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悠悠的谢家马车上,谢明裳放下纱帘,抱着引枕,往后一靠。
她想了会儿街上的那人,对方举动莫名其妙,停在路边半天不走,不肯接赔偿,却在街上寻她搭话,倒像是刻意搭讪的手段似的。
口音倒听着像京城人氏。也不知哪家远行的儿郎返京。
她整夜在外奔波,支撑到现在,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实在不想再为意外小事费心。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谢明裳喃喃道一句,把引枕抱在怀里,很快就把身后的人抛去脑后,和兰夏两个肩头靠在一处,两人在平缓起伏的轮轴滚动声里闭眼小寐。
昨夜实在累了。
一条巷子未走完,人便陷入模糊朦胧的梦境中。
她又梦见了下雪的山野。
雪花大如车轮,从半空漫无边际的洒落,远处群山峰峦起伏,在大雪里只剩下轮廓。
梦里的她起先是一只麋鹿,顶着巨大的鹿角在雪地里奔跑,鹿蹄子踩进碎雪里的冰凉触感无比真实。
跑着跑着,鹿蹄子太冷了,她打了个哆嗦,摇身一变,忽又成了雪地里奔跑的豹猫儿,腾身一跃,便轻盈地越过面前雪堆,又越过冰封的大河,直奔雪山之巅。
漫天飘舞的雪花里,群山幽谷回荡着豹猫儿得意的占山宣告: “喵呜~~喵呜呜~~”
谢明裳从睡梦里笑醒了。
迎面却撞见兰夏泪汪汪的眼。
“太欺负人了。”兰夏早醒半刻钟,越回想越难过,抽抽噎噎道,“咱们谢家还没倒呢。就有不长眼的坏胚子过来欺负娘子了!先是阴魂不散的林三,后面又不知是哪家阿猫阿狗,故意撞上来看笑话!”
梦里愉悦的感觉还残留着,谢明裳浅笑摇头。
“那人有皇城卫护送,必有官身的。京城没这号人,兴许是地方州府巡视的监察史回京了?或者哪处的刺史入京述职。不至于专门跑来就为了欺负我们。应该是偶遇。”
兰夏还在嘀咕那人:“长得倒是相貌堂堂,但眼神吓人,盯人像雪亮亮的刀子一般,瞧着不和善。实不像文官,像领兵打仗的。”
谢明裳回忆起擦身而过瞬间的惊鸿一瞥,疲倦地抬手遮住小呵欠。
“确实眼神锋芒尖锐,控马的姿态又熟谙。可能和爹爹从前一样,也是个镇守边境的将军也说不定。”
谢家本就是武将门第出身,再凶悍的将军她也不怵。比起京城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来说,“边境来的将军”这几个字反倒在她心里感觉更亲近些。
“路上这么久了,在大街小巷里弯弯绕绕的,还没到家么?”她扬声问耿老虎。
“娘子真的要回?”耿老虎慢腾腾地赶着车。他心里有顾虑。
“昨晚常将军送消息来,说起发兵围谢家的事……常将军负责值守外皇城的中书省值房那一片,消息向来精准。娘子人已出门,为何要回去。万一……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回家去,又去哪里?” 谢明裳反问。
耿老虎苦劝:“娘子既然把少夫人送出了京城,送娘子出去也是一样。今日出城方便。”
谢明裳隐约猜出耿老虎为什么只绕弯子不回程,又三番两次地劝她了。昨夜出门前,爹爹多半叮嘱了他些什么。
但梨花酒楼独坐半日,她已想得清楚。
“不,就因为送走了嫂嫂,我才不能走。”
京城谁不知父亲膝下只有她和哥哥一双儿女?记录在案的谢家人已少了个大嫂刘氏,如果连她都消失不见,必然会催发皇榜缉捕,祸害了留在家里的父母哥哥,牵累所有好意帮扶的人。
远的不说,今夜跟随她出门的耿老虎八人,酒楼露面的兰夏,都会从重论罪。
“福祸自有论定,让它来。”谢明裳坦荡荡道, “谢家风光的时候,我得了许多好处;如今家里出事,我这谢家人一起担着便是。你无需再劝我。”
耿老虎缄默无言。
马车在下个巷口调转了方向,不再蜿蜒穿梭,笔直向城西行去。
兰夏跟着折腾了整夜加上早上,直到现在才似乎突然回过了神,抹着眼泪,小声嘀咕了一路。
“抄家问罪的祸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凡有别的法子,能不到那一步,千万别走到那一步。娘子,你、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把长公主手书的宗室公子名单从荷包里摸出来,重新塞进谢明裳手里,眼巴巴地望着她。
谢明裳捏了捏精致的信笺纸张,笑了一下,没继续掰扯,伸手把兰夏脸蛋沾湿的泪水抹去,长公主的纸笺收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天无绝人之路。别担心,总有法子的。”
城西长淮巷,谢宅的青瓦院墙近在眼前。巷口现出大批披甲禁军。耿老虎眼皮子狂跳,马车停在巷口,低声唤:“娘子!”
