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暮霞如锦。
天际红云纠缠翻腾,地面禁卫众星捧月簇拥过来一人。
阮翛然俯身垂首,藏在陈嬷嬷身后。闻见“太子驾到”之声,她竟然有些胆怯。
五载未见,她清晰记得,年少的萧莫言虽然体胖,但憨厚温和。
虽贵为世子,可那时顺昌县连年干旱少雨,收成减半。百姓常常忍饥挨饿,萧莫言却是身宽体胖。
这无疑给了百姓宣泄的由头,流言四起皆说萧莫言是不祥之人。
顺昌王明面上说是亲王,谁都知晓是当年与元德帝争帝位失败,被监禁于此。
城中的学堂,无人与萧莫言往来。他为人和善,久而久之更甚者竟敢欺负于他。
阮翛然那时性子直率,好打抱不平。
教训了欺负萧莫言的人,毕竟无人敢惹她这个知县之女。
一来二去,萧莫言倒是成了她的随从跟班一般,更时常往来府中做客。
“阮内人。”一声陌生的称谓,将阮翛然的思绪拉扯收回。
陈司闺又低声道:“命人奉膳。”
阮翛然谨小慎微,低应了一声,慌张退下到后厨传膳。
她领着奉膳的宫娥,到了寝殿门外。陈司闺已在门口候着了,她一挥手宫娥便入殿奉膳。
阮翛然便低首候在门外一侧,方才陈司闺嘱咐过,若有差遣会唤她。
残阳收尽余光,夜色降临。
有太监将四周的青石灯掌上,摇曳昏黄间似有淡淡的哀愁。
奉膳的宫娥,全部退出后殿外侯着了。
此时阮翛然闻见陈嬷嬷唤她,稳住心神不宁,入殿伺候。
“阮内人,快拜见太子殿下。”
阮翛然双膝一屈,将行大礼跪拜。
“不必跪了。”清缓慵懒的男子声响起。
阮翛然略有迟疑直起身子,并不敢抬首相望。
五年前萧莫言的声色,是稚嫩憨厚。
“过来,陪本宫,一起用膳吧!”
阮翛然立时错愕,陈司闺已过来拉她,将她按下落座。
阮翛然哪里敢抬眸,一味忐忑不安垂首,像极了一只受惊的肥兔子。
她望见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大掌,执着玉筷夹了一块红烧肉块,放置她面前的空碗中。
陈司闺声色不悦,出声提点道:“阮内人,还不快谢恩。”
阮翛然一慌,仓皇起身跪地,谢道:“谢,殿下赏赐。”
颅顶传来,冷冽不容置疑声:“陈司闺,你到殿外候着吧!”
陈司闺欲言又止,不得不退到殿外,顺道将殿门关上。
一双绣着碧波水纹的乌皮**靴,映入眼帘。
接着,她便被人扶臂拉起。
“你为何,不看本宫?”太子的声色失落,握在她胳膊上的手并未撒开。
阮翛然惶惶不安抬首望去,只见眼前的萧莫言如此陌生。
从前身宽体胖,如今是颀长高大。
一双凤眼,浓墨重彩含着柔情。挺鼻如峰,添了几分孤傲。红唇温润,比之女子更为魅惑。
唯一不变的是肤若凝脂,更是面如冠玉,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阮翛然不由将萧莫言与林千帆对比,一个雍容华贵,另一个英武健壮。
她不由私心感慨,萧莫言如今举手投足,名副其实是一位太子该有的模样。
阮翛然望见自己交错不安,白胖的双手更感局促不安,违心道:“奴婢,不敢僭越。”
萧莫言扬唇柔笑道:“你变了。”
他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径直拉她重新落座,又似在命道:“先不叙旧,来日方长,快用膳,凉了,该不好吃了。”
萧莫言舀了一碗荷叶粥,递到她面前,关切道:“喝晚荷叶粥,去去暑气。”
阮翛然接过粥碗不敢多言,埋首食不知味,胡乱用了两口。
她见萧莫言自己添了碗荷叶粥,慢条斯理食用。
她早已饥肠辘辘,这两月何时挨过饿,仍旧端着斯文慢慢享用。
一碗粥而已,顷刻见底。她又不敢添粥,只得夹起那块肉嚼了起来。
萧莫言只用一碗荷叶粥和两块羊脂韭饼,便不再进食。
萧莫言夹了块绿豆糕与她,又为她添了碗荷叶粥。
阮翛然如同嚼蜡,他如今可是太子。岂能与昔年那般,与她毫无顾忌用膳。
可她又不敢轻易拒绝,物是人非。毕竟如今萧莫言是何性子,尚不知晓。
她着急将粥食完,继而起身施礼谢道:“多谢殿下恩典,奴婢饱了。”
萧莫言颔首不语,神情一瞬冷淡,拍手唤人入殿撤膳。
阮翛然不知所措看向陈司闺,意在问她要做何。
萧莫言行到了书架前,陈司闺指了指文房四宝,低声命道:“研磨去。”
阮翛然上前,小心翼翼捏起松烟墨锭。
却闻萧莫言命道:“不必研磨了,让人备水,本宫要沐浴。”
陈司闺小声交代道:“好生伺候,殿下沐浴。”
阮翛然险些惊吓出声,她从前在家也算是衣食无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哪里会伺候人,沐浴这种事。
更何况萧莫言怎么说,都是个男子。
正当阮翛然手足无措间,进来一位年轻的太监。
阮青青定眼看去,原来是今日宫门口,那位俊俏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入了寝殿,陈司闺催促阮翛然道:“还不快去,为殿下宽衣。”
陈司闺见阮翛然纹丝不动,只道其仍觉得自己是个千金小姐。寒脸推了一把,对方的后背。
阮翛然踉跄两步,忐忑不安去向屏风后。原来屏风后别有洞天,往前还有一扇门。
那扇门后,是太子专用的沐浴汤池。
那小太监已然熟练,在汤池边点燃香炉熏香。
一股兰花清香,袅袅升起飘散开来。
阮翛然不敢看萧莫言,略有颤抖伸手去解萧莫言的腰封。
“算了,还是让秦荣伺候本宫吧!”萧莫言伸手阻止,握住她的手。
她如获大赦顾不得多想,仓皇后退匆忙到殿外。
阮翛然抚着心口,惊魂未定。打起精神谨慎向陈司闺打探,萧莫言的喜好。
“陈司闺,一别数年,不知殿下,如今的喜好,可有变化?”
