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个gay啊!
许盼一满脸通红,他宁愿去闻臭男人的汗味,也不敢在倪约的怀里多待一秒,但人这么多,路况又不好,他更不敢用力把倪约推开。
思前想后,他灵机一动:“脚麻了。”
倪约果然松开他,并看着他换姿势。
许盼一装模作样伸腿挪屁股,对面假寐的人一低头,露出云山外的风情,他立时僵住不动,瞳孔震颤,眼睛瞪得老大。
悬崖上视野忽然开阔,群山在外,他们正往云上疾驰。
“卡车不能载人,是违法的,以前因为重大事故还上过新闻,要是因为赶工翻车,”倪约故意在他耳边吹气:“你怕吗?”
身外即是悬崖,真正的万仞悬崖。
他们不是武侠小说里的绝世高手,摔下去绝无希望生还,许盼一一下子握住他的手,问:“为什么?既然是犯法的,他们还敢开?我们,我们又为什么要坐?”
倪约说:“因为穷,也为了省一点钱——嗯,可能几毛,也可能几块。”他没有再和许盼一肢体接触,而是把右手撑在挡板上,只绅士地将他护住。
许盼一沉默不语。
话里的穷,和省,他仍然没什么概念。
到了邻村,地势稍显平坦,但只是相对四面密不透风的高山,实际仍是不同于北方一马平川的丘陵梯田。
许盼一跟着倪约沿着田埂攀爬。
这里还在采用最原始的打谷桶收谷子,所谓打谷桶,即或方或圆的板桶,有的桶里放置耙子,将谷穗高高举起,再重重摔打在板桶上,谷粒便会在重击下脱落,滚入桶内。
这是全靠力气的活。
放眼望去,田野里全是精壮的汉子,光溜溜的膀子,和阳光下扬起的穗子。
许盼一坐惯了办公室,作息紊乱,四肢无力,打了一桶,便手酸抬不起来,倒是倪约,脱了外套单着背心,露出紧绷的肌肉,不仅能跟上当地人的速度,甚至还能在间隙和他们有说有笑地聊天。
许盼一在阴凉下躲懒,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挪开过。
“帅哥,那边有人一直在看你。”
这里的人穷得电视还没普及,即便有电视的,也不过看看国家台,压根不会网上冲浪,由是没人认出灰头土脸的大明星。
就算有一两个年轻人怀疑,也大抵是不信的。
倪约笑了一下回过头去,许盼一匆匆别过视线,不敢继续看他,转身和主人家打了个招呼,跑去帮忙扛谷子。
一袋一百来斤,他一扛,感觉腰都要断了。
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憋着一口气不肯放下来,整个人宛如狂风里的秧苗。倪约扔下谷穗过去帮他抬了一把,弯下腰揶揄:“你别把腰伤了,过两天赖我。”
他不说还好,一说许盼一更臊,脚下一滑。
倪约赶紧把口袋过到自己背上。
汗流浃背的许盼一抹了把脸,呆呆看着他:“倪老师,你力气真大。”
倪约绷着背往前走。
许盼一追上去:“……体力也好。”
“你想说什么?”倪约停下来,把谷袋扔地上,深深望着他。
许盼一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假装赶蚊虫,倪约看破不说破,放声大笑:“是你自己太瘦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以后又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倪约又重新扛起蛇皮口袋,等把货脱手甩上农用三轮车,才发现他人还在原地,跟没刷新的npc一样。
啊?
“这就自闭了?开个玩笑嘛。”倪约退回来,直接将他扛了起来:“许盼一,你也太可爱了,我说你瘦是真的瘦,你看你还没有谷子重,扛不动自己很正常。”
附近的人看了过来,许盼一不知道该捂脸还是堵他的嘴巴,最后的结果是,两人重心不稳,一起摔在了谷堆上。
白云从头顶悠悠飘过,没有城市喧嚣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倪约被许盼一拉着偷了一会懒,在暖哄哄的谷堆上睡了一觉。
第二天上工,许盼一四肢酸痛,打一会谷子便要休息一会,歇凉的时候,村口进了几辆卡车,满载的都是妇人。
不是来送餐的,也不是探望做工的家属,她们挽起袖子直接上手,是来加入他们的。
说是天气将变,今天之内,村里的谷子都要收割完。
许盼一本来缩坐在角落,这会蹭地站了起来,她们当中好些个人力气甚至比许盼一这个成年男子还要大,三两下就把一困谷穗打完。
“那个小白脸哪里来的?来教书的老师吗?”
