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比往年来得早,也更凛冽些。
冬阳冷冷地照在金脊红瓦上,几只麻雀落在栖凤宫的吻兽上啾鸣,生动快活。
景鸿依旧是皇后,她让人传话找我去坐坐,我一夜未眠,终于熬到了赴约的时辰。
蕙心在宫门口等我,栖凤宫一切如常,多了些挂饰,少了几分清苦气。梧桐凋敝了一整个秋,如今无叶可落,粗细不一的枝干划破天空,桀骜不驯地光秃着。
景鸿端坐在正堂等我,她穿了一身正红,略施薄粉,断眉之下一双熠熠的眼,眼底含笑,看得我眼眶发热。
“瞧你这乌青眼,可别是一夜未眠。”
她还有心思调笑,我心乱如麻,郁郁道:“你为何要回来?”
“莫不是和小七待久了,学着她眼皮子浅?”她抹掉我的泪,我抓住她枯瘦的手,不吭声。
她无奈摇头,反手牵住我,娓娓道来:“离开那几日,我一刻不停,驰骋在我梦中的原野上。”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露水浸湿了她的鬓角肩头,她的喘息化在风里,一直跑到大腿肌肉酸痛,她才从马上翻滚下来,伸展四肢躺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听自己一刻不停的心跳声。
澄江入夜,月辉四野,穹顶上星辰黯淡,她的眼睛映入天地,在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耀若星辰。
月升日落,斗转星移,达达的马蹄响彻大地,奔往她一生难抵的远山。
她说她十六岁那年负剑立于山巅,日照金山,山风吹得她皮开肉僵,她偏要杵在那儿,等日至中天,才肯朗笑而去。
她曾以为她的一生都会如此辽阔壮丽。
“如今我的剑不在背上,而在心中,”她望着我,似乎是望着曾经年少的她:“十三,你不要为我难过,十年事深宫,难消我关山魂梦长,一朝得见,我已是心满意足,谢谢你,飞衡。”
她端坐在我面前,笑里挽起眼角风霜,既庄重,又温柔。而那些不经意间的倒刺被她放生,留下一个命运弄人的景鸿。
曾是惊鸿照影来。
我的眼泪流到她的衣袖上,将那红染成斑斑点点的暗色。
时隔几世,这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她滔滔不绝地描述着那几日的见闻,仿佛不是几日之隔。
好几次蕙心来问是否要用午膳,我听得入迷,不愿被打搅,又怕景鸿饿了。
她见我蹙眉,笑着摆摆手让蕙心不必挂怀,腹中尚且有货。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端起案上的茶盏润了润喉,施施然道:“行了,天色不早了,我便不留你,你早些回莫再受凉。”她坐得板正,让蕙心替我拿了汤婆捂在手里,朝我摆摆手。
我起身欲走,视线落到她腿上,宫装繁复她向来不爱穿,层叠的布料垂到她的脚底,将她整个下半身罩得严严实实。
“你的腿……”
我意识到那不声不响的代价是什么,惊慌失措地扑上去,被宫女们眼疾手快地架开,面色狰狞的我与神色淡然的她两厢对望,几欲流出血泪。
“不过是再也站不起来罢了,十三,你听话,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
我不知是在问谁,外面也不知是飘雪还是落雨,沙沙声砸在窗纸上,冻得我骨头缝钻出寒气,牙齿哆哆嗦嗦地撞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话我已听不清,我被左右搀扶着离开,频频回首,她的脸在门缝间一点点消失。哭声消散在雨里,太阳穴突突乱跳。
福荣接过我,不明所以地跟着我流泪。
我甩开搀扶,冲到紧闭的宫门前用力叩门,嘶声大喊着,一直到力竭滑下,才明白她真的再也不愿见我。
“走吧,公主。”福荣抽噎着重新扶起瘫软的我,撑开伞走进雨幕。
我行尸走肉般挪步,眼前的宫砖一块块向后,又似乎没什么变化。福荣停下脚步,我抬起头,不远处赵堇听执伞而立,静静地看着我。
“……福荣,你在此处等我。”
“公主,伞……”
我迈入雨中,拖沓了几步,提起裙角奔至他面前。
“你与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他倾过伞将我罩住,沉吟道:“我不知道。”
“逃吧,你带我逃吧,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我语无伦次,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离开的**在叫嚣。
七姐怎么办,景鸿当如何,若是以后弈国攻打齐国,小九和我该怎么办……统统顾不上了,此时此刻,我只想逃开。
否则,我就要被这场雨窒息而死。
他眼里又流露出我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是不忍,是心疼,是料到如今的不甘。
雨势不减反增,砸在伞面有如实质,他握伞的手背青筋迸起,不似他面上那般平静。
天雷滚滚,大地震颤。他的声音如天外来音,不真实地落在我耳边。
“好,我带你逃。”
……
那日之后,赵堇听求娶于我,皇帝估计正愁如何处置我,连假模假样地问一问也省下了,大手一挥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七姐松了口气,觉得我大难得逃,又提心吊胆地派人去打探赵堇听,怕我一劫得逃一劫又起,摊上个不是人的夫君。
我写信给小九,心中千言落笔却寥寥几句,交待了我要去弈国和亲,要他注意照顾自己,等我到了那边再给他递新的信址……
福荣这几日总爱出神,我没作声,一直到临行前一天才与她相谈。
“福荣,我此去弈国,你便不用再跟了。按例你年纪也到了,该放你出宫回家。”
她的神情慌乱片刻,红了眼圈:“那公主怎么办?此去路途遥远,你身边又没个体己人……”
“路途遥远,也是我自己选的。”我看着她,心里无限爱怜:“我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虎狼也好,艰险也罢,好过我在这深宫中熬心郁肺。”
她拢着我的手:“是,公主心太善,在这宫中……太煎熬。”
我与她相视而笑,不再为彼此的命运担忧。
前路漫漫,去走就是了。
七姐走进来坐在我身边,我将福荣的事托付于她。
她与以前大不一样了,不知是何时变得这般沉稳,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站在我身前替我照料了许多。
福荣悄然退下,七姐拉着我的手,我靠在她肩上,听她说这几日来来去去的大小杂事。
和亲毕竟不是小事,皇后闭门不出,各位妃嫔与我关系一般,也不会有人来挑这个大梁。
七姐忙前忙后,生怕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顺手牵羊,到头来委屈了我。
“这几日,辛苦七姐了。”
她哽了一会儿,又变回我那个爱哭鼻子的七姐,恹恹道:“十三,我舍不得你……”
“昨日你的嫁衣作好了我去看,想着穿在你身上的样子就忍不住落泪……”她的泪落在我发间,顺着滑到我的脸颊上:“真是平白便宜了赵堇听那小子!”
我扑哧一笑,打趣她:“现在你晓得我是怎么看赵煜的了?”
她揩干眼泪,抽了抽鼻子:“好了,别笑我了,你明日就要走了,还不给我多看看。”
我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她,垂下眼道:“你若是能得偿所愿就好了。”
“小十三,”她叹了一声:“我总说你心重,你半点也不知重在哪。人活着就会发愿,人一直活着就会有发不完的愿,你不能只看失,不看得。”
她捧起我的脸,虔诚道:“今后,你只需发自己的愿,偿你自己的心便好,把我们这些人连同大齐的河山一起放在千里之外。”
“不必劳心,千里之外,自有我们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