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空逐渐暗了下来,夕阳把冷漠的城市染得温情而又不真实。街道上车流穿梭,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好似一串打了结的星光。
宋屿川走在我前面,一边扭头看我,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起他那把新买的贝斯:“你知道吗?它的颜色跟我简直绝配,买到它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啊,这就是命中注定。”
他眉飞色舞,眼里盛满了骄傲的光,连步子都变得轻快了几分。我没来得及接话,得花点时间从他语速飞快的话里提炼出重点。
他说得太快了,每个字都像是从嘴里直接蹦出来的,我不得不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慢慢拼凑其意思。
“我缠了我妈很久她才同意的。”宋屿川继续说着,语气高昂得像在炫耀。我终于抓住了一个稍微慢下来的句子,趁机问了一句:“很久?很久是多久?”
他想了想,随即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大概……一周吧。”
“一周?”我挑了挑眉问,“一周算很久吗?”
“是啊!”他像是被问得有些急了,语速再次飙了起来,“那一周我天天围着我妈转,像复读机一样反复跟她说那把贝斯有多好看,我有多需要它。每天说得我嘴巴都快磨出茧了,她才终于松口答应的。”
宋屿川讲得扬眉瞬目,连手都比划了起来,像是想要把他那一周的所经历的“苦难”演得更具体一些。
他说着又停下来,忽然瞥了我一眼:“怎么?一周还不够长吗?那多久才算长?”
我思考了一下,平静地说:“可能是七年吧。”
他听到这句话,忽而怔住了。原本明亮的脸庞被某种复杂的情绪笼罩住,眉间的兴奋渐渐散去,光影之间的锐利轮廓不再鲜明。
他没再笑,微侧着头,像是想听懂我的话,却最终什么都没宣之于口。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柏言知,其实我挺好奇的……你为什么突然找我组乐队?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我没有回答他,主要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做每件事总得有个理由吧?”宋屿川停下脚步,偏过头睨了我一眼,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你不会真像你说的那样,就是因为喜欢摇滚乐才学贝斯的吧?”
他的话像是一根细针,无声地刺中了什么。
我抿了抿唇,没接话,却感到胸腔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当我看到那张海报时,内心某种隐秘的**被唤醒了。
我突然非常渴望靠近他,想要融入他的世界,哪怕只是浅浅的、表面上的融入也好。
就像他和Coco、白衍那样,无话不谈,彼此靠得那么近,仿佛能分享彼此的每一口呼吸,一起做很多疯狂事情。
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成为他的朋友,甚至更亲密、更过分些。
“你做决定的时候都会有明确的理由和清晰的目标吗?”我问他。
他说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有些事做起来是不需要理由的,想做就做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让空气凝固了一瞬。我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觉得自己回答的太笼统,并不太适用于高中生理解,于是又解释:
“人出生时没有缘由,死亡时也没有。有些事看似由因果推动,却往往不过是必然的结果。某些情感、某些决定,就像河里的暗流。我们无法选择从哪条支流汇入,也无法决定什么时候被卷入漩涡、何时被带向大海。水流自有轨迹,我们只能随之漂泊。”
温暖橙光渐渐褪去,世界被灰蓝的冷意浸染。
宋屿川站在路灯下,眼神似火。
他一动不动地凝睇着我,那道目光仿佛要将我穿透。
是不是我说的太过于深奥,他听不明白?也是,他就只是一个高中生而已。现在的我,阅读量可比他大多了。
“所以……”他缓缓开口,“你学贝斯的原因,是因为我吗?”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啊,也没什么。”他说,“就是觉得挺奇怪的。你看起来不像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人——不是说不好啊,就是,嗯……乐队还是挺吵的,和你的风格完全不搭吧?”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不太喜欢吵闹的环境。”宋屿川的语气完全没有审视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疑惑和探寻。
他像是怕我误会,又急急忙忙补了一句:“不是说我们不欢迎你,真的,如果你喜欢音乐,那当然很棒,只是……”他迟疑了一下,“我总觉得你是为了别的原因才来的,可能是因为想认识我吗,你想和我做朋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话我很早之前就想问你了。”
他看我不说话,犹豫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是怪你什么,我只是怕你会后悔吧。或者是觉得浪费时间?”说到这里,宋屿川的声音小了些。
可能是高中时宋屿川所了解的我跟现在的我完全不像,所以他有这个疑虑很正常,可是……
“我为什么会后悔呢?”
“嗯……,”他犹豫着,说话比之前更认真,“因为我觉得,你看起来是一个很有目标的人。如果为了我,去做一个你其实不喜欢的决定,那万一有一天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岂不是很难受?我只是觉得,朋友的话,不该给对方添麻烦,更不该让人勉强自己。”
他说了一大堆,我没听懂,只抓住了他着重强调的部分:“你把我当朋友了?”
“从你加入乐队起就是了呀。”
嘴巴里本来准备好的话却被自己发出来的笑声打断了,我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我只觉得自己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他能感受到我正在一点一点追逐他的心。他果然是喜欢我的吧。
“怎么了?我把你当朋友,你很开心吗?”
