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三年冬月,旱了两年的山南道,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夜晚迎来了这场期盼已久的大雪。
过去两年,山南道大旱,虫蝗成灾,赤地千里,灾民纷纷南下,或北上直逼京师。
朝廷赈灾的同时不得不派兵镇守,然而却导致山南道与河南道交界处聚集了大量灾民。
这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连河南道境内的太康县也被笼罩其中。
太康县地处两道交接口,周围是延绵不绝巍峨险峻的祁兰山脉,各水路渡口早就被重兵把守。
而聚集在太康县城墙外的大部分灾民,还在抱着希望,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够穿过太康北上寻一条活路,却被这场突降的大雪悄无声息地,永远地带走了生命。
城外的一切正被大雪掩埋,而太康县城内,喜鹊街上的富户谢家大房里却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卯时正,谢家大房长媳萧氏诞下一子,而此时正逢旭日东升,瑞雪纷飞之际。
随着下人报喜的声音传到谢家家主的房中,谢庸与妻子谢大夫人等了一晚上,得知萧氏平安产子,当即大开库房赏赐府中下人,谢庸还亲自拟贴宴请宾客,预备大摆宴席。
“快快!快随我去通知老夫人!”谢大夫人喜极而泣,顾不上天还未亮便要赶到婆母的院子里去。
谢家世代从商,虽家产丰厚,然而商户自来地位低下,虽说本朝开恩,允许商户参加科举,然而世家底蕴深厚,人才辈出,寒门商户要出头谈何容易。
谢家努力了两代人,才终于在谢庸长子谢集英这里看到了改换门庭的希望。
谢集英身为谢庸长子,本就当作谢家的下一任继承人培养,他自小艰苦好学,十九岁那年便考中秀才,随后又被县令保媒,娶到南阳萧氏的女儿萧兰娘为妻。
虽然这萧兰娘只是萧家旁支所出,但谢集英却也因此有了进萧氏族学的资格。
萧氏族学声名在外,四方求学者无不心驰神往,谢家能和萧氏结亲,谢集英怎能不让谢家骄傲。
然而萧氏虽然身份高贵,进门后却子嗣艰难,成亲三年无所出。
谢家不愿委屈萧氏,从不提纳妾之事,然而萧氏贤名在外,却主动提出要为谢集英纳一门妾室。
谢家的人都十分动容,谢老夫人便做主为谢集英抬回了一门名唤林玉的良妾。
林玉进谢家不到半年后便怀上了孩子,然而她却在生产当日血崩而亡。
她生下的孩子最终记到了萧氏名下,取名谢渊。
五年后,萧氏突然有孕,且平安诞下一子。
谢家大喜之日,所有人都在为萧氏的孩子降生而欢喜,却无一人想到,那个曾被当作嫡子养育的谢渊,今后会是何命运。
*
大雪下了整夜,一早醒来,路面的积雪竟已没过了小腿肚。
喜鹊街尾的谢家四房,仆妇杨春娘今日也是早早醒来。
她起身穿了衣裳,挽好头发,出门时见院子里厚厚一层雪不由大惊,前些日子她在后院角门外开了一小块地种了些菘菜,昨日去看时已发了不少芽,这雪一下,岂不是生生给冻死了?
杨春娘脚步匆匆就要赶出去查看,这会儿守门的石婆子还没醒,她顾不上扰人清梦,忙催促石婆子起来开门看看。
“这雪这么大,多半是冻死了,就是这会儿去看又能如何,要不是知道杨娘子是为了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整日折腾我老婆子呢。”石婆子天还没亮就被喊起来,语气难免带着不满。
杨春娘笑容略微僵硬,缩着手在一旁陪笑道:“一大早的,实在是难为妈妈,城门关了这些时日,新鲜菜越发地难找了,我想着自己种些,日后咱们也有几口菜吃,哪知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雪,好歹早点去看看,说不定也能救几棵回来。”
石婆子拿了钥匙正要开门,闻言也怪道:“往年倒是也少见呢,都是临节下才开始下,这贼老天,山南道那边旱了两年,把这场雪分半过去多好,说不定也能少死两条命。”
杨春娘闻言垂下眼睫,心头泛起苦涩喃喃应和:“谁说不是呢......”
石婆子这才想起杨春娘也是那边逃灾来的,一家子老小在路上全没了,知她定是被自己勾起了伤心事,石婆子忙打开门转移话题道:“杨娘子快去看看吧,老婆子先在这烤烤火。”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杨春娘回过神,看到石婆子正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她笑笑道:“劳累妈妈,我去去就回。”
角门这一片临着河,还住着几户依居的谢家族人,几栋小房子挤挤挨挨在一块,只有四房角门外延伸出去的地方有片空地。
杨春娘看到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心已凉了半截,她不死心地往前看了看,这才想起自己来得匆忙忘了带锄头,杨春娘脚下一转,打算去旁边的赵二嫂家借一把。
她刚走近,就听到赵二嫂家门外搭的棚子传来一声响动。
杨春娘脚步一顿,还以为他们家有人已经起来了,她掀开那棚子的门帘探头问道:“是嫂子起来了吗?我是谢四爷家里的春娘,想借嫂子把锄头用用。”
棚子里一片昏暗,没人应声,杨春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想离开,就又听到了哗啦一声响,听着像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紧接着,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地上动了动,杨春娘咽了咽口水,正想退出去,耳边却听到那地上的影子发出小猫一样弱的声音:“冷......好冷。”
怎么听着像是个孩子?
杨春娘愣了,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弯腰进了棚子,将地上那小小的一团抱了出来。
此时天色还是银灰一片,摸到到怀里的孩子冰冷的身子,杨春娘想也没想便把她抱回了角门处。
石婆子才刚烧起火盆坐下,门外就拍得啪啪作响,她边开门边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说那菜都冻死了吧......”
杨春娘顾不上回话,匆匆钻进门,看到门房燃起的火盆,她又抱着怀里的孩子凑过去。
石婆子走过来一瞧惊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杨春娘看着怀里这张冻得青紫的小脸摇摇头:“方才在赵二嫂家的棚子里发现的,应该不是他们家的,往日里没见过。”
石婆子见那孩子衣衫褴褛,又是翻毯子,又是烧热水的:“快快,先给孩子盖上,别冻坏了。”
杨春娘和石婆子二人忙活了大半天,那小孩总算是恢复了生气。
她本想等人醒了再给送回家去,谁知那孩子醒来一问三不知,只呆呆地看着她们。
杨春娘抱着她问遍了喜鹊街,也没听说有人丢孩子,杨春娘看她穿得破烂,倒像是城外的难民,也不知怎么跑进来的。
她抱着那孩子走了一天,直到太阳下了山,怀里的孩子只依恋地趴在自己肩头。
杨春娘不知怎的,就是舍不得将她丢开,最后还是抱着孩子回了谢家。
那一日,不仅谢家大房多了个孩子,谢家四房的院子里,从此也多了一个叫杨桃的小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