陈司闺望着如今其貌不扬的阮翛然,答非所问,竟有些遗憾道:“你说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原想着你入选东宫,当个良娣伴殿下左右。你这般,不落选才怪。”
阮翛然这才顿悟,原来今日能躲过验身,全是陈司闺暗中帮衬。
虽说成了伺候人的低贱内官,但好歹保住了名节的秘密。
阮翛然向陈司闺拜道:“让陈司闺失望,了,是奴婢的不是。”
陈司闺可没好脸色,伸手掐了一把阮翛然的肥腰,恶声恶气道:“你给本司闺想法,去掉这身肥肉,恢复原来的模样。”
这身肥肉千辛万苦吃出来的,更是阮翛然的护身符。任谁也不会,打一个身圆体胖的内官主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阮翛然虚伪应下。
陈司闺见对方上道听话,脸色一缓又交代道:“今夜你与秦荣值夜,守在殿下榻前伺候。”
阮翛然低眉顺眼颔首,记住了那名俊俏的小太监,原来唤秦荣。
陈司闺似乎还有其他事情,自行离开了。
不久后,秦荣出来唤阮翛然:“阮内人,殿下唤你,入殿伺候呢!”
阮翛然心中惶恐,腹诽这东宫莫非无人伺候了吗?为何让她,一个笨手笨脚之人贴身伺候。
她面上不敢造次,随着秦荣入了寝殿。
萧莫言只着了贴身寝衣未束冠,青丝如瀑垂在肩头一侧。
他立在黄丹色幔帐间,因沐浴面显桃色,亦有几分美人的娇艳欲滴。
阮翛然怔了一瞬,若非知晓他是男子,她有几分错觉,眼前是位妩媚的大美人。
这时,萧莫言神情淡然望向阮翛然,命道:“秦荣,你守后半夜。”
阮翛然心口一暖,这萧莫言倒是体贴,这后半夜最熬人。
秦荣闻此应声退下,先到一旁的偏室耳房小憩。
秦荣走时将殿门关上了,阮翛然登时心慌意乱。
随即又稳住心神,萧莫言是主子,她如今只是个侍婢,不是什么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阮翛然杵在床榻一旁,垂首侯着。
萧莫言低沉开口道:“你坐到这,与本宫,说说话吧!”
萧莫言音色含着几分温柔,阮翛然恍然一瞬放松警惕之心。或许萧莫言,还是从前那个敦厚之人。
虽说如此,对方如此毕竟是高贵的太子殿下。
阮翛然并不敢坐到床沿,而是挪到了萧莫言身旁罢了。
“你变了,从前你可不是沉默寡言之人。”
阮翛然闻此感慨之言,壮着胆子回道:“殿下,一别五载,奴婢那时年少轻狂,不知礼数,让您见笑了。”
她比萧莫言小了两岁,分别之时她只有十三岁。
她那时并不知姨母,不是亲生之母之事。父亲阮祝颂也算娇纵于她,她那会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而为的知县千金。
萧莫言忽而欺身与她咫尺相对,竟抬手勾起她圆润多肉的下颚,眸色一沉质问道:“这才两月,你为何,变成如此模样?”
“殿下见过我,从前的模样?”此话一说,阮翛然不由暗骂自己愚钝,想必萧莫言见过她秀女的画像。
萧莫言垂手离开她的下颚,竟叹道:“之前在围场,你父亲递了你的画像与本宫。”
原来是父亲阮祝颂,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父亲希望她攀上太子这枝高枝,如今却只成了东宫微不足道的内官。
不知父亲听闻会是哪般模样,阮田氏怕是要小人得志欢喜若狂。
她此刻倒觉得成为东宫内官,是因祸得福。至少阮田氏想用失贞秘密,要挟无门。
“在围场,本宫,原想着与你好生叙旧,你何故匆匆离开?” 萧莫言见她默不作声,继而又追问起。
阮翛然咬唇不语,那夜之事袭上心头,稳着心神诓骗道:“奴婢身子不适,便先回府了。”
萧莫言若有所思颔首,温和嘱咐道:“不必辛苦守着,过一会便让秦荣来替你,今日你也累了,回房好生歇着吧!。”
言毕,萧莫言自行上了床榻翻身向内。阮翛然识趣为萧莫言搭上绫衾,便安安分分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