谢明裳早看到了。无事人般跳下车,拢紧肩头披风,当先往大门处走去。
她这边甫露面,值守的禁军即刻围拢上来。
一位佩刀披甲的禁军中郎将迎面堵在巷子口。
两边打了个照面,中郎将高声喝问“来者何人,身份报上!”不等回答,却又压低嗓音叹口气:“六娘,你怎么回来了?”
谢明裳一怔。怎么这么巧。
今日奉命领兵封堵谢家的禁军中郎将,居然是父亲的老部下。
——正是昨晚冒险递交消息的常将军,常青松。
身穿紫袍的御前大宦黄内监得了报信,已经赶来巷口,阴阳怪气打量:
“哟,这不是谢六娘吗。好个小娘子,出去逛了整夜加大早上?倒叫咱家好等。你大嫂刘氏人呢,别磨磨蹭蹭了,赶紧下车。已经清点过一轮谢家丁口,只等你们姑嫂回家,谢家人齐了,咱家也能回去复命。”
“什么大嫂?”谢明裳和兰夏互相搀扶着往门里走,若无其事说:“我昨晚出去吃酒。偷偷摸摸出门,哪能带上大嫂。”
黄内监震惊地抬高嗓音:“什么?!刘氏人没和你一处?”
谢明裳人已迈进门里,不耐烦道:“大嫂不好好待在家里,又能去哪里。公公少左拉右扯不相干的,不是要清点人口?我人已经在家了,公公赶紧清点吧。夜里偷偷出去吃个酒都不安生。”
————
谢宅后院的庭院空地中,一小撮火焰升腾,青烟缭缭。
谢枢密使坐在石凳之上,将一封封书信丢入火中。
谢夫人坐在对面,拿铁钩子缓缓拨拉着火中的残纸灰烬。
谢家大郎君打横陪坐,望着明灭的火光发呆。
谢明裳便在这时踏进了院门。
她换回了平日里家中的穿戴,简简单单挽个垂云髻,石榴红色的十二幅明霞罗裙,冰蓝缠枝纹半袖,耳边坠明月珰。
谢夫人迎面见了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神色忽然一阵颤动,手一抖,铁钩子掉进了火里。
“明珠儿,你……“谢夫人抖着嘴唇埋怨,“昨夜一身衣裳穿得好好的,走了便走了,却又回来作甚!”
谢明裳坐到哥哥对面,足尖轻轻一踢,从火堆边把铁钩子踢出来,重新扒拉起残纸,统统送进火里烧干净。
“回来陪你们。”她轻松地道。
谢枢密使眼珠微动,转过视线。“昨夜见过杜幼清了?杜家不愿收留你?”
谢明裳只摇头,“爹爹,忘了杜家吧。”
谢枢密使垂下斑白的头,不再说话了。
“阿兄。”谢明裳从袖中掏出贺子浚留下的名刺和手书,对发着呆的兄长说:
“贺侯在想办法替我们家奔走,嫂嫂已经托付给他看顾。他说事急时可以去城南侯府找他。”
谢大郎君精神一振,接过薄薄的书信,翻来复去看了几遍,神色倏然轻松许多。
“极好,极好。子浚挚友,我没有交错他——”
谢枢密使劈手夺下书信,扔进火里,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莫要连累了人家。”
火光熊熊,一家人安静对坐,许久无言。
谢夫人忽然嘲讽地笑了笑,“现在知道不要连累人家了。爷们在外头犯了事,连累的还是家里人。阿琅,明珠儿,我与你们说个笑话,从前我说居安思危,你们父亲说建功立业。我说京城的枢密使位子不好坐,坐上去的武将有几个善终的?不如继续留守边关。你父亲说身正不怕影斜,旁人坐不住的位子,他坐得住。呵,谢家入京才几年?位子烫屁股了?”
