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之前,我在门口站了几秒,透过窗缝确认了客厅的灯是否还亮着。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沙发上有一点微弱的光。
缓慢地将钥匙插入锁孔,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任何声响。钥匙轻轻转动,“咔哒”一声,我不由得一颤。
我没有打开客厅的灯,抽屉里摸索出一个小手电筒,低着头小心地照向地面,尽量不让光束打扰到里面的人。
手电光一扫,墙壁上突然映出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在我身旁,巨大的形象像是怪物般压迫过来——是柏昌郧。
“还知道回来啊?”
父亲微微直起身子,眼神尖锐地扫过我,脸上隐隐透出酝酿已久的怒火。那张脸因长时间酗酒而涨红,双颊泛着不健康的光泽。
然后他开始对我说话。
我看着父亲不断变换的嘴型,大脑自动过滤掉没用的信息。多年不见,保护自己的能力总还是有的。
柏昌郧的话里带着讥讽,我总是以一个罪人出现在他面前。我做的任何事都让他不满,任何事情他都能从中找到错处,成为他日常宣泄愤怒的出口。
母亲还在世时,他不经常直接指责我,大多数时候都是指责母亲,连带着说我几句。因为教育这份隐形的责任早就在家庭关系中丢给了母亲。
因为孩子是从母亲娘胎里生出来的,所以母亲天然的,不仅要负责孩子的吃穿住行,还要一并把教育负责好。
一旦被外人戳了脊梁骨,让父亲感到没面子,他就会把气撒到母亲身上。说“你怎么教育的孩子”然后一并把所有的好揽到他自己肩上,指责母亲说:“你们吃我的、住我的,我辛辛苦苦打工挣钱,你连小孩都教不好净给我丢脸。”
他在外头是彬彬有礼的模样,可一到家就换了副嘴脸,骂母亲是“婊/子”,骂我是“婊/子的儿子”,就像魔鬼附身般扭曲丑陋。
听着这些熟悉的侮辱,我的内心早已麻木。在高中时期,我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语言暴力、人格羞辱。很久都没再见到父亲了,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反而觉得这冷嘲热讽的语气里有种诡异的“亲切”。
“怎么不说话?问你话呢,干嘛去了?”
“刚刚在同学家。”我低头换鞋。
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三十多了,再一次见到父亲却始终不敢与他对视。因为只要在这个家庭中,他就是权威,他就是皇帝,通常怒瞪暴君的眼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虽然不至于真的丢了性命,但免不了一顿责骂。在这个家里连大声说话都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他会觉得那是一种冒犯,是对他的最大不敬。
「我是你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是他最常对我说的话的句式。
自母亲意外去世后,父亲的情绪就变得喜怒无常。他辞去了工作,拿着母亲的赔偿款到处挥霍。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在牌桌上,那笔赔偿金变成了他炫耀的资本,他假装阔绰,不断借钱给各种牌友、酒友,以此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人人都以为他是偶发横财的土豪。
只是搬进这小区几个月,人人便都知道了三单元住着个出手阔绰的鳏夫,却无人知晓这财是从何而来。父亲在外总是扮演着慷慨解囊的热心肠,只有在家里才会把外面受的气一并施加给我。
因为我不在家,他敲门家里面没有回应,所以他喝醉了酒的不堪模样在邻居面前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觉得丢了人,而我是他唯一可以控制并且听话的儿子,自然是要拿我撒气。
也没有别的人这么包容他了。
父亲的声音在我的沉默中愈发高亢:“大晚上的跑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万一出什么事了怎么办?前几天邻居还看见你跟一男的闯红灯了,你是不是也想跟你妈那样去死?”
