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衡就坐在木板床边的竹椅上,这里环境简陋,他却十分讲究,方才给宋时镜倒水的瓷杯,乃是上好的青花瓷窑。
这间破屋四面漏风,房中只有一张破木板床,床上垫着皮草,不至于膈人,那锦被倒与那皮草格格不入。
屋内燃着柴火,浓郁的药香充斥整间破屋,宋时镜闻着心头反感,胃里翻江倒海,口中更觉苦涩。
奚衡缓缓道:“公子耳力甚好,我们二人的确不是中原人士,塞外这几年动荡不安,为了生计,我们主仆二人不得不来到中原谋生。”
“至于救下你,倒真是有缘了。”
“我们途径此地,却突然下起暴雨,是以进那林中避雨,便见着你自山坡滚下,我见你受伤颇重,若不及时医治,恐会留下病根,就带你来了这儿。”
宋时镜听后,戒心这才稍稍松懈,他有些难为情,手下意识绞着手中的锦被。
“抱歉,方才多有无理。”
清欢面色不善的看着他,但见自家主子脸色甚好,只好缄默不语,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无妨,你已经昏迷两日,现在感觉如何?那药喝了会好得快些,良药苦口利于心,公子还是喝了吧。”
说着,奚衡从清欢手里拿过药碗,欲要为宋时镜喂药。
宋时镜闻了那药的味道,便心生作呕,顿时趴到床边大吐特吐,可他没吃东西,腹中空空,只能吐出些酸水来。
奚衡见他吐得额上都出了冷汗,眸中情绪莫名,他挑挑眉,伸手拍了拍宋时镜的背脊,为他顺气。
“你好像,很抵触喝药?”
奚衡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宋时镜没否认,他点点头,苦涩的笑笑,抬袖擦去嘴角的苦水:“我自小便吃不得苦,说来倒是让你见笑了。”
现在想来,当时他受伤后,被花荣带去暗楼,却从未喝过药,身上的伤也得到了缓解,不知花荣是想的何种方法。
“谁又天生爱吃苦呢,你受了风寒,不喝药好得慢,你先忍着点喝完,我差清欢去镇里给你买点糖来,喝着就不苦了。”
奚衡是铁了心的要让宋时镜喝药,他的语气不自觉加重,带着不容忍拒绝的强势。
宋时镜蹙了蹙眉,有些抵触的别过头去,他推开了奚衡再次递来的药碗。
“我是真的喝不下。”
清欢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冲上前,对宋时镜怒目而视:“好心当作驴肝肺,这药你不喝便算了,我就是倒了,也不给你喝。”
眼见着,他就要动手去夺药碗,奚衡当即沉下脸,制止清欢:“胡闹,出去!”
清欢气不过,梗着脖子看着奚衡,委屈道:“可是他浪费了主子的一片好心。”
“不喝便不喝,又无甚要紧,你先出去。”
清欢还想说什么,但见奚衡脸色难看,只得咬咬牙,愤恨的瞪了一眼宋时镜,气冲冲离开了。
“他性子一直这样,我代他向公子致歉,别同他一般见识,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奚衡说着,抬眼去看宋时镜的脸。
那张脸上多出了几道划痕,是在滚落山坡时,被坡上的石块划伤的,现在已微微结痂。
在他身上也有很有细碎的小伤口和磕碰到的淤青,他也都帮他处理好了。
宋时镜深感歉意,无所谓的摇摇头:“本就是我之过,他生气很正常。”
他说着,就要从木板床上下来,脚尖触地时,他才觉身上干爽舒适。
“我的衣物是奚兄帮我换的吗?”
奚衡本想伸手扶他,闻言动作顿了顿,他讪讪收回手,颇为别扭的轻咳一声,随即点头应了一声:“嗯”
“你伤得太重,出门匆忙,身上没带多少伤药,就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
“你的衣物都被树枝划破了,伤口连着破衣,不换的话,会更严重。”
“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多谢,麻烦了。”
宋时镜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好转移话题:“不知奚兄此行要去哪里,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奚兄有困难之处可以说予我听,我力所能及之事,定当万死不辞。”
“你要报恩吗?”
奚衡轻笑着,那笑声意味不明,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宋时镜不知他因何而笑,就听奚衡继续说:“我此行要去一趟豫州谈生意,不知公子要去哪,若是同路,我可以捎上一程。”
宋时镜有些心动,如今他寸步难行,想要去豫州,难上加难,不若与这奚衡同行。
可这人恰巧要去豫州,与他不谋而合,实在他过巧合,让他不得不防。
想到此,宋时镜心生警惕,但他又很快想到,对方和侍从那异于中原的口音,便又安定下来。
他们的确不是中原人,想来真是凑巧。
于是他有些为难的开口:“我也要去豫州,但奚兄的救命之恩我还未还,又怎好意思同你们一路。”
更何况,那清欢看起来对他成见很大。
“你眼睛受了伤,赶路必定不便,只是捎上一程,这哪有为难之说,既是同道,便一起上路吧。”
见宋时镜还想拒绝,奚衡斩钉截铁道:“你不必再说拒绝的话。”
“清欢,收拾好行李,带着这位公子走。”
话已至此,宋时镜不再推脱,他抱了抱拳,沉声道:“多谢奚兄,若有一日需要用到我段镜的时候,奚兄直言便是。”
奚衡去前面的小镇上租了辆马车,还置了些物件带上路。
清欢一路上郁郁寡欢,语气多有不善,每每说话都针锋相对。
宋时镜静静坐着,没有理会他的排挤。
豫州离庐州不远不近,他们一路舟车劳顿,在七日后,便抵达了豫州城外的临安镇。
宋时镜拆了眼睛上的纱布,他眨眨眼,眼前模糊,白茫茫的一片,偶而会闪过些许色彩,虽看不清晰,但比什么也看不见,满目漆黑好了许多,至少能见着模糊的轮廓。
“能看见吗?”
