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夜色渐沉、商业街上人潮散尽,三环路依然有车辆不断地驶过,人们似乎都急着回家,万家灯火,总有温暖的怀抱可以抚慰在外所受的委屈。
易卿尘一个人走在街上,身体像刚被从里到外用搅拌器搅碎过,看前面的长椅微微重影。他瘫坐进长椅里,慢慢地身子支撑不住,斜歪着倒下去,侧躺了好一会儿,才舒服了点儿。他这才看清,面前的是一个医院,门口亮着“急诊”两个大红字。
易卿尘觉得躺在医院门口,就算是死了,也不至于没人发现,说不定还能被拉进去得到及时救治,捡回一条命,也是幸运。
他躺在那儿,脑子里闪过许多过往类似这样灰暗的时刻。养母去世得早,养父秦寒松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再后来养父突发心梗去世,那时他还有杨原野。
记得那天,他眼看着秦寒松被推进太平间,装人的抽屉冒着冰凉的白烟。易卿尘处理完一切,一个人回了丞相胡同的家。家中只剩他自己,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暖气片上,用简易易拉罐做的烟灰缸里还有昨夜父亲没抽完的半支烟,许是想留着今天再抽。
易卿尘枯坐在窗前,忍不住给远在台湾的杨原野打电话。他知道杨原野的脾气,不想他担心,所以并不打算告诉他秦寒松去世的消息,想一切等他回了京北以后再说。
杨原野接了电话,易卿尘刚说话,杨原野便着急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因为这声“喂”的语调不太对。易卿尘借口说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杨原野就说辞职吧,我养你。后来还说了什么,易卿尘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们一直打电话,打了一整个晚上。
易卿尘有时候说话,有时候沉默,偶尔好像迷迷糊糊中睡着了,又突然惊醒。他睁开眼,下意识就喊:“阿野!”电话那头,杨原野的声音远隔重洋,却仿佛可以镇痛,他轻声说:“小尘我在,我一直都在。”
那年,他攥着那半截烟头,对自己说,你不是无依无靠,你还有阿野。
……
月亮把黑夜烫了个洞。易卿尘躺在冰冷的长椅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医院的方向。看着看着,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辆救护车鸣着笛停在急诊大楼门口,一个担架被抬下来,跟着,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其中那个黑衣服瘦高的男人,怎么好像是杨原野……不待细看,男人随着担架床跑进了急诊大楼,化作一个黑点。
半晌,易卿尘看见那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站在急诊大楼门前,神色焦急地开始打电话。似乎打了好多个电话,男人却愈发焦躁。他不断在门前踱步,身体线条也绷得很紧。
电话那头应该是没有什么好消息,只见男人慢慢地蹲下身,将头埋进两膝之间,在夜色里,像一只鹰,用黑色的羽毛裹着身体。
易卿尘隔着一定的距离,眯着眼睛终于看清了,居然真的是他。他不知道杨原野此时遇到了什么难事,但他知道的是,在这样的时刻杨原野一定不想看见他。
那年,杨原野隔着电话线陪着他,如今,他也躲在遥远的阴影里陪着杨原野。虽然这种单向陪伴毫无意义。
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男人缓慢地从双臂间抬起脸,仰头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杨原野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好像是在打字,很快便又埋首膝间。
嗡嗡——易卿尘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震动声让他的身体轻微晃动了一下。
他坐起身,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是他曾经的旧号码,收到第一条短信。
【yyy:好累,如果你在就好了。】
……
杨原野蹲在地上。他的人生就像一条抛物线,二十岁是他顶点,之后就一直在下坠。每当这样绝望无助的时刻,他都忍不住给那个永远没有回应的空号码发消息——就像一个安置他软弱情绪的树洞,许是他太啰嗦,树洞打着凌乱的饱嗝。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杨原野诧异地看着那个未读标志。
他疑惑地点开那条消息:【易卿尘:阿野我在,我一直都在。】
杨原野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这怎么可能?四年来从没这样过。
一双白色鞋子猝不及防地进入了他的视线。杨原野缓缓地抬起头:深色铅笔裤包裹着一对修长的腿,白绸衬衣上染着血红色污渍,堆在手肘的袖子皱皱巴巴的,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臂。再往上是张熟悉的脸,冷感的白,两颊泛着不自然的红,几缕刘海微微遮挡在眼前。那人望着他,小心翼翼地冲他笑了一下……
杨原野的心脏骤然麻起来了,一切是那么突然,身体只听从本能支配。他瞪大了眼睛扬着脸,体温可以感知地攀升,嘴角自动往上。他回给易卿尘一个笑容。
要不是易卿尘没掩饰住惊讶的表情,杨原野还没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内心,再一想刚刚那条矫情的短信,他尴尬得闭了闭眼睛。
收敛起笑容,杨原野撑着腿想站起来。可蹲了太久腿抽筋,居然一下子没起来,疼得他怪叫一声,杨原野此刻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咬着牙又往起站,身子打晃间,一只手用力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小心。”易卿尘的手很凉。
过了抽筋那劲儿,杨原野终于站稳了,随即又板起脸,故作嫌弃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扶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收了回去,丢掉原本冰凉的触感那刻,杨原野心里一空。
“我正巧路过,”易卿尘轻声道,“你……怎么了?”
