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XYZ(全女) 第6章 Chapter 6

空气一时安静了。

我听见我们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带着不均匀的节奏起起伏伏。

我没能压抑下原本还在狂喜的激动，而姐姐，对她来说，几天以来深埋在心中的困惑一定让她十分不安。

我只好拉着她的手，握着，捏着，反复摩挲着，试图让我的温度和抚摸能安抚她的情绪。

“到底怎么回事，姐姐？”

“没有，妈妈没有反对，只是……她第一反应并不是那么开心。”

她同我对视着，我看到那眼神中少有的低落。

作为我们身后最为坚实的支柱，一路以来，妈妈在精神上托举和鼓励了我们太多。被繁衍研发中心录取这样天大的好消息，姐姐一定是想要给妈妈一个巨大惊喜的，却不料并没有收获意料中的反应。那种错愕和扫兴，任谁都无法接受吧。

“妈妈说什么了吗？”

“她没有不同意，也没有打击我。只是在我告诉她消息的当下，妈妈的反应没有那么强烈，就好像……”

“就好像愣住了那样。不是因为太激动，而是，一时间难以接受。”

姐姐说得很委婉。

她回握了我的手，像是在努力让我宽心：

“之后妈妈还和我道歉了。她说，很抱歉让我难过，她只是有点担心，如果真的进了舟的繁衍研发中心，我会不会需要面对太多正常船员本不该面对的东西。

你也知道，繁衍中心是舟上最核心的机构，在那里，人们要考虑的远不止生殖这一件事。舟的政治、历史、未来，都以部落的创生为基础，与这个机构息息相关。”

“所以我今天才忍不住和你聊了太多没头没脑的事，我心真的很乱。”

“姐姐，其实我能懂。舟不是一个追求世俗意义和成功的地方，像妈妈那样并没有远大抱负的人，也依然可以在这里享受着一切权利和生活。

妈妈或许有她的大智慧，你知道的，有时候平淡、普通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嗯，你说得没错。因此我也想问问你的意见，妹妹，你希望我去吗？”

“我当然希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脱口而出。

这是我衷心的想法，更是我如今唯一能对她作出的鼓励。越快越好，不带一丝停顿，我要姐姐知道，她能收获这份录取有多么了不起，而我又有多为她骄傲。

“这下好了，在这个时间节点，我们的人生竟然都来到了神奇的分岔路口。我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舟，而姐姐你，就要进去那个船员们心中最神圣的地方大显身手了。那可是繁衍中心啊！”

姐姐笑了，她紧紧地抱住了我：

“对，我好激动，我真的太开心了。虽然那也意味着，妈妈身边一下子少了两个女儿的陪伴。”

“姐，不是你说的吗，在舟上没有一个女人会被抛下。妈妈有姥姥，还有她的朋友和同事们，我们可不是她生活的全部，你别太‘自作多情’了。

再说，你还在舟之上，总有机会同她联络见面的。”

她说：“只是不会像之前那么频繁了。倒是你，一想到很长时间会见不到，我就已经要开始难过了。我现在哭给你看。”

“打住。”

我用手撑住她贴过来的脸，“你先和我说说被繁衍中心录取的事好吗，我太好奇了，之前怎么没听你和我提过？”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就像你被星系学院录取一样那么突然。看你最近忙，我就没多说。不过，你不是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么，今天不好好休息的话，要怎么去面对新的环境啊？”

我感到自己的嘴角难以下压，一边咧嘴大笑，我一边摇着她的手：“就算熬夜通宵我也要听！我的姐姐竟然被繁衍中心录取了，我的天啊，我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你讲嘛你讲嘛，我还年轻，有的是精力。再说了，按照惯例，入学报道第一天不应该是办理入住、熟悉环境、好好休养调整之类的么，难道其他部族的女人都不需要倒时差吗？

这事要是去学院前我不了解清楚，之后一年的时间里，每天每夜，我会胡思乱想的，姐……”

“好吧，那我再和你聊一个小时，之后你给我保证回家睡觉去。如果还有没讲完的，我今晚会把其他的内容补充在信上的，等你去了星系学院，有空了再打开慢慢看。”

“姐，你真好，你这算是用自己熬夜来换我的睡眠吗，不愧是伟大的舟繁衍研发中心沈渊研究员女士。”

“开始计时，你再插科打诨就要说不完了。你问我答，还是让我先讲？”

这天夜里，我睡得很浅。

梦境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人就好像流漂在浪潮中沉沉浮浮。偶然睁眼抓到些破碎的片段，这些记忆又随着下沉与淹没隐隐消散。

有时候，我好像来到了军演场，面容模糊的教官下着指令，周围离我遥远的同学们是陌生、冰冷的。这会是其他部族的女人，会是我去到星系学院后的样子吗？

直到抽身，我才惊慌地庆幸这不是现实。

有时候，我又好像亲自进入了幻想中的繁衍中心，那是比舟上任何我去过的地方都更加先进高端、一尘不染的实验殿堂，我拿起试管和手术刀，在这里轻而易举地掌控着人类的生殖和繁衍，为部族更好的明天，为船员们更好的生存和进化奉献我的能量……