他神色并未有丝毫担忧,只有一种失控的恼怒。他需要一个宣泄口,而我就是他唯一可以指责的对象。我想反驳,想告诉他这话有多伤人,可话在喉咙里像钉子一样卡住,最后我还是习惯性地低头不语,任凭他的怒火一遍遍烧灼我。
“这些是不是都应该给我个解释?我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你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
“回到房间写检讨,写清楚今天到底干了什么。”他发出指令。
“好。”我机械地答道,心里早已麻木。我知道,如果稍有反抗,等待我的会是更恶毒的话语。
我在别人眼里是三好生,可在父亲眼里,我永远都无法做到完美。从小学开始,他就逼着我写检讨,事情无论多小,都得反省。母亲以前也拿,“他也是为你好,只是没用对方式”来搪塞我。久而久之,我也说服自己,父亲真的是为我好,他做得没错。
在脱离家庭去到了大学之后,我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直到在波士顿,遇到了宋屿川,看到他整整一本笔记本上写的都是自己的喜怒哀乐,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那样生活着。
原来有人的日记本里是可以写表达自我的;原来人不需要挑自己的错处也是可以活下来的;原来我是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心情的;原来人是可以只因为一个举动一个很细小的东西就可以对另一个人产生很深的情感的。
原来人…是可以这样生活的。
宋屿川是我这片暗黑天空唯一的月亮。
即使到了高中住宿,父亲仍然不肯放过我。他要求我每周五一到家,就要提交一份检讨书,详细汇报这一周里我做了什么、犯了哪些错、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一段和父亲的快乐时光。那些与他有关的画面,全都裹挟着压抑和苦涩——冰冷的审视、尖锐的批评、永不满足的挑剔。
家,只是他展现权力的领域,而我不过是那间屋子里一件永远都不会合格的作品,需要不断被修改,时刻被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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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家……我出生的家。如果它真的可以称之为“家”的话。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仍清楚地记得它的气味。
那个房子我住了六年,那种酸腐的、几乎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像是堆积的垃圾和腐烂的生物融成一股浓烈的恶臭,充斥在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
墙角的霉斑无孔不入,湿冷的空气中掺杂着腐朽的霉味,整个屋子都被一种腐烂的生命力吞噬着。
蟑螂横行无忌。夜晚睡觉的时候,你能感觉到触角轻抚过脸颊,可你却习以为常,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那些隐蔽的角落里、木板下,不知藏了多少密密麻麻的生物。我、我的父母、爷爷奶奶,还有外公,都挤在这堆腐烂与污秽的废墟里。
母亲有洁癖,几乎每天都在打扫,努力擦去那些污垢。但爷爷奶奶会怒斥她,不准她乱动家里的东西。他们并不是因为在意清洁,而是因为那些破旧的纸箱、腐烂的木板以及被老鼠啃食桌腿的烂椅子是他们的宝贝。
我六岁之前住的家,毗邻公共厕所。公共厕所旁就是垃圾场,爷爷奶奶经常到那里捡拾东西。这些捡回来的杂物一点点填满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压得唯一一扇窗户几乎透不进一丝阳光。
这是爷爷奶奶的房子,母亲作为外来人,自是干涉不了什么。她曾试图反抗,甚至在刚嫁进来的几年里还会争吵、顶撞。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噤声。许是觉得反抗无用吧,就像刚上初中的我一样。
母亲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我痛哭,眼泪滴落在我瘦小的肩头。
她的痛苦源自对丈夫和这个家庭的憎恶,而我则成为她生命里唯一的寄托,或者说是她悲剧的延续。
我已记不清我一两岁时绝大多数的记忆,可我仍记得母亲曾在我躺在婴儿车里的时候掐住我的脖子,大声逼问我:“为什么你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绑架我?”直到我尖声哭闹,才将我放开。
爷爷奶奶对母亲的挑剔与苛责从未间断。外婆早逝,我没有见过她。外公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已经不太认识我。他耳朵失聪,话也说不利索。每次见到我,黝黑的脸庞下,老化了的皮会微微撑起一个嘴角的弧度。
我每每看到那张脸都觉得外公是认识我的。可父母亲都说外公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要让我靠近他。我觉得外公对我有印象,只是无法说出我的名字罢了。
每周,母亲都会为外公擦拭身体。我记得她搀扶外公瘦骨嶙峋的身体,支使他坐在马桶上的样子。那时的外公就像一具行将就木的僵尸,骨头清晰可见,皮肤几乎紧贴在骨架上。我问母亲:“人老了生病之后,就是这样的吗?”
母亲回答:“人到濒死之际,得了病,尊严早已不复存在。亲人站在眼前,他却喊不出名字;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手脚明明还在,却不受自己控制,每一个健全的人都可以轻易支配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所以要生孩子,至少老了还有人给你擦身子,不至于连最后的清洁都没人可以帮忙,身子臭气熏天,就像我们旁边从来没人打理的公共厕所那样。到最后,就连尸体都要被活人嫌弃,被人捏住鼻子嘲笑:‘看,这个人死了,真臭’。”
她说这话时平静得可怕,没有一开始搬来这儿那种强烈的抵抗,也不每天大吼大叫和爷爷奶奶斗智斗勇,说不干这个不干那个了。也不会跟父亲顶嘴,他一摔桌子,她也撂碗离桌的情况了。就像是屈服于命运。
因为到最后,那一地碎裂的碗筷都需要她来收拾。
“血缘、普世的道德观让你不得不这么做。尽管你心里也接受不了,嫌弃得要死。但没办法。我老了也是一样。等你长大了你会理解我的,言知。”她那时经常对我说一大串话,然后摸摸我的头。这么做确实可以抚慰年仅几岁的我幼小的心灵。
“母亲,你这么说外公不会生气吗?”
她冷笑着看向外公空洞的眼睛:“你觉得他还能生气吗?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人到了这个地步,还落得下什么?”