“我发错人了。”
“嗯?什么?”易卿尘没反应过来。
杨原野扭头往急诊大厅里走,两条大长腿倒腾得飞快,生怕易卿尘再问他什么问题。
医院里人来人往,大半夜来看急诊的居然比白天还多,几伙人在瞎嚷嚷,嘈杂得像个菜市场。杨原野闷头往前走,易卿尘就小跑两步跟在身后,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进来。再往前就是楼梯了,易卿尘心想,要不别再跟着了,好像挺多余的。
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忽然从远处传来,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男人正从楼上往下疯跑,身后一个大肚浑圆的追了过来,边追边叫:“再跑我他妈弄死你!”
易卿尘眼看着那人像一辆火车似地冲过来。还来不及反应,杨原野便猛地转过身来,一把将他拉过去,死死护在身后。
他的鼻尖碰到杨原野的后颈,他们的距离近到可以闻见杨原野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
那两个人叫嚷咒骂着跑过去,杨原野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冲他们大喊:“没长眼睛吗?!”
这时,一位女医生走了过来:“你也小点儿声,这里是医院。”
“曲医生,”杨原野认识她,问道,“小葵怎么样了?”
女医生眉头一沉说:“要尽快手术,你去交钱吧!先预付八万,不够的术后再说。”
“我朋友一会儿来送钱,能再等一个小时吗?”杨原野尴尬地问。
“我只能这么跟你说,”女医生叹了口气,“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干净的男声:“我这儿有钱。”易卿尘从杨原野的背后走出来,说道:“在哪儿缴费?带我去吧。”
女医生看了看易卿尘,又看了看杨原野脸上不自然的表情,说了句:“抓紧时间,我先去准备手术了。”
见杨原野不动身,表情复杂的样子,易卿尘知道杨原野是不想用他的钱,不愿意和他再有牵扯。可听那医生的话,病人情况很紧急。易卿尘想了想,说:“以前为了我爸住院报销的事儿,你拿了十几万。当初我就说过,我要还你钱的,只可惜我那时没钱。所以你现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本来就是你的钱。”
杨原野狠咬着下嘴唇,思忖片刻:“谢谢。”
“应该的。”
手术进行中。
易卿尘坚持要陪在这儿,等手术顺利结束后再走,再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杨原野没说什么,两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中间隔着一个空位,沉默如水。
杨原野抬头看了眼医院墙上的电子表,站起身走了。不一会儿,拿了两瓶矿泉水回来,递了一瓶给易卿尘。
易卿尘接过水,杨原野便坐进了他身旁的座位,咕咚咕咚猛灌了半瓶水,该是忙活一晚上来不及喝一口水。
杨原野斜睨了一眼他的衣服,上面的血迹在急诊室里并不显突兀,但和那张与世无争的脸搭配上,却很矛盾。
“你去拍戏了?唱而优则演?”杨原野问道。
易卿尘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狈样,不知道从何解释,估计杨原野也不会真的感兴趣,没必要说那么多。他笑了笑,自嘲道:“这是鸡血,今晚确实挺戏剧的,可惜我没演好。”
谁知杨原野很轻的“嘁”了一声,瞟他一眼:“你演的比唱的好。”
“……”易卿尘被刺了一下,知道杨原野在讽刺他,却也只能很小声地辩解:“可我真不会演。”
“你还没少喝,”杨原野又说,“以前都不知道你能喝酒。”
“啊……是喝了一些,有些事,没办法的。”易卿尘有点儿尴尬,抬起衣袖闻了闻。他辩不出自己这一身酒气到底多重,屁股往边上挪了又挪,生怕熏着人。
“再躲你就进墙里了。”杨原野眼看他身子已经抵到墙壁,忍不住牵了下嘴角,又迅速收起表情。
两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易卿尘的眼皮越来越沉,头疼伴着胃疼。他用一只手使劲按了几下虎口,强打精神。
凌晨两点半的医院走廊依然人来人往,嘈杂熙攘中,他听到杨原野用很轻的声音对他说:“困了就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