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误会了,男人尴尬地挠头解释:“我不是卖船票的,船是我自己的,对了,我叫拉文。”
凌诩颔首,表示明白,摸着下巴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货船出航一次要准备至少五天,加上这次带回来的货还没卸,至少十天……拉文先生,我现在去十天后等你。”
年轻的船长先是一愣,而后捧腹大笑,越发喜欢凌诩,说什么也要让他上去瞧瞧。“不坐货船,我们去坐小点的汽船。”
本来就无事可做的凌诩欣然应允,旅途中又增加了一次新奇的体验。
拉文走到码头边,跳上一只停靠不久的双层汽船,这条船和旅游业新兴的船只一样,可以供至少三十个人在海上航行,舵手收到船长的消息,提起裤子叼着面包片从小餐馆角落里蹦了出来,一路助跑丝滑入舱。
“上来吧,我的朋友。”棕色皮肤的船长站在船尾,朝凌诩伸出手,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
凌诩上了船,陡然增大的风势让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帽子还差点被掀飞。
拉文凑近了些,关心地问:“你没事吧?是不是风太大了,走,快进船舱。”
“不用了。”凌诩加快脚步拉开距离,径直走上露天的二层甲板,还没起航,这里的风就将他的头发吹得胡乱飘舞,甲板上固定有太阳伞和桌椅板凳,一个人多余的人也没有,他很喜欢。
几分钟后,汽笛响起,汽船驶出码头,船长开开心心端上来一大盘点心和饮料,放在凌诩面前,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对他的好奇与惊艳。
如此款待,凌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起身给船长行了个礼:“多谢款待,忘了自我介绍,您可以叫我Blase。”
船长跳将起来,十分惊奇:“啊呀呀,我是不是见到了东方贵族?”
这个年纪轻轻就当上船长的男人,真的可靠吗?这么跳脱。凌诩很怀疑。
他重新躺回椅子里,裹紧外套,随口敷衍道:“船长还真是热情呢。”
“嘿嘿,他们都这么说我。”
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东方的讽刺,他显得非常高兴,傻呵呵地乐了好久。
他在另一侧坐下,兴致勃勃地打听凌诩的旅游安排,要待多久,可不可以留电话。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凌诩在他过来搭讪时就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上船也只是因为好玩,可没打算深交,所以完全忽略了他问联系方式的话。
海面一望无际,不论多大的风暴,只要过去,大海总会恢复如初,平静、优雅、游刃有余,凌诩发热的脑袋里尽想些有的没的,还分神应付着年轻船长。
交谈中,凌诩了解到这人居然只有二十五岁,怪不得这么热情活泼,这个年纪就当上了超大货轮的船长,世界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凌诩稍微打起了点精神:“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一定很精彩吧。”
“不一定哦。”拉文害羞地红了脸,嘿嘿一笑,毫不吝啬地分享起来,“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水手,在我祖父那一辈,海运逐步发达起来,家里积累了一些财富,长大后,父亲把我送到了海军军官学校里接受教育,后来战争爆发,运业凋零,饿死了很多人。”
想起那段黑暗的历史,拉文快乐的脸庞难得蒙上了一层阴影,凌诩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没有催促和不耐烦,要不是长发仍随风翻飞,他简直就是一尊雕像。
半晌,拉文继续说:“祖父死于战争,我的父亲在战火中夹缝求生,一年四季都飘在海上,慢慢地,他从水手做到了大副,我被迫从学校退学,加入军队参加战争,十八岁,我已经随父完成了四大洋航行,幸运地没有死成,几年后,父亲突然死去了……”
之后的发展,凌诩大概都猜得到了,从残酷战争中活下来的优秀水手,接受过海军军官学院的程式化教育,丰富的实战经验、优秀的掌舵技术,让拉文在战争结束后一路直升,不必依靠父辈,当上了船长。
然而拉文和其他亲身经历过残酷战争的人却有一点本质上的不同,他太乐观了,毫无阴霾,即便身边的亲人接二连三离他而去,他也能很快振作起来。
在凌诩还沉浸在其中的时候,拉文已经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察觉到凌诩有些复杂的眼神,一笑而过:“我猜猜看,你一定在想——我是个骗子,毕竟没有人哪个上过战场的人如我一样。”
“你是吗?”凌诩从善如流地问。
是真是假,他不在乎,如果是真的,那就说明这个人相当坚强,而如果他只是听了一则谎言,也很好,起码那种残酷的事情未曾出现。
“我比较走运,”拉文摇摇头,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当时我年龄太小,远离了炮火,长官不让我上前线,只允许我做些运输物资的任务,那时候的海面堆满了断肢残臂,海水红得发黑……后来我父亲得败血症去世,战争也接近了尾声,活下来的人大多都出现了心理障碍,每天都有跳海寻死的人。”
“上级命我组织战后清扫工作,或许是天性如此,我只需要很短的时间重塑情绪,靠着天生的乐观主动承担了大部分打捞工作,战争结束,我退役回到家乡,多亏了我的长官,替我要求到一份船长的职务,不然还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来养家糊口呢。”
那么悲惨的故事,那么恐怖的场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轻飘飘的,凌诩一时间对这位年轻的船长肃然起敬。
往前种种从眼前掠过,清风吹起腐朽的落叶,越变越小,最后彻底消失,融入一成不变的世界当中。他忽然觉得,在阔大无边的天与地之间,在浩瀚银河中,在与更加残酷事物的对比之下,某个人情感上经历的一点小挫折,根本算不了什么。
无风无浪,大海一望无际,蓝天悬挂白帆,海鸥自由翱翔,他心底压着的大山瞬间溶解消散,没发出一点声音,没留下丝毫痕迹。
郁结突解,心旷神怡,凌诩深深呼吸一口海上的空气,真挚地朝拉文道谢:“谢谢你,您很伟大,间接鼓励了我。”
拉文被他突然的感谢弄得一愣一愣的,指着自己傻乎乎地问:“诶?我做什么了吗?”