奚衡在一旁关怀的问他。
宋时镜脸上的伤已经好了,脸颊光滑如初,他眼睫轻颤,转了转眸,那双眸子依旧毫无焦距,但见他眸中神采奕奕,想来还是有好转的。
“看不见。”
他摇摇头,继而又轻笑道:“不过,能见着模糊的东西了。”
奚衡为他高兴:“那便好,只可惜,我不能送你进豫州城了。”
“生意上出了点岔子,我必须得赶去处理,你一个人赶路,能行吗?”
听他要走,宋时镜愣了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他无所谓的笑笑:“奚兄有事就先走吧,我一个人能行,好歹,能见着些东西了,不是吗?”
奚衡有些惋惜的说:“那倒也是。”
“如此,便再会了。”
“日后有缘,我们山水再相逢。”
宋时镜拱手对奚衡做了一辑:“有缘再见。”
奚衡叫来清欢:“都收拾好了吧,我们走吧。”
终于不用带上宋时镜这个麻烦,清欢看起来很高兴,他兴冲冲的应了声,回头对宋时镜做了个鬼脸。
听着马车声渐渐远走,宋时镜淡淡收回视线,他试着调动内息,发现内力恢复了些许。
既然恢复了两三成的内力,他也该去找个医馆拿药,借机冲破穴道了。
临安镇民风淳朴,这里的百姓对外来人并不抵触,反倒很是热情。
宋时镜的口音本就是豫州人,他们虽没见过宋时镜,但听他口音是本地人,甚感亲切,一听他要找医馆,热情得直接带着他去了医馆。
“这百草堂是我们镇上最好的医馆,何大夫行医几十年了,兄弟你只管放心便是。”
带路的青年热情洋溢的说着。
“多谢。”
宋时镜默默跟在青年身后,他如今已能看见些许,走起路来也不再那么磕磕绊绊。
青年将他带到百草堂后,便离开了。
刚过午时,医馆里的人并不多,只有零星的几个助手伙计在帮忙,一问之下才知何大夫出门问诊去了。
奚衡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些银钱,让他不至于没钱拿药。
宋时镜耐心等了一会儿,一个年过半旬的老者才拎着药箱风尘仆仆的赶回来。
何大夫忙了一上午,还未吃饭,见着宋时镜要打通穴道时,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他给宋时镜号了号脉,又翻看了一下他肩头的伤口,半晌后,眉心不禁一蹙,伸手捋了捋胡子,才幽幽道:
“你身上这伤反反复复的,剑伤如此严重,穿透了你的肩甲,好在你用的药都是最好的,加之有内力护体,不然早就落下病根。”
“倒是内腑,虚虚实实,脉象薄弱诡异,老夫行医数十年,竟看不出名堂来,只能给你开些药,你煎来吃个三贴,看看有没有作用。”
“至于你的眼睛,再养养就可以了。”
“我不喝药,不必抓药。”
抓来也是浪费了。
何大夫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抵这是他见过最讳疾忌医的病人了。
“不吃药怎么能好!”
“我现在替你施针解开被封住的穴道,可能会有些疼,你暂且忍忍。”
何大夫说着,叫来助手伙计为他熬药以方便施针,嘴里同时还念叨着现在的小伙子,都不爱惜身体,怎么能不吃药呢。
宋时镜坐在木椅上,听着何大夫的嘀咕,只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他百无聊奈的等着伙计煎药,何大夫正好趁着这机会去柜台后用饭。
宋时镜坐得笔直,旁边同样在等何大夫的病人纷纷多看了他两眼。
他们无聊的唠着嗑,口中说着近日来听见的趣闻。
“这几日不安生啊。”
“那巡捕房的人不知怎地,来了咱临安镇,弄得是人心惶惶,好像在抓一个叫宋时镜的江洋大盗。”
“可不是,我们还是快些看了病回家去吧。”
“倒也不用担心,他们前两日来的,听说没搜到人,就走了,不过不知还会不会再回来。”
几人正说得津津有味,药店外很快传来嘈杂的声响,几个巡捕房的人回了临安镇上,他们又开始大肆搜寻宋时镜的踪迹。
宋时镜耳尖微动,面色不虞。
这帮人,还真是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