家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就是一栋阴暗潮湿的房子。那种沉闷的气息与霉斑、脱落的墙皮纠缠在一起,连时间都在这空间里腐烂。
电视里春晚的阖家欢乐,从未在这个家中出现过。我的家,没有欢乐,没有温暖,只有阴冷和苍白的沉默。
后来,随着外公离世,爷爷奶奶也染上了恶疾,我们才以极快的速度搬离了那个破败的老房子。继承了爷爷的一块地,我们在那上面建了新的房子,物质生活有所改善,表面上看一切好像变得更好了,但母亲却像被逐渐同化成另一个父亲。
人这一辈子,可能到老快死了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只是身体已经不再允许行动了。可人却能通过自己的本能和过往的经历很清晰地辨认出自己厌恶什么。
我讨厌父亲,非常、极度,但此刻,我又很感谢他。要不是他让我在初三暑假拼了命地干体力活,我还不会拥有这台老旧电脑,供我了解外面世界的渠道。
没有这台电脑,我逃离不出这个家庭。也不可能跟宋屿川在波士顿拥有我们的家庭。
如今通过这台电脑,我不仅可以搜到离我记忆已远去的这种所谓的认错检讨书,还能跟宋屿川聊聊天。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过检讨了,重新动笔,唤起不少童年记忆。
小时候,当别的孩子在幼儿园玩耍时,我父亲总是要求我学拼音;等到一年级,别的孩子在学习拼音和字母时,我已经被父母逼着开始学习文言文和英文单词了。
在学习这方面,我总是比别人快一步,所以爱情领悟得晚一些也不奇怪。
我是个循规蹈矩的普通人,每日依照行程表做事。但在遇到宋屿川之后,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跟他刚在一起的那一个月,几乎就是我最堕落的时候。整天与他腻在一起,沉浸在感官的愉悦中。我的生活从那时起开始变得没有章法、不知所向。
电脑联结了我和宋屿川的世界。隔着屏幕,想到他,我就觉得我付出什么都值得。
一想到未来有他的陪伴,我所受的一切委屈都不再算是委屈,痛苦的情绪也立马烟消云散。
我知道,未来有一个人会毫无目的地深爱我。
他是我往后的月亮。
到了今天我才意识到,我对宋屿川的了解是如此有限。我不了解他在高中时期的生活、友谊和日常,也不了解他青春期的情绪波动,他的忽冷忽热,他的敏感脆弱。
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我五分钟前打出的一行字:
「今晚月光很美。」
那头没有回复,名叫过去的幽魂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游荡。我看到一小撮夜影冲出窗外,犹如一缕青烟般飘散。我的意识如同雾气,早已蒸腾到天外天。
-
**在月光下绽放。
我们躺在柔软的野餐垫上,虫鸣与蛙声是大自然赋予的音响,立体声环绕四周。
宋屿川慢慢靠近,我闭上眼,接着是等待,时间在此刻变得漫长而柔软。
唇与舌、皮肤与皮肤的接触,如同一阵惊雷,砰地一声,洞穴被掀开一个缝隙,我用近乎透明的白光填满了它。
天空如光洁的画布般摊开,最亮的启明星点缀其间,犹如注视着我们的一只眼。草木清香拂面,周围一片漆黑,环境也变得蒙眬,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人。
旁边放着一纸双相的确诊单,屿川抬手想去拿,我抬起右手打断他的动作,轻托住他的下巴,又往他的肩膀处往下狠狠一按——这只手背上的疤痕已经很淡了,我低声细语,嗓音如同夜风般轻柔。
“我自幼就受过伤,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有充分的发言权。我自小就懂得一个道理:是伤口创造了我,没有那些伤口,也就没有现在的我。病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你自己都放弃自己了。就让我们各自的伤疤相爱吧,这样是不是也挺好?”
野营灯是身如焰。在夏日草坪的包裹下,两个像是水草般缠绕的人被点亮,宋屿川的身影指向月光,在夜色中颤动。他的呼吸在我耳边轻响,他靠着我,紧紧地,就好像在世纪末,只有依偎能够拯救我们。
此刻,被父亲失手割掉的某块部分,正围绕着他而愈合。
“Bay我爱你,可我不希望你爱我了,我怕我的疯狂会灼伤你,就像人类会被恶魔炙热的呼吸灼伤一样。”
“可你忘了,恶魔不会、也不能生活,除非是借用人的躯体。”
“无论你如何疯狂,你的疯狂都不足以改变这个世界,所以你再怎么疯狂都不为过。”
话语如烟花,片刻便冒到九霄云外,把从前的时光转换成像深水炸弹一样的东西。
我跟宋屿川的过去就如即逝后残生的碎片,穿透无垠的时间,再击中我。那并不是单纯后悔的情感,而是一阵游走在意识空间的、没有任何形容词可以形容的复杂情愫。
神情回荡于空白,等我再回过神来时,我看到电脑上他写道:
「我最讨厌月亮。」
分享一个好消息,过签了><
虽然应该也没人看到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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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当时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