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排练室排了五个小时,白衍汗如雨下,心力交瘁。
“虽然整首歌我只是弹这么几个和弦。但就算是一头牛重复耕了几十次的地,那身体也是会累的吧。”他如是说道,便甩了甩手,吵嚷着说不排练了。
邱振赫坐在鼓凳上,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也说要休息休息。
我们使用的乐器是这家排练室的老板借给我们的。
据白衍说,这家排练室是整个宁波设备最齐全的地方,不仅仅有各种效果器和法兹,乐器也是应有尽有,除了需要插电的电吉他,还有各式木吉他供人选择。
跟白衍和邱振赫相比,宋屿川像是不知疲倦,席地而坐开始自弹自唱起来,完全没有顾及其他人的存在。
“不是,你们看看川儿,那吉他弹得真的太不像话了。”白衍忍不住扯了扯邱振赫的衣袖,有点愤懑不平,“他那个烂吉他什么时候能弹这么流利了,我都感觉他像是换了个人。”
白衍目不转睛盯着宋屿川,肯定道:“对,他肯定是被什么人附体了。”
邱振赫与白衍心领神会,对了个眼神表示赞同。
怎么都是一个时间段一起决定学习器乐的,差别就有这么大呢?真不知道是该说他们笨,还是说宋屿川真的有学习乐器的天赋了。
看着宋屿川流利扫弦的模样,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本以为他是在研究生退学之后,因我的一句玩笑话才学起吉他的,没想到高中时他就已将吉他弹得如此娴熟。说什么都是为了我,一派胡言。
Liar。
排练站了很长时间,我的身体也有点僵,双腿灌了铅一样重。不过最重要的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听着从宋屿川嘴里吐出的声音和他经常弹起的旋律,我总是会想起以前,就像是被困在回忆的沼泽地一般。
我知道回顾往昔只是徒增烦恼,可他熟悉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幸福曾经离我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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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昏暗的弄堂,拐过几道弯,脚下的路面从坚硬的水泥逐渐变为石板。暖色的路灯还不至于让这条小巷彻底失去光明。路越走越偏僻,也越来越窄。
“既然你那么讨厌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我那些朋友,那就没有必要呆在那个地方了,因为对我来说,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那是我陪宋屿川过的第一个生日,跟每一年他的生日一样,他照旧办了派对,在他父亲给他买的别墅里,邀请了很多朋友们来玩。
也就是在那天,看着他在草坪上跟他的朋友疯跑、满地打滚的场面,我才第一次发觉我跟他的不同。
我想起我以前也不是没有玩伴。记得那时爷爷奶奶刚去世,母亲和父亲搬离了爷爷奶奶的房子。母亲继承了外公的地,在乡镇搭建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屋。
我的邻居是一个跟我同龄的小男孩,虽然现在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但至少我们共度了小学五六年的时光,而那段记忆在我脑海里至今鲜活。
那个镇里大多都是买了地、自己找工人建起的屋子。乡镇背靠轻纺城,大多数村民都依靠着做纺织生意在镇里自建了三层或四层的小洋楼,刷了漂亮颜色的外墙。
相比之下,我们家的水泥平房就显得格外突兀,就像是一片茂密树林中的一棵矮树。
我们在一起玩耍时,他总喜欢站上大段大段的楼梯往下跳,因为对他来说,这几乎就是一种毫无成本的冒险和刺激。
他不喜欢一个人玩这个游戏,总会提出要跟我比赛跳楼梯,就好像谁跳得多谁就是最勇敢的人。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跳整整一排楼梯,甚至也不顾自己是否摔得惨痛。可我只跳几格就不敢再跳了,总觉得这太危险了,站上大段的楼梯往下跳,就要随时做好摔得粉身碎骨的准备。
但相比起需要承担的惨痛代价,我只是害怕游戏过后,我该如何和父母解释自己摔得灰头土脸的模样。
父母一定会问我去干什么了,他们又会说如果我摔疼了,就要去医院,他们没有那么多的钱,仅仅因为我的胡闹玩乐而带我去看病,为我的快乐买单。
如果我提起那个男生的名字,父母就会变得更加生气,说:“他们家跟我们家能一样吗?人家家里是大老板,而你的父母就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职业而已,拿着月薪几百的工资,背着几千块的借款,除了要维持生活开销和支持你学习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我只是个小孩,根本不懂这其中的含义,我只是觉得我们每天在一起玩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因为在他们家玩闹就需要遵守许多的规章制度,不能随意跑动、不能大声喧哗等等,所以他更喜欢在我家里玩,我家相比起他家来说更加自由,也没什么束缚。
就比如他最喜欢玩的跳楼梯,他们家是大理石,所以他跳下来经常打滑,而我们家的楼梯是水泥地,在地下室,具有一定的摩擦力,跳下来不容易打滑,也不让会让他摔倒。
他家的墙壁被好看的布包裹起来,不能随意地在墙面上乱涂乱画,而我家是石灰墙,着色容易。
他喜欢拿着彩笔在我家的墙上涂鸦,画各种各样抽象的图案和线条,画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
他父母很少在身边陪他,所以他的画里总是有他自己和他的父母三个人在一起的场景。
我想,这大概是他心底深处的愿景吧。
我虽然不敢真正地在墙上画些什么,但看他画画的时候我也会经常性地愿望自己画一个人和一栋房子。
在父母的教育之下,我总希望能逃离片刻,那个地方没有父母,只有松了一口气的自己。
我是在父母的打压下长大的。那个时候的我就是想要几句来自于父母的夸奖,对我说一句“我做得很好”,这怎么就是那么难的一件事呢?