我实话实说:“对啊,因为我确实没什么朋友。”
“嗯我知道。”宋屿川点头表示赞同,“学校里你都是一个人的,我们同学之间都在传,你是不是性格不太好,或者有什么问题之类的。”
“有的。”我承认。我想起他写的一封封信,想起他控诉我无情的话。虽然我本人暂时还找不到原因,但他写了,那这就是我的问题吧。
要不然他怎么会死的?就连白衍这个跟他玩了快半生的人,都把他的死怪罪于我。
“什么问题?”见我如此说道,宋屿川微微皱了眉,眼神里竟有些关切。
我踌躇了片刻,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我别对他太坦白。
可面对他的时候,话就跟藏不住似的脱口而出:“我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情绪这东西,对我来说很难懂。”
“比如呢?”
“比如别人会觉得我冷漠。”我垂下眼睛,“有人说我没同理心。我最亲近的人去世的时候,我都没哭。不是不难过,但就是……我哭不出来。他身边的朋友都骂我没有良心。”
我本想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可说到这儿,还是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这,大概就是我的问题。”
他静静地听着,没像我预料中那样,说到有人死的时候显得局促。高中生离死亡应该是一段很远的距离吧,他们有经历过伴侣离世吗?
可是宋屿川对此反而语气笃定:“我不会这么说你。”
“嗯?”我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我是说,哪怕别人怎么想,我不会觉得你没良心。”宋屿川抬起头,“每个人都有缺陷,谁又能保证自己完美无瑕呢?”
“人要往前走,看开点。”
在场面陷入静寂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让我往前走,真是可笑,一个高中生居然让我往前走,可对于一个人的陨灭,我又怎么能够看得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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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无法从中判断他的情绪。天亮时还能靠他的神色揣测心情,可现在却毫无头绪了。
宋屿川家的小区建在半山腰,路上要穿过一段没有路灯的上坡道,四周一片漆黑,连月光都被旁边的建筑遮挡。
我习惯性地摸索口袋,想在经过那条坡道之前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但当我摸到那个硬硬的PC塑料的诺基亚时才意识到,现在是2006年,我的手机连最基本的照明功能都没有。
我注意到路边有一家小店,走出便利店时,我在手指上戴了个会发光的糖果。
表面上印着一个穿粉裙的红发少女,只要按下按钮,糖果会亮起一圈诡异的红光,伴随着一阵毫无章法的电子音乐声。
糖果亮起的瞬间,刺眼的红光在黑夜中尤为显眼。
我抬起手,借着那微弱的光线照亮前方的道路。
宋屿川站在我身旁,眯眼看着,好像也并没有觉得我做的这件事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跟随着光,我们顺着这条上坡道缓缓行进,我举起手里的钻石糖,红光照在他的眼睛上。
终于能看清楚他的脸了——
宋屿川长着一张纯真、未被磨砺的脸,就好像一生都可以过得幸福顺遂。他自在又洒脱,不必过多考虑复杂的问题,想要的东西,他会大胆去争取。
而很多时候,他根本不需要费力,世界就会为他敞开大门,所有人都会为他铺平前路。
如果宋屿川没和我在一起,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家里的真相,不会吃那么多苦,不会与家里人闹掰,明明他是个那么在乎亲情的人,却要与他的家人相隔太平洋。
我想,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吧。
如果我没有出现,现在这样才是他的人生吧。
忙着发光、忙着冲撞、忙着爱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忙着追逐自己的梦想。
他是个不太能容忍沉默的人,陷入沉默仅仅几分钟后,他就开始讲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比如跟我抱怨暑假作业、母亲整日对于他的唠叨以及父亲对他的撒手不管,还问我是不是所有的父亲都这样。
我虽然觉得无聊,但还是回答他,说不是这样,因为我家里就管我管得很严。
我从来没跟他说过我家里的事,今天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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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有次也是在这样黑暗的街上,下着雪,那是我们在一起时下的第一场雪,天气寒冷刺骨。
他拿着手电筒照路,我鼓起勇气第一次尝试主动牵起他的手,动作很轻柔,试探般地说:“现在的我就好像是抓着蝴蝶那样小心翼翼。”
他问:“为什么是蝴蝶?”
我说因为蝴蝶是自由的,它可以选择在哪朵花上采食,在哪棵树下栖息。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蝴蝶吗。”
宋屿川裹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浅浅低笑着,松开了我的手。把手电筒塞到我怀里,突然跑到前面,像只黑色斑纹的蝴蝶,在漆黑的巷子里转来转去。
他的手臂假装是翅膀,在空气中小幅度摆动着,仿佛自己在飞翔,然后嘴里高呼着:“我是蝴蝶。”
笑声在夜空中回荡,我看着蹦蹦跳跳的他,心里突然开始担心有一天他会像蝴蝶那样,翅膀一振,从我身边飞走。
蝴蝶都是会飞的。
我以为他听到我的担忧,会笑着拉住我,说“别乱想,你可别赶我走啊。”或者,他会用他惯常的语气,故意逗我:“原来你开始害怕失去我了?那我岂不是太太太太有魅力了?”我甚至准备好了要用怎样的眼神回敬他这一句俏皮话。
可是他很快停止脚步,抬头看向夜空,声音格外平静:“但你是老鹰,你也会飞。我们虽然身处同一片天空,可你会比我先飞到更大更广阔的地方中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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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蝴蝶飞不过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