“不是吧,没听说。”
“考去城里读书的学生吧。”
“你们看,读书有什么用,读了大学还不是要回来种地!”
许盼一已能听懂部分方言,议论并没有蒙蔽他的耳朵,作为辛辛苦苦考出来的大学生,在城里碰壁也就算了,怎么跑到山里还要被人埋汰!他心里极不服气,到中午的时候,正好有孕妇过来送饭,许盼一打谷子不能证明自己,就去帮忙拉饭。
对方看小伙子殷勤,还怪不好意思的,给他递了把蒲扇。
都入秋了,太阳还是毒辣得吓人,许盼一起初还惦记着找回一口气,发完饭已经没了气性,看人大着肚子,同情心开始泛滥:“几个月了?怎么不在家里休息?”
“快生了,明天让俺女儿来。”
“原来是老二啊。”
妇女摇头:“老六哇,我有五个女儿。”
许盼一的脸已经垮了下来,心里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多嘴了一句:“那这是第六个啊?”
“第一个!第一个儿子!”对方强调:“我倒是希望他能像你一样,去城里读书,光宗耀祖!”
许盼一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收回刚才泛滥出去的那点同情,端着不锈钢饭盆,往倪约的方向挤了挤。
等到第三天,来送饭的人果然变成了一个瘦瘦黑黑的小女孩,高不过腰,撑死了十岁大,许盼一看她费劲地拉拖车,在心里直骂娘:“你妈呢?”
“妈妈下午摘果子的时候摔了,现在在医院里。”
许盼一本来还想跟人做做思想教育,这重男轻女观念要不得,当妈的不能厚此薄彼霍霍小姑娘,现下听到这么说,又长吁短叹叹了好几口气。
小姑娘大概是心里急,身边又没个大人能主事,看许盼一面善,抱着他的腿哭,说:“我不帮忙不行啊,下面的妹妹都太小了,最小的还在吃奶呢!也不知道妈妈怎么样了,会不会摔到弟弟?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啊?”
许盼一拳头都硬了。
小姑娘还在啜泣:“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力气小,动作慢,妈妈也不会摔。”
“她一个大人摔了,又不是你推的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不是个男孩子,爸爸在外面打工,没有力气帮着家里种地,妈妈嫌我笨手笨脚,她自己上,才会摔的。”
许盼一手忙脚乱安慰了一通,替她把活干完,小姑娘不好意思,擦擦眼泪帮他一块收拾。
倪约过来放吃完的饭碗,拧开随身的水壶喝水,没两天,他的皮肤已经近乎小麦色,动作娴熟得哪里还有一点初次见面的精英样,就算现在把他扔进县城里招民工的人才市场,估计也没人认得出来他最近的热播剧里还演过一号人物。
就这会功夫,倪约听他吐槽了个大概,不过没发表一言,同样也没有阻止他跟小女孩接触。
上工的时候,人一招呼,他便径自离开。
许盼一便帮着小姑娘推了一程的车:“我送送你吧。”并问起她家里的情况。
东边传来狗叫,田埂上多了几个人,小女孩笑着用方言和他们打招呼,许盼一听不懂,但大概能判断是对方的名字。
“我伯伯,和哥哥。”
小姑娘轻轻拉扯许盼一的衣角,在他俯下身时,凑他耳边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说。
家里这不是还有男人吗!
许盼一远远望着人,很疏离地笑了一下,没等开口,土坡上的人忽然喝骂起来:“丫的磨磨蹭蹭做个鬼,还不赶紧洗了碗,去那头挑水来把家里衣服洗……”
小姑娘立刻慌张地猛推板车,并狠狠摔了一跤。
许盼一这下听懂了,没听懂也猜出来了,摘下眼镜就冲上去:“你家人死了还是手脚断了,自己的活自己不会干么?”