父母都不在家时,我们总是自由散漫。
我特别痴迷于看他拿着彩笔在墙上画着自己幻想中的世界,画他心中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他是我贫瘠童年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他和我的父母不一样。也正因如此,我总是纵容他,会默默地看着他在我家的墙上乱涂乱画,听着他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屋子里。
他的到来让我的生活不再那么单调。看着他在房间里自由自在地跑跳打闹,我的心情也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就好像他的快乐能传染给我,让我暂时忘记那些家庭的重压、父母的疾言厉色。
直到他归家之后,噩梦才慢慢开始。父母看到家里的墙上被画得面目全非,总是勃然大怒,接着开始不停地打骂我。
刚开始听到父母的训斥,我极度不适应,会无助地哭泣——哭泣是我从小看同龄人习得的技能。
他们哭泣可以有糖吃,而我什么都得不到。
哭得次数多了,我渐渐明白这个道理:眼泪并不能改变什么,也无法让事情变得更好或是得到有益的帮助。
于是,我学会了不再哭泣,慢慢变得冷漠淡然。
我是升了小学之后才搬过来的。我们家前面是一大片田野,放假了我总喜欢到那呆上一段时间,坐在泥土上,听风声吹过,看着天空默默放空,静过一切活着的生命,注视太阳升起和陨落。
在田间,有时候可以想象自己置身于世界的任何角落。至少在白天,当树木和大片的油菜花掩盖住一切的不堪时,我可以暂时忘记烦恼。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的性格彻底定了型,就好像是在我身体上涂了一层502胶水那样被固定住了。
从初中开始,我就不太爱说话。那个玩伴跟我不是同一所学校,他有了新的同学和朋友,自然而然地不再需要我的陪伴,我们就这么疏远了。
虽是邻居,但在路上走的时候也不会再打招呼,一种奇怪的气息流露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我们两个人默契得谁也不理谁。
我失去了唯一的朋友,除了听从父母的话,努力学习,我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学校里的同学们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和消遣方式,而我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话题可以和他们聊。
我只能不断学习、看书,这是我打发时间的唯一途径。当然,我的父母也不允许我干别的事情。
所以当我看到宋屿川和他的朋友们在草坪上尽情欢笑玩耍,远处的音乐声伴随着他们的笑声传来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我,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那是一种颠覆了我往日所有认知的灵魂震颤,我很难想象自己跟他们踩着的是同一片土地,我也是这份喧嚣中的一员。
我并不是害怕,而是感到一种深深的自卑。我深知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我需要为波士顿高昂的房价而焦虑,而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心所欲地去旅游,生日办一个如此排场的派对,只为了一时的开心消遣。
宋屿川可以因我的一句玩笑话:“如果你会什么乐器,我也可以在家跳舞给你看。”结果他真的去买了一把几千美元的Fender,并请来每小时收费几百美元的老师来教他弹吉他。
对他来说,这些事情再简单不过。在他的思维逻辑里,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才是需要忧心的问题,金钱和自由从来不是他须要发愁的事情。
我们刚刚在一起时,他提出春假要去台湾旅游,我的第一反应是后退。我好像还没有和他成为情侣的实感,也不认为自己的春假是可以旅行去到那么远的地方的。
虽然当时我的经济状况已不再捉襟见肘,还清了助学贷款后存款还略有盈余,但家庭带给我的强烈的外控倾向,让我的自卑感依然挥之不去。
每次做决定时,我常常需要打开银行账户确认自己真的能随心所欲地做些事情。那种不确定感和内心深处的畏缩总是萦绕在我心头,难以消除。
就好像是一个无声的沙漏在我逞强的日子里不断翻转。在沙子落下的周期里,我不能驻足停歇,哪怕是片刻也好。仿佛稍有疏忽,我用整个人生所构筑出来的世界就会崩塌。
我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活得小心翼翼。
即使身边的人常常夸赞我多么优秀,或者说我的天赋有多高,甚至羡慕我的成就,但我依然无法完全相信这些话——哪怕从小到大,我都是在除父母之外的、外界的夸赞中长大的。
我深知更重要的东西不是天赋或才华,而是家庭赋予我的某种烙印。这种烙印自我出生起就溶于我的血肉里,无论怎样都无法割舍。
那些赞美、羡慕以及各种强加在我身上的标签,只是笼罩在表面的光环,无法真正慰藉我内心的不安。
每当我听到这些夸奖时,内心总是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短暂的自得,又有深深的怀疑。
“我到底算不算得上优秀?周围人对我的夸奖是真实的吗?那些让我感到一个又一个自卑的瞬间是我幻想出来的吗?我可以相信谁?是不是回避跟任何人的交互就可以不再被伤害?”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洪流中被冲到岸上的人,即使挣扎着远离童年的是非之地,甚至尝试与家庭断联,也无法改变我根深蒂固的自我认知。
每当幸福如涟漪般涌入心间,枷锁的寒意便化作毒蛇,盘上喉咽,紧紧收拢。
窒息间,我接过命运递来的玫瑰,却闻到它涂满硫酸的刺香,花蕊残骸低语如咒:
「柏言知,你根本不配拥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