凌诩眼里有了实质的笑意,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介意我打个电话吗?”
“啊,请便!”
他走到一边,给手机开机,点开联系人的那一刻,顿了一下,在心里酝酿好措辞,才点下拨号,但他似乎忘了,他们中间还隔着时差。
不过这不重要,宋航睡觉时会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多响一会儿他就醒了。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怎么会关机?凌诩皱眉,鼻尖一痒又打了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苦恼地发现一边鼻子似乎堵住了。
拉文小心翼翼地问:“没打通吗?”
凌诩摇摇头:“他应该在忙吧。”在忙着陪姜冉冉……等等!天很大天很大——不要为了不值得的情绪失去真正喜欢的人。
听他说话有了鼻音,拉文关心道:“我亲爱的朋友,你生病了吗?”
“一点小感冒而已。”在凌诩的认知里,只要不会死,都是小毛病。
然而他的新朋友比他更着急,冲下甲板拿了张厚毛毯上来,朝着凌诩就盖了过去,后者敏捷闪躲,疑惑地问:“这是干什么?”
“海上风很大,感冒了怎么能这么吹风呢?你先将就用这个,我们下楼吧,我已经给舵手说了回航,正好我的货船要靠港了。”
如此一来,凌诩也不能要求什么,他对今天的经历很满意,想趁着感受还在,快快给宋航说明心意,但他没答应下去甲板,反而不顾阻拦去船头拍了几张照片。
[凌诩]:[图片]
[凌诩]:宋航,我听到一个很特别的故事,想讲给你听。
[凌诩]:[定位]大海很美,我消气了。
[凌诩]:等我回来,我想听你说。
[凌诩]: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他翻看着宋航发给他的那几条消息,心一点点地软了下来。
在他情绪上头的时候,宋航没有一味烦扰他,他克制自己,在等他冷静。
他不去想宋航为什么关机,心情大好,拥抱迎面而来的海风,一条披肩从背后猛然披上了他的身。
凌诩捏着披肩两个角,转头咧嘴一笑:“谢啦。”
拉文被近在咫尺的美貌暴击,瞬间涨红了脸,说话都有点结巴:“不、不用谢!”
汽船停靠码头,凌诩轻快地跳上岸,年轻的船长仍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远远地朝他挥手道别:“再见!”
纵使船长喜欢凌诩,也只能是萍水相逢,他还在读书,在那个美好的国度里,拥有光明的未来,还拥有一个同频的恋人。每一条都很难得,就是这样促使拉文放弃了和他表白的想法。
拉文唱起水手的歌谣,漂泊无定根的船长遗憾地以这首海上的诗歌送别他一见钟情的人,然而,或许是见色起意也说不定呢?
第一眼他还以为凌诩是个女人,但马上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不过那样一张脸,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还是邀请凌诩上了船,结果发现自己始终无法突破他的心防,原来是心里没位置了呀……
货轮也靠岸了,归来的水手们呼啦啦涌上岸,码头更加热闹了,有船员看见了他,跳起来高兴地喊:“船长,我们回来了!”
这次的货运任务,拉文并没有参与,因为这条航线十分安全,来回只需一个月,他让大副掌舵,水手们轮流协助,扬帆起航。
金色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他原地蹦哒了几下,很快恢复过来,开开心心地回到水手中间,准备下一次的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