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国地处平原,没有齐国那样分明的四季,寒来暑往不过叶绿枝枯,多添几件衣裳,就连大雪纷飞也带着懒洋洋的缠绵。
因此对于在这片土地长大的人们来说,没有太过需要追赶的时间,一年四季简化为一个暧昧的存在,大人们按小孩的个头来计算,小孩们按背诵的学时来计算。
赵堇听按母妃的探望来计算。
他是宫中最小的皇子,可皇家子嗣能见光的、不能见光的都太多,他算不得什么。
他的母妃是宫中贤名有加的芸妃,生了他没多久便礼佛避世,住在宫中最偏僻的角落。
于是他被独自养在太涓宫内,既不显赫,也不至被遗忘。
母妃一月来探望他一次,虽说是探望他,但不如看太涓宫看得仔细——什么地方空旷,最好添置些什么,什么地方布局不宜,需调整一番……如此种种,除了他,她关怀备至。
他想,母妃大抵是爱他的,不然何至于为他费心?
直到萱贵人带着八皇姐在御花园散步,被他偶然撞见。
皇姐长他两岁,喜欢鲜艳的事物,见了玫瑰便直接上手去摘,扎破了手。萱贵人惊叫一声拨过她的手,嗔怪着拿手帕将那处细细挽好,嘴里不依不饶地细说她第几次犯蠢……
皇姐先是嬉皮笑脸,紧接着又委屈起来,最后气哼哼地拂袖而去,萱贵人在身后叹气,吩咐人跟上……
“问萱贵人好。”
他稚气未脱,已经像个小大人似的,毕恭毕敬地问了好。
萱贵人见了他,免不得嘘寒问暖地场面一阵。他对复杂的目光尚且感知有限,不明白那目光里不动声色的怜悯。
等他明白那目光的含义时,母妃已经彻底剃度出家,抹了尘名。
彼时他随军到南关已两年有余,说是历练,实则流放。他在南关的风沙里与许多活着或曾经活着的人相遇,渐渐变得有血有肉。
寻常人家的母子,轻打重骂怎么折腾都是一番有声有色,而他像一碗断情绝爱的汤药,她光是看一眼,就清心寡欲了。
他是她错误的人生与尘世的句号,是本就不必要也不应该的业果,她认了。可她又无法完全忽略他的所在,所以囫囵地扮演着母亲,与他母慈子孝各自为界。
他无法怪她,也做不到不怪她。她把赵堇听带到这个世上,又不给他该有的人间,以至于他残缺着懵懂,直到南关的风沙揉进眼里,搓出血泪。
残缺的心脏需要更多东西来堵住,他蛰伏在此,一天天孕育出野心。
他在百里平原上纵马,金乌从地平线上升至中天,朝露把马肚上的灰尘都净去,在他的裤靴上染出水意,又被呼啸着风干。
极目远眺,这片土地上炊烟四起,遍户人家,溶金从山脊向辽原漫开,他坐在马头,闭上一只眼睛,翻掌盖住了弈国的土地。
他想,他要翻过这座山头,翻过群山,翻过方寸而温顺的弈国土地,抵达他能跨越的另一边。
他把野心孕育成一块巨大的乌云,罩在弈国和齐国之上。
没多久,齐国送来了和亲公主,他是沦落的皇子,她的流放的皇女,理所应当地天生一对。
他对这位公主没有太多的成见与怨言,虽然人人都以她为他的落魄和羞辱。
她是齐国的十三公主,听闻她饱读诗书,很有几分才女的意思,就是身子不大好,是个病秧子。
在王府,他与她并不怎么见面,他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自己的大业,顾不上这位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他第一次真正看清她长什么样子时,她正靠在躺椅上晒太阳。她像是常年浸泡在冷水中,有种若即若离的不真实感。
阳光跌在她身上,也暖不了她的骨与肉。倒是一只不识趣的小团雀落在她肩上,她睁开眼望向肩膀,眉目融化在惫懒的笑里,她伸手逗弄,团雀扑翅而飞。
她扬起头去,万里无云的天空上群鸟飞过,找不到落在她肩上的那一只。
他几乎有种错觉,她或许会化作飞鸟,随它们一起消散在云天之上。
平静的年月如浮光掠影,倏忽而过。
党争日益激烈,每日都在党同伐异,她从不问他饭食饱暖,也不问敌我悬殊,他的王妃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他会输,就像她也并不在意她会死。
那日他重伤而归,伤口的毒洗刷太久,剜掉烂肉,疼得他无意识抓住她的手,迷迷糊糊中那只手渐渐回拢住他,在他耳边道:“别睡……赵堇听……还不能睡……”
她的掌心被他热得发烫的手捂暖,目睹了他不惜剔骨剜肉也要争夺的未来,她无法抽身,毫不例外地心软了。
她扣紧他的手,头一次与他十指相扣,在他耳边厉声道:“赵堇听,你若就这么死了,我就把你埋在宫墙下,生生世世,你都不得解脱!”
