们遮风挡雨,能吃饱饭,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地方呢?莫不是脑子坏掉了不成。
如果杨桃真的只有六岁,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装着个接受了十几年现代教育的灵魂,杨桃又怎会甘愿一辈子只做个任人买卖的奴仆?
可是她要徐徐图之,因为这具身体实在太小太脆弱了,她需要寄生在这里好好长大。
虽然杨桃幸运地当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打杂小工,但还是迎来了她身为丫鬟正式上岗的日子。
只是杨桃没想到这个时间会这么早,她才六岁,还是个童工啊!
而且她的顶头上司,竟然还是传言中那个让谢府所有下人都闻风丧胆,残害手足,丧心病狂的谢渊。
杨桃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难道这辈子她其实是个炮灰的命吗?
谢渊过继的消息早在谢老夫人通知四房后的第二天就传遍了谢家,众人都知道四房即将多一个少爷,还是个难伺候的少爷。
家中的仆妇丫鬟久闻谢渊的大名都对此避之不及,那段时间柳氏和谢濂忙着过继前期的一向准备事宜,伺候谢渊的下人还没来得及安排,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事,生怕老爷夫人想起自己来。
反而听到消息的杨春娘却第一时间找到了柳氏,自动请缨前去伺候。
四房人少,主子下人都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
谢濂和柳氏都不是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平日房中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粗使仆妇伺候。
后来谢婉云出生,柳氏没有奶水,又给她找了个奶娘,其余的就只有厨房的厨娘和打杂的丫头,和外院牵马的老头和守门的婆子,和谢濂身边一个跑腿小厮。
三年前柳氏怀孕吃不下东西,唯独想吃汤饼。
邱婆子不善做过这个,做出来的味儿柳氏不爱吃,谢濂这才在外寻了好几日,找到善作汤饼的杨春娘买回家中,专门给柳氏做吃的。
柳氏十分喜爱她的手艺,杨春娘还生育过三个孩子,平日里也会跟柳氏普及一些生产经验,一度很得柳氏看重。
后来杨春娘机缘巧合在角门外捡到杨桃,柳氏即将身为人母,正是心软之时,还给了几串钱让杨春娘带杨桃去看大夫,谢家看她一个孩子出去也不知怎么活,就把杨桃留在家里当个小丫头。
可惜柳氏生产时大出血差点没了命,大夫诊断说日后估计无法再有孕了,
杨春娘没有了用武之地,加上邱婆子到底是专业的厨子,只是普通乡下妇人的杨春娘自然比不上她的手艺。
她渐渐成了一个打杂的仆妇,平日里做的都是些洒扫洗衣的粗活。
经历过灾年的杨春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主子也待人和善,她怕自己没有用处被发卖出去,一直只低调做事,就算只被安排做粗活也从不说二话。
而如今,这个家里终于要多一个主子了。
杨春娘在危机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出路,她几乎没有考虑就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争取到这个机会。
柳氏倒是乐见其成,杨春娘虽然不是家生的奴仆,可她人勤快也稳当,买回家这几年里也都老老实实,柳氏对她还是很满意的。
柳氏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她对下人看好的标准就是看她勤不勤快。
巧的是,杨春娘虽然不会甜言蜜语讨好主子,但是她非常地勤快,平日总能见到她忙忙碌碌的身影。
然而当杨春娘提出想带杨桃一起时,柳氏却犹豫了。
杨桃不过是个小孩子,柳氏还想等她大些给女儿做丫鬟的,如今她能做什么伺候人的活计,不让人照顾就不错了。
杨桃也觉得自己不行,然而杨春娘却说如果不去伺候少爷,她们再这样在家里吃白饭,说不定日后就要被夫人卖到别家去了。
谢家的待遇虽然没有多好,但也能吃饱穿暖,谢濂和柳氏也从不会磋磨乱打骂下人。
而且这个家里人少,也没有大宅院里那些糟心的事,比起别的地方好太多了,杨桃只考虑了两秒就接受了现实。
其他小丫头一听到要去伺候谢渊不是推托就是吓得瑟瑟发抖,柳氏想了想,只给谢渊一个仆妇的话显得她小气,于是便同意杨桃跟着她去了。
杨春娘当杨桃是个小孩子,觉得她还不懂当丫鬟伺候人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们这几年相依为命,杨春娘实在不放心,也不舍得让杨桃离开自己身边,只好每天都耳提面命教她一些规矩,让她不可调皮。
杨桃看着杨春娘每天如临大敌,时时看着她叹气发愁,焦虑不安的样子,也没法告诉她,安心吧,不就是上班吗,这事儿她熟!
伺候少爷当保姆跟伺候领导也差不多,都是做牛做马的,也没多大区别。
不过因为这个少爷不太好伺候,为了提前了解,杨桃还是私下跟丫鬟婆子打听了一番,不过打听来的消息大都十分离谱就是了。
有的说他会无故发狂,咬伤下人,曾经伺候他的丫鬟仆妇都被咬得一身血的,杨桃心想难道是得了狂犬病?
