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浑噩噩地坐在屋中,脑中嗡鸣着久久不散的哭声。若这是一场噩梦就好了,天亮了,噩梦就醒了。
靠在七姐怀中,她将我发颤的手拢进掌心,可惜我们都满手冰凉,谁也捂不暖谁。
“我是不是做错了?”
夜半鸦啼,我的声音空荡荡地突兀。
她斟酌良久,轻声道:“世事哪有分明的黑白对错。”
那我该怎么办?她们又该怎么办?
我的眼皮涩得发痛,索性狠狠闭上眼,一并将这令人为难的问题咽下去。
夜色一点点发白,晨起的风带着凉意越入窗棂,七姐为我操劳好几日,睡也睡不安稳。我将褥子轻搭在她身上,关好窗户,略梳发髻后离开了院子。
淡玫色的朝霞在天边铺开,一条青色的丝带镶在缓缓涌动的云海边,极盛大又极柔软……额角的发被清风掠起,我收回视线,赵堇听抄手靠在不远处的墙边,和我看着同一片霞光。
他的嘴唇依旧苍白,脸色却没那么虚弱了:“你还是要去自投罗网。”
我们视线相交,无人退缩。
“我想了很久,不觉得我做错了。”
“嗯。”
“他要我低头,要我认错,要我弥补,他生杀予夺间就可以逼我乖乖就范,”我嗤笑道:“他想告诉我,他有的是办法摆弄我。”
“你当如何?”
“我无法如何,只是我明白我的境遇非我一手造成,而是受一手遮天的权力摆布。”他不远不近地看着我,或许他会觉得我很可笑,无所谓了。
“我心如明镜,他便无法伤我分毫。”
他一语不发,我们以沉默对峙。片刻后,他捂着心口顺墙滑下。
我小跑上前,“怎、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还痛?”
他垂头闷声道:“嗯,痛了好久,本以为好不了了。”
手腕突然被攥住,我愣怔着对上他发亮的双眼,“我的心跳得好快。”
“因为你。”
我:“……”
这个疯子。
我直起腰懒得管他死活,抬步要走。他冷不丁道:“你别去了,她会回来的。”
“谁?”
他起身挡住我的去路,我盯着面前的阴影表情空白道:“你说谁?”
“皇后。”
我揪住他的衣襟,“……我不明白。”
他轻拍着我,温声解释道:“真正要离开的人,不会是她那副模样。”
我慌了神:“……什么模样?”
他叹息着将我揽入怀中,在我耳边无不怜惜道:“你们是同一类人,谁都无法轻易放下。”
我挣扎起来,他顺势放开我,“不出三日,这件事就会收尾了。”
三日……“怎么才算收尾?”
他眼中升起我看不懂的大雾,“高飞衡,在这世间,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只有死人才配得上圆满。”
“以卵击石的决心固然可敬,但我不想让你受不必要的皮肉之苦。”
“……你凭什么如此笃定?”
他撩起眼皮,似乎在看我,又看得不是我,低低的笑里满是空旷的寂寥。
“我在那个位置上,恨了你好多年。”
……
那日之后,我每一天都备受煎熬。
我听信他的话等在屋中,等着等着又怀疑自己的懦弱,原来我已经在心中期冀景鸿回来吗?那我那些一意孤行的谋划算什么?
七姐每日哄着我多少吃点,可我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些又忍不住呕掉,一来二去便病倒了。
是了,莽撞多了就忘了自己是个病歪歪的药罐子。
赵堇听本着我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名头来探望,也不算逾矩。
这厮趁着七姐出去端药,把我的手扣在指间,我想大声骂他,但眼皮沉得抬不动,只好任他吻在我手背。
“再等等,我就能带你回家了。”
呸,谁要跟你回家?
我意识中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不排除有拿他撒气的嫌疑,身体却温顺得紧,他一会儿揉我的指尖一会儿抚我的指甲盖,若不是知道他是个登徒子,我还当他要给我上刑。
“真的睡得那么沉?是不是偷偷骂我呢?”
我:“……”
他笑了一声,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倒春寒的时候你病倒在王府,我守了你一夜,半夜听你嘟囔着骂我,本以为你醒了,结果发现你在说梦话。”
王府?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你对人对事,又情深至此,”他抚过我的鬓发,自言自语:“那时,我真是不知该如何对你。”
七姐的脚步声渐近,他老实收回手,人模人样地道别。
“有劳了,明日再来探望公主。”
明日比他先到来的,是皇后回来的消息。
在难以置信的悲伤中,我羞愧地松了口气。
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变,我们都井井有条,不敢越雷池半步。
而我一脚踩空,摔了个囫囵。
皇后被禁足,我不敢想她回来后等着她的是什么,只希望这病长久些,最好把我那见不得光的庆幸一并杀死。
没有人再来我的门前哭诉,没有人再到我的梦中纵马,我们心照不宣地平静着,任裂痕根深蒂固,血流不止。
回宫那天,鸣秋山一带竟飘了雪。
我没见到景鸿,也自觉无颜相见。
探出头去,雪悠悠然落在层层叠叠的枫叶上,一阵北风呼啸,吹得雪片摇曳生姿,无处着落。
我眨眼抖掉睫上落白,目光与赵堇听隔着长长的车队不期而遇。他顶着满头白发朝我遥遥一笑,我被这笑晃了眼,忍俊不禁地招了招手,七姐在身后拽我,“好了,到服药的时辰了。”
我乖乖服了药,捂着暖被躺倒在七姐腿边。
七姐靠着车壁掀起软帘,在纷扬的大雪里失神。
“十三。”
她唤了我一声,久久没有下文。
我躺在车中,药劲令我昏昏欲睡,连含糊的应声都发不出。
“赵煜于我……原是一场揽镜自照。”
“你问我喜欢赵煜什么,先前我不知,总以为是情窦初开恰逢他青衫入眼,”她笑了一声,续道:“历经种种,我才明白是他的意气风发与敢作敢当令我驻足,你知道,我打小就笨,最羡慕你们这些聪明人,总以为你们眼中的人世应当更鲜艳些。”
“可各人有各人的囹圄。”
“我被与生俱来的身份困住,你被无法渡人的愧疚困住,他被官阶世俗困住……由得失论取舍,我不该一厢情愿地把他当成另一个我。”
她伸手抚平我眉间的褶皱,释然道:“不察物情,一生俱梦境。这若是场梦,也到该醒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