“你谁啊,俺管家里的丫头关你屁事!”对方和着方言回骂。
“人没爸妈呀,是你家的吗你就使唤?”
他扬起拳头。
小姑娘想劝架,夹在中间被推搡来去,许盼一护着她,难免和人发生肢体碰撞,那帮人看他是个男的,本来有点犹豫,但讲了几天冒牌方言的许盼一,这会子天赋属性爆发,一口气不带喘的骂回去。
一些二个被骂得面红耳赤,这会子大家多少都有些上脸。
附近有人撞见这一幕,上田里喊人,倪约扔下谷穗就冲了过来,挡在许盼一和小女孩面前,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另一伙人拉开,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倪约没有和他们正面冲突,低头和小姑娘说:“我刚才听说了你家的情况,已经联系上你爸爸,他会尽快赶回来。”
这些人本来咋咋呼呼气焰嚣张,听见倪约的话后,嘀咕了几句,忽然怂了,扭头作罢。
“刚才下巴有块胎记的,是他儿子吧?”许盼一理了理被拉皱巴的衣服,和倪约奇怪道:“他儿子有手有脚,怎么不叫他儿子干,没见过这样的亲戚,当年我快中考,我妈要带毕业班,我爸要做手术,让我上大姨家蹭饭,还得客客气气呢,人家看我小孩一个,也没让我干活,更没让我表妹把我的活干了,这都什么人啊这是……”
他说着要往阴凉处歇歇,这才发现腿上还吊着个人。
许盼一心道坏了,往四下一看,饭碗摔了一地,他认命似的低头去捡,小姑娘跟他身边一块,眼巴巴地说:“哥哥,能不能带我去医院看看我妈妈?”
两人对视一眼,倪约抱起孩子就走,搭顺风车去县城医院。医院不大,稍微一打听就问到了房号,医生正在给家属做思想工作,大意是说孩子保不住要引产。
孕妇在病房里听见,开始嚎啕大哭。
“俺好不容易能怀个儿子守家,你们这群吃人的王八蛋,要俺怎么活……”
护士去安慰她,却被她拳打脚踹。
“你们赔俺儿子!赔俺儿子的命来!哎哟,怎么办呢,俺家里几个老不死的,以后就剩几个姑娘,还不得被欺负死,家里的地都守不住啊!”
“妈,妈——”
小姑娘挣开许盼一的手冲到病床头,母女俩抱头痛哭。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谁说女孩子就守不住家,再说……”许盼一说不下去,想到那几个恶心的老头还有他们虎视眈眈的儿子,忽然感到心累。
孕妇情绪波动太大,被几个医生护士同时按住,小女孩被赶到一边,许盼一过去摸了摸她的头,蹲下来替她抹眼泪:“他们欺负你,你就反抗,处不来就不处,以后干脆不要这帮亲戚,好好读书,离开这里,”他看看自己,好像混得也不怎么样,但他还是坚持,读书对普通人来说,是唯一出路:“虽然可能不见得会很好,但至少能给你自由,和那帮穷死鬼争那点田地,没意思。”
把小姑娘安顿好,两人也离开了医院,走出大门那一刻,许盼一双肩颤抖,好像在鬼门关里打了一架。
许盼一无力地说:“如果不是答应帮你写剧本,我一辈子都不想来这种地方。”
回去荒破的小屋,许盼一把自己关在黑暗里,久久不得平静,连续两顿水米未进,等到夜沉下来,太阳又重新升起,他才提笔在纸上用力写下背景——
偏远的小山村,儿子是劳动力,也是战斗力,生儿子的家庭欺负妇孺,久而久之,加剧重男轻女。
因为大家都只想要男丁,没人重视女孩,所以山里的女人疯狂想外逃,只有男人,没有女人,无法传宗接代的老光棍们,只能把手伸向罪恶。
搁下笔,抬头时,他仿佛看见了那双恐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