还又有人说他如今青面獠牙,相貌丑陋,一定是中了邪!竟然还有人说他私下吸食人血,说不定是妖怪附身。
杨桃听到这里有些心虚,要是扯到妖魔鬼怪,她也不算什么正经人类呢。
谢家早已分家各过各的,平日里下人之间沾亲带故的也会互相八卦讲主人小话。
可到底大房和四房离得远了,传过来的话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嘴,意思早就歪到一边了,这些离谱的传言大概率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而已。
杨桃猜测过最坏的结果,可能这个谢渊是个超雄小孩,平日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怎么会传得这么离谱。
可杨桃又听说谢渊五六岁时并不是这样,他聪明伶俐,念书也念得极好,而且待人有礼,谢老夫人更是疼心肝肉似的喜爱他。
如果一个人突然性格大变,看起来更像是突发了什么隐藏疾病吧?
不管是什么原因,杨桃如今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在忐忑中,杨桃终于等到了正式上岗的日子,六月中旬这天,谢渊在一个风和丽日的午后,搬进了喜鹊街巷尾的谢家四房。
四房的院子只有两进,原本谢濂一家三口和几个下人也够住了
可谢渊一来,柳氏怕他发起病来打伤自己的女儿谢婉云,于是便把后院那栋纳凉的小楼给谢渊当住所。
喜鹊街巷尾蜿蜒曲折,呈狭长弯曲状,那栋小楼建在院墙边上,和主院中间还隔着一个池塘,从主院后门的回廊出来,还要经过一段绿荫小径,也颇有一番趣味。
这个院子原是谢老太爷打算建来消暑待客的,他早年去南边做生意,见人家的院子建的小巧精致,自己回来也想搞一个,可他不是南边的人,不懂其中诀窍,最后搞出来个四不像,谢家的人都爱大气通畅的院子,这里没人爱来。
久而久之,这院子连谢老太爷也不来了,家中的人闲聊提起时都说这里地方狭小,住着憋屈。
分家的时候柳氏因此还哭了一场,住进来才知不过是院子狭长了些,而且这里竟还有个池塘。
要知道主院那边也就大伯家里有池塘,她就又高高兴兴地说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可这院子到底是在巷尾,与北城门脚下的街巷就隔了条几步宽的小河。
那里平日住的都是城中的普通百姓,日常吵闹声不绝,与清静舒适的主宅自然不能比,也就谢濂柳氏两个平日爱往集市上钻,才不嫌嘈杂。
杨春娘和杨桃抱着行李绕过回廊小径,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小楼。
这些时日她们没少过来这里打扫归置,谢渊以往在大房常用的一些日常用品今日也一并送过来了,几个大箱子摆在前厅里十分显眼。
四房多了个少爷,也是一门大喜事。
可家中下人都害怕来触这个新主人的眉头,没一个人敢来这边凑热闹,谢濂也怕家中下人凑过来惹谢渊不快,早就吩咐了他们没事不要来打扰少爷。
要不是柳氏的贴身丫鬟梅香守在小楼门口,杨春娘还以为小楼里没人呢。
走近了小楼,杨春娘就看到谢濂夫妇正端坐在前厅的八仙桌旁,而下首太师椅上也坐了一个身穿柳青窄袖暗纹提花圆领袍的瘦弱少年,三个人就这么呆坐着无人说话,场面十分怪异。
杨春娘有些不安地走到门口正想让梅香通报一声,柳氏眼尖地先注意到了她:“杨妈妈来了,快进来吧。”
杨春娘牵着杨桃进了大门,她恭顺地低头道:“奴婢杨氏,见过老爷,夫人,少爷。”
杨桃也紧跟着道:“小桃见过老爷夫人,见过少爷。”
柳氏点点头,圆润的脸上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道:“渊哥儿,今后杨妈妈和小桃就在你房里伺候起居,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差使她们告诉我。”
“对对 ,你别拘谨,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四......咳,尽管跟爹说。”谢濂不自然地改口道。
然而那个安静坐着的少年却不接话,任由谢四老爷的话掉到了地上。
场面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谢濂和柳氏面面相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因为谢渊腿脚不便,刚刚大房的人是抬着他过来的。
谢濂夫妇在大门口接了他,二人一路跟着走到小楼,又在这坐了半天,想着他刚来不习惯,先问问他有什么喜好,再拉两句家常,也能亲近些,谁知谢渊对谢濂夫妇的话一个字都没回过。
最后还是那几个送谢渊过来的下人看不下去了,走前偷偷告诉谢濂,谢渊如今虽然不会乱打人了,可他也不爱搭理人,平时连大房的老爷夫人说话他也极少搭理呢。
过继一事,正如没人在意谢濂的意见一般,也没人过问谢渊愿不愿意,但他们最终都只能接受。
谢濂虽然不满谢老夫人的决定,可他也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他不想说话就算了,时日长了,他总会接受事实的,谢濂想。
前厅里落针可闻,杨桃站了半天也没见人说话,她忍不住悄悄抬起好奇的目光向他投去。
只见屋外大片阳光从一旁的窗户穿过,落在那个少年平静消瘦的脸庞上,也让他的脸变得有些模糊。
然而当杨桃定睛看去,这才发现与传言中他面目可憎的模样不同,谢渊其实有着一张非常秀气的脸,然而此时那张拥有着精致五官的脸上却泛着一层病态的苍白。
他半垂着眼睛,神情木然,双臂耷拉在身子两侧,整个人姿态松垮,一副神游太空对外界毫不关心的模样。
一时间,杨桃脑海中又飘过一个猜想,这么看着也不像暴躁狂啊,难道……是自闭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