谢枢密使在儿女面前被老妻猝然揭破面皮,羞恼不已, “你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翻旧账。”
谢夫人咬牙道,“叫我如何装不记得。从前在边关过得好好的,非要蹚京城的浑水。身正不怕影斜,你坐得直,行得正,怎么陷浑水里了?”
谢枢密使恨恨道:“与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和那辽东王毫无干系!这次是被朝中政敌陷害。”
“你和辽东王毫无干系,说给家里有什么用?你手中亏空的二十万两军饷去向呢?”
“二十万两军饷”六个字传入耳,不止谢枢密使哑了,对坐的谢明裳兄妹两个也齐齐抬起头来。
这次谢家之所以卷进辽东王叛乱大案,最根本的缘故,就是追查叛乱案时,意外查出二十万两军饷的亏空。
谢枢密使身为枢密院主官,说不清巨额军饷的去向;朝野渐渐升起风言风语,消失不见的军饷被私运去了辽东王叛军处。流言越传越广,三人成虎。
谢大郎君单名一个琅字,是家中长子,轻声道:
“儿子并非质疑父亲。这次彻查辽东王谋逆大案,意外查出历年发往边关九镇的军饷累计亏空二十万两。这笔银子真真切切,不翼而飞。父亲总领九边军务事,可知道其中线索,银两流落何处?”
谢枢密使苦笑,“我若知道军饷去了何处,此刻还会困坐在家中么。”
谢琅沉默了。
对于老爹的话,谢明裳却并不全信,坐在火堆面前,拿着母亲的铁钩子继续拨弄着残灰。
“爹爹和辽东王毫无干系,女儿相信。家里人也都相信。”
但京城房价极贵,谢家开销又大。她最近都在想,只靠父亲的俸禄,怎能买得下这么大一间好地段的宅子,雇得起那么多的仆妇小厮,再加上二叔那边的供养花销……
谢明裳眸子里带出探究之意:“爹爹手里不翼而飞的二十万两军饷,到底去何处了?军饷巨额亏空,当真毫不知情?家里没有外人,爹爹给个实话。”
谢枢密使这下当真又急又怒,脖颈上青筋都浮出。“……你老子没有贪污军饷!”
“老夫只不过按京城的惯例,收一点地方将领官员的孝敬罢了!地方上棉衣多要几套,军械多领几支,米粮多拉走两车,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谁知查出二十万两的窟窿!”
谢明裳:“哦,所以是收了下面的孝敬,平日里睁只眼闭只眼,整出一笔糊涂账,替人做了冤大头。”
父女倆面面相觑。
隔片刻,谢枢密使又愤然道:
“自古武将难善终。你老子军功第一,‘功高盖主’四个字你没听过?老夫想明白了,没有辽东王谋逆案牵连谢家,还会有旁的大案牵连,谢家迟早有今天!”
“女儿知道。女儿不悔做谢家人。” 谢明裳直视她父亲道:“爹爹无需跟我说这些,去跟娘说。娘跟着爹爹半辈子辛苦,没过几天舒坦日子。”
谢枢密使哑然良久,长叹一声,从墙边的武器架上提下一把木刀,转头对谢夫人道,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们。谢家不知还能团聚几日,要打便趁今日打吧。”
谢夫人拿刀背狠打了他肩背几下,抛下木刀,捂着脸跑进正屋。
庭院里一片静谧,只剩头顶木叶沙沙声响。
谢琅默不作声把火里的残纸都收拾完,熄了火。
谢明裳问,“该烧的都烧完了?阿兄,爹爹,我去看看娘。”说着站起身。
但黄内监今日领命来谢家,看在谢明裳主动归家让他可以交差的份上,黄内监愿意卖个面子,在前院等候少许时辰,并不意味着他愿意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紧闭的内院门很快被敲响,黄内监扯着嗓子高喊:
“日头过晌午了。寻不到谢家妇刘氏,不能耽搁了宫里的正事。谢家两位小娘子,谢五娘和谢六娘,还不快快出来,验明正身。”
庭院里的谢家父子齐齐吃了一惊,站起身来。
“这厮胡扯什么‘验明正身’,又不是上法场。”谢琅低声道。
谢枢密使面沉如水: “以不变,应万变。出去听他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