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顺着巷子前行,最终来到几扇朱漆半掩的门前。
这是一间小店,门檐下挂着一块木匾,上书“柳家干果铺”几个大字,店门两侧,各挂着一串灯笼,纸已微微泛黄,随风轻晃。
店内左右两边各有排木架,摆满了藤编的果篮,一边是新鲜的水果,一边是装得满满当当的各色干果。
果香与木香交织,弥漫在这方小小的天地。
正中柜台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埋头打着算盘,一时也没发现门口站了人。
柳氏疾步上前道:“嫂子,怎么今日就你在家?”
小曹氏抬头,见到姑子也是表妹的柳氏惊道:“小妹,怎么来家也不先让人回来说一声,好叫你哥早上趁着新鲜买菜去!”
正说话间,小曹氏又见到谢濂抱着谢婉云进来,谢渊,杨桃,和宝田三人也紧跟其后。
她又惊又喜:“妹夫和云姐儿也来啦!哎呀,昨日娘还念叨呢,好些日子没见了,快快快,快进来喝茶!”
说罢小曹氏招呼众人往后走,绕过柜台后的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一间小店后面,竟是个宽敞的院子,正中三间房,两侧各一间。
院中放着两个高高的晾货架,一层一层放着铺满各色果脯的大簸箕。
走近正厅里,又看见铺子右侧,还有一间屋子。
小曹氏边走边喊道:“小月,快去后头张大娘家喊你祖母家来,就说姑姑回来了!”
西间半掩的门一下被打开,有个梳着朝天辫的小姑娘冒出头来,年纪看起来比杨桃小一些,见到人甜甜地喊了一通姑姑姑父,表妹哥哥姐姐。
紧接着,她又一溜烟儿从院子右边的一个小门跑走了。
小曹氏笑着道:“爹到城外收货去了,你哥哥又去了王掌柜家,他前些日子说家里要摆酒,来咱们店里定了一批货,今日正是送货的时候,东林又没下学,家里就只有我和山月两个,你来也不差人说一声,好早早买菜回来备着!”
柳氏回到娘家一样的舒心自在,歪在椅子上道:“嫂子你别忙了,一会儿让宝田买去就是。”
小曹氏忙忙碌碌,倒了茶,又拿出家里的果子点心来,连杨桃手里也被塞了几块酥糖。
宝田没进来,自觉地在前边看店呢。
没一会儿,柳山月就拉着曹氏从小门回来了。
曹氏不是养尊处优的妇人,看起来年纪也有五十多了,圆润的脸看起来很是亲和,五官跟柳氏还有几分相像。
她一进来,就先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谢渊,见他长相出众惊道:“这是渊少爷吧?”
怪不得曹氏客气,当初得知能和谢家结亲,他们一家都还战战兢兢了许久。
虽然后来得知谢濂不受家中看重,他们反倒松了口气。
实在是谢家在太康县的名气太大,私下还有谢半城的名号。
柳家就是个普通人家,没什么眼界,更没有胆识,胜在老实,对谢家这种级别的富户,总是有些畏惧的。
因为谢渊是谢家大房的少爷,即便现在过继给了谢濂,曹氏也不敢真当他是外孙。
曹氏客气,谢濂却不能不尊礼法,也怕传出去对谢渊不好。
他忙起身道:“岳母,您喊他渊哥儿就是,他是小辈,您别少爷少爷地喊他,外人听见也不好。”
谢濂也不指望谢渊能喊曹氏一声外祖母,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又从原本的家中遭逢大变,总要给他一些过渡的时间。
谁料谢渊却撑着拐杖站起身来,向曹氏和小曹氏二人郑重行了个揖礼:“谢渊见过外祖母,见过舅母。”
不仅是曹氏和小曹氏两人,在场的人都惊了,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还是杨桃见谢渊开始站不稳了,她上前撑在他身旁,几个大人才慌手忙脚地想到扶他坐下来。
寒暄了几句,曹氏就急着拉柳氏回房去说话,留小曹氏招呼人。
谢濂来柳家惯了,见大舅兄不在,自己去前边铺子找宝田说话,只留下几个孩子凑在一块。
曹氏在正房里间隔着窗户看了一眼前厅的谢渊,对柳氏道:“往日听你说这孩子性子古怪,不好相处,我瞧着,人好好的呢,长得也真是俊。”
柳氏尴尬一笑:“娘你也知道,我那会儿不是不常与大房来往么,我也都是听别人说的。”
得知要过继谢渊那会儿,柳氏总觉得天塌了,还回娘家哭了一趟。
后来家里事忙,她偶尔来一次,也匆匆走了,根本没来得及跟曹氏提起谢渊的事。
而曹氏怕柳氏又伤心,每次也都不提这茬,所以曹氏对谢渊的印象还停留在道听途说上。
曹氏闻言拍了她肩头一巴掌道:“我平日里跟你说,在那家里边要谨慎些,别老是听风就是雨的,合着你也不知道这孩子的性子,就到外边来说,要是被他家里人知道了,要怎么说你!”
