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舅父刚成亲那会儿,他在朝堂上跟人家政见不合,下了朝拦住人家不让走,硬是要说出个一二三来才肯罢休,不仅如此,还要拉着其他大臣评理作陪。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偏偏他不肯,后来其他大臣被烦得忍无可忍,对他群起而攻之。”
“你舅父一手揪住人家的胡子,一手打落人家的乌纱帽,满朝的官员愣是没人能摁住他。殿内值守的人赶紧跑去告诉先帝,先帝听说后赶来才结束这场闹剧。所有参与闹事的大臣都罚了两个月的俸禄,你舅父罚了半年。”
快要正午,出去钓鱼的两人才回来,苏无应将鱼篓里的鱼提出来让厨房去炖,几人就挤在亭子里等鱼熟。待晚些鱼炖好了一家人用过午饭,长孙弦佩跟苏无应到了书房。
门窗都关着,苏无应将一张简略的地图摊开在桌子上,指着地图上的不同区域给她看,“大周南方降水充足雨热同期,粮食谷物充足,乌、幽、并、茆四州皆与柔古接壤,位于西北。四州与阙都之间有苍卯粮道,顺着浔江再开凿一条运河连通阙都,南方的粮食运到阙都就会更方便。”
“是因为在浔陵发现了柔古的细作,所以为了应对与柔古的战役要开凿运河。”长孙弦佩当即心领神会道。
“看来你也知道了。”
长孙弦佩点点头,“是,薛砚听告诉我的。”
“昨夜散席后陛下召见我,告诉了我此事。”苏无应道,“柔古一入冬便过的艰难,每次与大周打仗不是为了粮食和土地而来,这次柔古细作竟然深入到了浔陵。”
“此外,还有一件事。”苏无应的指尖落到地图上的西北角,“柔古请书与大周求和。”
“求和?”
“对,求和。”苏无应从地图上收回手指,“柔古愿向大周献上玉石矿物,奉两方太平。只是柔古有一个条件——大周往后要帮助柔古度过寒冬。”
苏无应盯着地图上的西北角,“玉石不足为奇,珍贵的是能做成兵器农具的矿物。柔古地下有大片矿物,却无法尽数开采,大周有开采矿物的能力,也需要这些矿物。”
长孙弦佩从地图中抬起头,目光灼灼:“这是柔古的阴谋。我们不能答应。”
“若大周不帮柔古度过寒冬,柔古是不是就要借着这个理由出兵了?柔古说要向大周献上矿物,可柔古开这些矿石向来困难,难道不是要大周的人去到柔古开采吗?若是大周在柔古的地盘上开采出了矿物,柔古翻脸毁约,他们岂不是要用周人开采出来的矿物来攻打大周?”
“所以我们要开凿都漕运河。”苏无应的手指又落到地图上的浔江上,“若和,这条运河替柔古运粮;若战,这条运河为大周运粮。”
“浔江上的匪寇已经处理干净,下一步就是考察开凿。”
“不论是否会与柔古打起来,南荔却不容忽视。南荔虽从未与大周发起过战争,却总是蠢蠢欲动,屡次在暗处挑拨大周与柔古之间的关系,三年前与柔古打的那场仗里面可少不了南荔的推波助澜,有了这条运河,能更好的管理阙都以南,也能让南荔规矩点。”
“柔古的请和书已到,无论如何运河都是要开凿的,只等届时看是战是和。”
“都漕运河一事,陛下指名要你去做督工。”苏无应道隔着一张木桌看她:“你知道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长孙弦佩眸光颤了颤,“我知道,这是陛下倚重我。只是我唯恐一切来的太快太容易,会承受不住。”
“不容易,不容易,你这些年不容易,这一切也不容易。”苏无应摇了摇头,在纸窗透过来的光线中捋了捋胡子,“也许快,但这却并不容易。而你受得住。你不止受得住,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长孙弦佩对上苏无应的目光,那神情与当年苏无应知道长孙弦佩意在官场,于是便一路托举她入朝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长孙弦佩平复心绪,从木桌一侧走到另一侧,伏在地板上对着苏无应叩拜道:“若无舅父舅母,则世上无弦佩。”