她不管不问,不听不闻,不代表她看不懂他的挣扎与不甘。
要痛到何种程度,才会认命呢?要认到何种地步,才会决心挣扎?哪怕宿命难违,哪怕南辕北辙,哪怕连自己都看不清……
他双目微凸,翻身呕出一口黑血。
昏过去之前,他望了她一眼,双唇微动,明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却听懂了。
你好狠的心。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离开那满是血腥的所在。
从那之后,他只要得空,便不厌其烦地“骚扰”她,甚至把院子搬到了她旁边。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同类。
他们的骨肉都太冷,不得不报团取暖,以防在这遍地生寒的俗世僵死。
她却不愿意在他身上分去太多目光,他明察暗探,难以自持地讨她欢心。
无论是他,还是府上的其他人都发现了王妃心最软。
于是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她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要他答应自己一件事。
“但说无妨。”
她黯淡的眼珠转了转,有了些生动的颜色:“我要你答应我,不得攻打齐国。”
他一口应下的决心梗在喉头,两人目光相交,他先低了头。
她的靠回椅背上,安慰他:“你琐事缠身,去忙吧。”
他不甘心地握住她的手,在她微微干燥的手背上摩挲:“你我之间,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对吗?”
她轻轻抽回手,生怕惊扰似的:“我试过了,但事与愿违才是常态……见不得想不开,只会徒增自伤。”
“你我执念都太深,两厢厮杀,无人善终。”
“赵堇听,我不愿再挣扎了。”
意料之中,他又一次被放弃。
他无法自抑地恨上她。
后来,他是弈国之君,是百臣之首,是万民之主,于她而言,却是她宿命的逼近。
他从未见她如此醉过——发髻散乱,两颊都泛着酒香的红,手足舞蹈地跟他描述她的七姐有多好,她的小九有多傻,她的皇额娘有多飒爽,宫里那些讨厌的规矩,和她生命中那些苍山赴夜的离别……
她说,决云宫的大火延绵不绝紧追不放,一次又一次烧掉她美好的念想。
“那我呢?我是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胸腔里回荡。
她的眼睛在醉意和月光里发亮,笑声渐渐落下。她无比认真地把他放入眼中,垂下眼角,寂寥地笑了。
“你啊,是我不得不错过的良缘。”
“赵堇听,你不要怨我。”
他没有办法不怨她。
一个抛弃她的国,有什么好让她护着的?分明她也在那座城里伤痕累累,为什么还要为了它劳心劳力?在她心里,永远有比他重要的存在。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阴翳,他想要千秋万世,想要忽略他所在的人不得不看着他,想要填满那些求而不得的过去。
他要自己成为那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伙同宫中瞒着她,振臂一呼进攻齐国。
那天她立在墙头,风声猎猎处衣袂翻飞。
她并不歇斯底里,也不摇尾乞怜,她只是平静地望向他,用她惯有的笑安抚他。
他们之间近在咫尺,隔若天涯。
”高飞衡!你回来——我答应你,有生之年绝不攻齐。”
他的呼唤被北风稀释,苍白无力地飘过她耳边。
她抿唇一笑,目光穿透他,延伸到他看不懂的远方。风灌入她的袖袍,恍若双翼展起。她目光悲悯,轻声呢喃道:“愿我们两不相扰,不复相见……”
“你休想!我会找到你,你休想摆脱我——”
他面色狰狞,手中的石子背在身后,伺机而动。
她在他的爱恨中惊起涟漪,笑得真心实意。
“那般……似乎也不错。”好过我踽踽独行。
她振翅而飞,他永远慢她一步。
张开五指,掌心空空如也,也微薄的温度都奉欠。
永昭五年,璇玑皇后暴毙而亡,明皇悲痛欲绝,心烈呕血,一夜白头。永昭十年,明皇御驾亲征,士气大振,齐国投降,并入弈国版图。永昭二十三年,明皇浸淫炼丹服散,国事渐误,太平渐萎。
永昭三十年,明皇崩,内乱四起,太平章就此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