柳氏一脸委屈,她被丈夫再三叮嘱莫要将谢渊的事情往外说,连娘家也不行,所以柳氏没法跟曹氏解释更多,只能垂着头认下。
“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哪里知道嘛。”
曹氏没好气瞪了她一眼:“你就是缺心眼儿,算了算了,反正平日你也不跟那头来往,如今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柳氏不服:“娘,你怎么这样说我。”
曹氏道:“我哪说错啦?看看你这条件,嫁到谢家去,当初这巷子里有多少人羡慕你。”
“虽然女婿身体不好,你们就婉云一个孩子,可他待你好啊,如今也好了,渊哥儿腿虽然坏了,可我看他如今稳妥出众,待人有礼,也不像说的那样嘛。”
“依我看,他之前就算做错事,可小孩子打打闹闹,一时失手也是有的,也不能算他性子坏了,那大户人家就是规矩重,你和你哥小时候急起来也打架呢,如今不也好好的,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白捡这么好看的孩子,你这还不算傻人有傻福啊?”
柳氏心想,是这么回事吗?
曹氏看她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叹气道:“瞧你,总是迷迷糊糊的,你是不是总揪着他腿坏了这事不放,也不为他的将来好好打算?”
“如今渊哥儿是你儿子,那可是上了官府文书的,你也该和女婿早早为他打算才是,好好找个先生,让他上学去,多懂些道理,学些知识,他如今才几岁呢,好好教导他,将来家里的产业,可都要靠他呢。”
“不是我说你和女婿两个,你们真没那做生意的脑子,要不是你婆婆给了你们那几百亩好田和几座林子,我都担心过几年,你和女婿就要回家里来吃饭了。”
柳氏听得嘴边抽了抽,他们也没这么差劲吧.....
曹氏只有两个孩子,对这个女儿她也是捧在手心长大的。
可她性子实在是迷糊了些,曹氏也总是恨不得多教她一些。
“别总想着他不是你亲生的,那举人老爷的孩子,你们两那脑子还生不出来这样的来呢,若不是腿坏了,能轮得到你么?”
母女两人说话,也不讲那些虚的,曹氏说话难听,柳氏却也听进了心里。
而且,她是知道谢渊的腿有很大希望能治好的,这样一来,她还真是又捡了个大便宜。
这些日子,柳氏被谢渊和大房那边的事吓着了,又一直担心谢渊的状态,都还没想到这层去。
这会儿被曹氏一说,她总算反应过来了。
谢渊和大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和谢濂还不清楚,可是他们都能确定,谢渊是断不会再回到那边去了。
柳氏想到这里,看谢渊的眼神又不同了。
没一会儿,柳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
曹氏和小曹氏忙着做饭,柳氏今日没带梅香回来,也凑到厨房里打下手。
杨桃见状要跟进去帮忙,曹氏却给她拿了盘米糕道:“好孩子,不用你,去跟山月婉云,东林还有渊哥儿他们玩儿去吧。”
柳家没有下人,做什么都要自己来,柳氏曾经提过要给他们买一个。
可曹氏怕久了家里人懒怠,孩子也有样学样,不肯要。
家里人口少,平日事也不多,一些家务,婆媳两就自己做了。
而且柳家的男人也不是那起子好吃懒做的,都会帮着一起做。
这会儿柳氏的大哥柳大郎还拿了盆菜在摘呢,和谢濂宝田两个,坐在通往铺子的门边忙着边聊天。
杨桃喜欢柳家的氛围,就像无数个普通温馨的家庭一样,让她觉得放松。
于是她也不假客气,甜甜应道:“多谢婆婆,婆婆辛苦了。”
曹氏看她脸圆圆的,人又乖巧讨喜,忍不住撸了一把杨桃的脑门。
大人在忙活午饭,小孩子则聚在柳山月的房间里玩耍。
柳山月5岁,柳东林10岁,他们都有自己的房间了。
柳山月住在正房西间,而柳东林也住在她隔壁的屋子里。
她的房间大些,是柳氏未出嫁时的闺房,里间有一张小床,柜子,梳妆台。
外边的小厅里还有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一个博古架,上边放着她的各类木雕玩具,瓷娃娃等,可见家里人对她的宠爱,
柳山月正抱着谢婉云给她扎辫子打扮,杨桃凑在旁边看她,谢渊则坐在另一边,看柳东林复习功课。
柳家前几年给柳东林报了一个私塾,可他却不是脑子灵活的人,念书进度很慢。
如今有的人都开始学四书了,他回家却还要经常复习开蒙的‘三千百’呢。
书本昂贵,笔墨纸砚更是,柳家不过是普通人家,也要咬着牙将柳东林送去私塾认字。
他们不指望柳东林能有多大的出息,只希望他能多认几个字,日后也不至于当个睁眼瞎。
看着家人花重金给他买来的四书,柳东林很是羞愧。
他珍惜又小心翼翼地翻着一本孟子,苦恼道:“我脑子也太笨了,背过几次的书还会忘记,早知道还是再念一年开蒙,可我不想让家里人蒙羞,便说自己能跟得上。”
“今日先生讲《孟子》,要我们回家先将自己喜欢的一篇背下来,还要附上讲解,可我根本看不懂......”