虚拟日光高升了。

一切准备就绪，我在西舷等候着军队的人员带我出发。

我整齐穿戴着整套舟的军服，在胸前佩戴上那天拿到的“Z”字胸章，而身后的背包里除了压缩好的各类急用物资，还有一本姥姥给我的书，一封姐姐早晨交给我的信，以及妈妈另外写给我的一封。

她们三个就像冥冥之中产生了默契那般，各自通过纸质的书或信为我留下一段言，让我在这一趟孤独离家的旅途中不那么寒冷。

“沈博。”

我转过头，吃惊地反应过来：“周紧军官！”

她没有穿军服，衣着很随意，那种温润而平淡的感觉愈发从她的身体里挥发出来，飘散在周围，就好像液化了的水蒸气，没有任何味道，但就是让人异常的舒爽和平静。

“走吧，我们去船尾，小星舰会从那里出发送你去星系学院的。”

登上运输舱，她同我面对面坐着，很是放松，我却无论如何都缓解不了自己的紧张。

“周紧军官，实在没想到今天会是您来送我，谢谢。”

“有点紧张是吗。”她盯着我胸前的那枚Z字章看，“二十年前的我也是这样，这很正常。”

“难道您也曾经是被派去星系学院进修的人！？”

“是的。你之前应该有在四处打听，想找有相同经历的前辈请教经验吧？”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的确试图找了，但没有收获。是我的信息检索能力太差，还是我的行为过于自讨没趣，星系的真实面貌在舟上得不到广泛传播，或许她们原本就不愿意透露这段过往。

“从小生活在舟，我既不了解其他族群，也不熟悉星系里那些真正的星球。我怕我出去了，没办法很好地代表舟。”

“你也可以只是怕自己不适应。”

“……您说的没错，我应该更坦诚一点。”

她若有所思：

“倒不是我不愿分享。沈博，等你去了就知道，作为一个预备役船员，只要你足够坚毅顽强，军事学院给出的任务和挑战，我相信你是绝对可以完成的。

至于那些无法受我们操控的东西，比如，今年你的同期——她们会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给不了太多的参考。”

听她说出这么长一段话，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变近了。也许我原本就很想同她亲近。我敞开怀：

“周紧军官，不知会不会冒犯到您，我总觉得您身上有一种非常淡定的气质。对于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就不再去纠结，是这样的理念让您有了平和的心态吗？”

周紧的嘴唇弧度轻微扬了扬，给了我一个礼貌而生分的微笑，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没有再言语。

目的地到达得很快，周紧作为西舷的长官，去到一边为我对接登舰出舟的必要手续，而我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前往了出舟星舰的登录口。

周紧嘴里的“小星舰”并不算小，目测的长宽都在十五米以上。当然，同舟相较起来，那只能是艘小得不能再小的飞船了。

我很难想象，即便是这样规模的飞行器，凭借舟为数不多的研究员能将它设计安装出来，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更何况是舟本身呢。

初代船员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舰身是熟悉的军械涂装，造型比起运输舱更为流畅，适合在星际间进行飞行操控。星舰携带着的燃料仓与控制室也更为巨大，占据了将近一半的体积，余下负责载人载物的运输室中安置着座位。

舱门已经提前打开了。

我看着启动后被灯光打得明亮的座椅，紧张的情绪突然又猛烈朝我袭来。

“来吧，穿上航行服，检查完毕后就可以进去了。”

套上那件轻巧的外装，我感到心脏止不住地砰砰跳动。

就这样进去，然后离开舟，我，一个人？

“沈博。”周紧来了，我已经坐在了舱内。

隔着即将关上的舱门，我突然觉得身着便服的周紧是那么亲切熟悉。我离开前看到的最后一位船员，西舷的军士长，我在星系学院的前任学长。此刻的她简直就像妈妈那样在为我送别，温柔、和蔼，令我眷恋。

我控制住自己想大哭着上前抱住她不愿走的冲动。

“别害怕。我们已经给小星舰设定了自动驾驶，到目的地放下你后它会给出提示、自动返航，所以这趟只有你一个人乘坐。”

我点了点头，我要坚强。

“运行的时候身体放轻松，可能会有头晕头痛的症状，如果暂时昏睡过去也是正常的。舱内的情况终端这里都会实时监控，保证你全程的安全，放心吧。”

“我明白了。”

我是不是面色发白，嘴唇发抖。还是我已经紧张得不知所措。

她本来应该离开了。

“沈博，勇敢一点，你的家人和朋友都在这里等你归来。我也会一直欢迎你加入西舷军队的，如果到时候我还在西舷担任军士长的话。”

“谢谢您，我会努力的！”

她起身走开一段距离，舱门关上了。

一瞬间，我的世界像被降噪了那样，所有声音都在这个密闭的空间中被放大，来回震动，轰隆隆地冲击着我的鼓膜。

离地的失重感伴随着星舰发动的轰鸣，我无法思考，把注意力集中了在自己的呼吸上。

五分钟后，预期的身体不适并没有出现。等星舰的飞行步入轨道，逐渐均匀了速度，我就像平日里坐在舟内部的运输舱里那样，几乎没有太多异样的感觉。

世界真正安静了。

我朝窗外看去，窄小的窗口为我摘取了这星际间一块小小的碎片。

我看到深邃的黑暗，一种不知道在那里是否真的有物质存在的黑暗。我看到数千年前投射过来的光，汇聚成我眼里此刻的一片繁星。

我转过脸，望向另一侧，第一次看到了故土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