三拜后,苏无应扶长孙弦佩起来,拍拍了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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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漕运河一事中午苏无应刚跟长孙弦佩说过,下午工部员外郎就来丞相府寻人。
长孙弦佩从丞相府出来,任潜迎上来道:“我去大人府邸上寻大人,大人不在,我就猜大人一定是来了丞相府,果不其然,大人就在这里。”
“让任大人见笑了。”长孙弦佩道。
“丞相和蔼,大人孝悌,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怎么会见笑。”任潜上前两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人应当也知道要开凿都漕运河的事,今日上面突然来催,说往后大人就是这项工程的督工,我也是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来找大人。长孙大人请,我们边走边说。”
“工部已经勘测过阙都城内和城外的河流,有几个比较合适的位置,这些位置中我认为北郊与东郊是最合适的地方。只是北郊向来是天子祭祀和打猎的地方,选址在北郊总是不合适的;东郊有条襄水流过,以东郊做阙都的起点倒也合适,只是东郊那片地方是薛砚听将军的校场,征用东郊又怕薛将军会不满。”
“大人这边走。”任潜在前面引路,“我先带大人一一看过这些地方。”
任潜带着长孙弦佩将选址跑了个遍,对比下来,东郊确实是最好的位置。几趟跑下来,天已经黑了,两人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回去的路上长孙弦佩已经暗自思考着该怎么说服薛砚听将东郊这块地拿下来,任潜还在一旁絮絮叨叨选址的难处,从桥上下来时任潜没看清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险些摔到桥底下去,长孙弦佩迅速扯住他的后领将人拉回来才避免一起惨案。
任潜稳住身形连连道谢,长孙弦佩收回扶他的手道:“既要开凿运河,不管选址在哪,工部可要早做好准备。”
“长孙大人放心,工部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一个确切的地点就可以勘测地形绘制图纸正式开工了。”
“只是这……”任潜又面露犹豫,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
“任大人想说什么直接说便是。”
任潜微微蹙眉,迟疑道:“其实不瞒大人说,我觉得这些地方都不如东郊,实在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东郊大人也去过,我带大人跑过了这些地方,想必大人也清楚。只是薛将军那里……下官是在是不知道怎么跟薛将军说。”
长孙弦佩道:“跟薛将军讲清事情利害,想来薛将军也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长孙大人有所不知,东郊那块地方是薛明敬薛老将军留下来的,薛老将军战死后陛下为了补偿薛家,又将东郊临近襄水的那块地给了薛家,如今要征用来开凿运河……”任潜叹了一口气。
“说来下官与薛将军没什么交情,虽说哪怕是为了大周薛将军也一定会同意,可这到底是让薛将军受委屈的事情,下官实在不知如何跟薛将军开口。”
长孙弦佩笑道:“任大人是想由我开口去跟薛将军说?”
任潜道:“我听闻薛将军在浔陵剿匪时长孙大人帮了很大的忙,想着若是大人去劝说,薛将军会更容易同意。”
“你在阙都做官多久了?”长孙弦佩忽然道。
“啊?我……下官之前一直在岭川做通判,两年前被调到阙都做员外郎。”
“那你怎么知道东郊那块地是陛下给薛家的补偿?”
“先前初步筛选地点时我特地向同僚打听过。”任潜道。
长孙弦佩饶有兴趣地问:“那你没打听打听我与薛砚听之间的关系吗?”
“啊?”任潜脸上有些迷茫,“……大人与薛将军什么关系?”