他转过头问身边的谢渊:“渊哥儿,你在哪里上学?你的先生也是还未讲课,就要先背课文吗?你学到这本了吗?”
柳东林今日才认识谢渊,想着他跟自己差不多大,还是谢家的少爷,他的先生应该好一些吧?
谢渊神情滞了一瞬,思绪又飘回到他不愿想起的过去。
谢渊三岁半就开蒙了,还是谢集英亲自教导的他。
五岁那年,他已经开始在读四书,谢集英学业繁忙,虽不能再像以往一样日日带着他读书,但也没有另外给他找先生,还是自己抽空给他讲课,布置课业。
谢渊表现出比谢集英还要优秀的天赋,布置给他的功课都能轻松完成,他虽然与别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玩乐,但也很喜欢读书。
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事,谢渊想,他如今,是不是该学《五经》了?
看着那本崭新的《孟子》,谢渊以为自己会很厌恶,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看到书本都想吐。
可如今,他却觉得自己脑中,竟又能清晰地浮现出往日学过的知识了。
谢渊看着柳东林随手翻到的一篇文章,并没有回答他自己在哪里上学的问题,只是缓声道:“我学过了,你现在翻到的这篇就很好,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注1]
谢渊念了一篇‘告子’的章句,柳东林惊道: “你,你竟都学完了?”
谢渊点头。
“那你可还记得释义?”柳东林急道。
谢渊:“说的是,舜原在历山耕地被尧起用......所以,上天要让某个人担负重任,必定先要让他的心志受苦,让他的筋骨劳累,让他的身体发肤挨饿,让他穷困...... 这样才能知道人是生在忧患中,而会死于安乐之中的。”[注2]
柳东林听得瞠目结舌,既震惊,又觉得挫败。
“你可真厉害......”柳东林眼底一团颓败:“我连释义都听不大明白呢。”
杨桃在一旁听着也很吃惊,她虽然不懂谢渊这个水平有多厉害,可他还不到十岁啊!
她十岁的时候在干嘛?还在背成语学造句吧?他就能背孟子了?
杨桃悄咪咪探头去看那文章,果然,通篇繁体字。
她看得头大,又能理解柳东林的痛苦了,心想不管是哪个时代的小孩,上学果然都让人十分苦恼和焦虑呢。
尤其是遇到学霸,那简直是更加五味杂陈。
杨桃有心安慰一下同为学渣的柳东林,笑道:“表少爷,你记不全就记前面那段好记的不就好啦,他是不是说干大事业的人,老天爷一定会先抽他的筋,剥了他的皮,打断他的骨头,锻炼他变得更强大,说不定现在受到的苦,都是在为将来做准备呢!”
做课文理解嘛,意思到了就行,小孩子不用这么严肃,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柳东林听了也喜道:“小桃,你可真聪明,我怎么想不到可以这样解释,若是你去读书,一定很厉害!”
想起从前读书的头秃时光,杨桃笑容一僵,那倒也没有很厉害,她打着哈哈:“我就是瞎说的…”
杨桃笑嘻嘻的,仿佛又像往常一样捣乱。
可听在谢渊心里,他却莫名一震。
现在受的苦,都是在为将来.....做准备吗?
[注1]出自:《孟子》告子十五节
[注2]出自网络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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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