长孙弦佩笑了笑,“同僚关系。”
“嗯?”任潜不解。
“任大人放心,我会去劝说薛将军的。”长孙弦佩看了看天边浅淡的墨色,“天黑了,任大人先回去吧。”
“那这件事……”
“待薛将军有了答复我会告诉任大人。”
“那好,那下官便先回去了。”任潜告辞道。
两人拜别,任潜离去,长孙弦佩也转身踏上了另一条路。
墨色渐深,长孙弦佩独自走在小巷里,忽而看见前方站着一个人影。长孙弦佩顿时停下脚步,与那人隔着一段距离相望。
巷子里稀稀落落的灯笼透过糊纸发出微弱的光,两人中间是一片灰蒙蒙的暗,长孙弦佩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靠他身后的光影圈的身形轮廓分辨出那人是谁。
长孙弦佩静静站了一会,正当她要迈开步子走过去的时候,那道身影先她一步动了。
脚步声再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他从黑暗中走出来离她越来越近,长孙弦佩借着身后的灯笼看清了他的脸。
长孙弦佩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薛砚听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先开口道:“长孙大人。”
长孙弦佩迎上他的视线,“薛将军有什么事吗?”
薛砚听顿了顿,片刻,从宽大的袖口里摸出一个木盒子摊开在手掌中,那木盒子通身发暗,并无什么装饰,看上去平平无奇。
“薛将军这是做什么?”
薛砚听道:“给你的。”
长孙弦佩看着薛砚听没接,薛砚听总觉得她那眼神像是在说他有病似的。
“……”
“在浔陵时说好了要给你赔罪的,我还不至于失信于你。”
薛砚听毫不躲闪,意外地坦诚:“让你到乌州受无妄之灾是我对不住你,三年前也好,昨天晚上也好,我都为我说出的话向你道歉。”
“我那时……”薛砚听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我爹就那么离开我了,不是有意要针对你。”
从三年前的弹劾到上观台射出的箭,长孙弦佩本以为两人之间结下的梁子足以让他们在往后的日子里水火不容,可现在,两人之间的仇怨,就这么利索地让他挥刀斩断了。
有时候她真的挺佩服他,说道歉就道歉,说赔罪就赔罪。不在乎对面的人是否会挖苦他,不在乎自己向往日的仇敌道歉是否会让自己丢了脸面,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局中竟是不可多得的真诚。
薛砚听举着木盒子,手臂都有些僵了,他见长孙弦佩一直不接,摊开手掌的手指动了动,另一只手按上木盒的暗扣,向长孙弦佩打开了木盒。
木盒的盖子弹开,里面躺着一把碧血玉扇。
“你的扇子在浔陵让匪寇砍断了,我赔给你一把新扇子。”
长孙弦佩看着那把扇子,灯笼柔和的光打在上面,像是在扇子上蒙上了一层细软的纱。长孙弦佩从木盒中拿起扇子展开,扇面上图画精致,扇柄的碧血瞧着冷硬,摸起来却温润,确是一把好扇。
“扇子我收下,如此,便谢过薛将军了。”
薛砚听道一句“不客气”便要离开,长孙弦佩叫住他,“我没记错的话,将军的校场在东郊?”
“是。”薛砚听回答。
“从阙都要挖一条连通浔江的运河,将军可知道这件事?”
薛砚听盯着长孙弦佩,“你要占东郊?”
长孙弦佩道:“有了这条运河,若是将来与柔古开战,就能向边疆支撑充足的粮草。这几年南荔总是不安分,运河建好了,南荔也能老实点。”
这次换薛砚听不说话了。
两人之间沉默起来,长孙弦佩目光落在薛砚听脸上,手指来回轻轻滑过扇柄等他答复。
半晌,就当长孙弦佩以为没戏了,垂下眼眸将目光落到扇子上,打算改日再找机会跟薛砚听谈这件事时,长孙弦佩听到薛砚听的声音:
“过几日你带人到东郊吧。”
闻言长孙弦佩抬头,却只见他的背影渐渐隐入暗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