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非实
这几日沙漠的雨不休不止,苏仪每日一样早早起来读书做饭,两人几日相处下来觉得脾气甚和,十分融洽。
一日饭桌,牙儿同苏仪问道:“从前我娘亲在时,很喜欢同我说人间故事或者仙凡相爱,总有贵门女子爱上平民,天上仙子倾慕凡人。爱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结局也是不甚唏嘘。可我心下里总是鄙夷,觉得十分不值。可确实不争气,总是爱听,苏公子可曾听说过此类故事?”
苏仪不觉轻笑,想这姑娘是想听话本子了。抬眼看着牙儿问道:“你可曾看过记载这些故事的书册?”
牙儿瞅着他摇头,说:“不曾。”
苏仪微微一笑便道:“以后你若能来京城,我给你搜罗。你母亲大概是恐怕你误入凡尘,说的尽是不如意的事,这天上人间皆有情,男人未必遇情就变坏,女子也未必都是痴情的人。你做在沙漠没有同人间往来,必然不懂所听所见未必是真的道理。”
牙儿讶然,提起来兴趣,忙问:“公子何做此说,不妨说来听听?”
苏仪见她开心,缓缓开口:“十年前,姑苏有一户平常人家,夫妻日子过得在外人看来实在不算和睦,也迟迟未有子嗣,妻子名唤四娘,生的貌美婀娜,可惜是个痴儿。丈夫是个小捕快,名曰张永终日忙于公务,不甚回家,对于妻子也是疏于照顾。左右邻里皆暗里批判这丈夫是个薄情的人,先前他没有稳定日子,骗这痴儿四娘同他成婚,这四娘性子刚烈不顾家人反对,也是一根肠子到底非他不嫁,张永还未成捕快时,着实没有姑娘能看上他,人矮小丑陋,家里又穷,四娘虽痴但确实貌美,家底也十分殷实。
一日,张永出门还未走远,才想起自己忘了带佩刀,进门一看。妻子四娘横死家中衣不蔽体。身上还插着衙门捕快用的那把刀。张永大骇,立即报了案。可此时只有张永的嫌疑最大,他家里又再无旁人,传闻夫妻二人的感情也不算得多好。官府不作为,一来二去就给判了死刑。
问斩那日,百姓皆是谩骂,说他薄情寡义,自私阴毒,本来这张永面色灰败,忽然仰天大笑,围观的人却分明看到他这泪水竟如血水,只听他喊道:‘这世道好不公平,天意弄我,夺我妻子性命,又冤我杀妻!世人皆说我薄情,厌恶妻子愚钝,但谁又听我辩解过?’说罢刽子手手起刀落,张永就被斩首了。”
“后来呢?”牙儿见他停下忙问。
苏仪笑着看着她,神色颇为温柔,缓缓道:“十年过去了,官府抓到一个侮辱杀害妇女的犯人,这犯人硬气,宁死不肯画押,官府的人手段高明,不让他睡觉,让他身心俱疲,痛苦异常,到了第三天他就熬不住了,就要招供,招供时候此人颇为不屑地同官府的人说:‘我如今被你们抓了,是我不济,被你们这种人抓了。我是一定要死了,不妨就跟你说一说,十年前杀那张家的四娘的人其实是我。’众人大惊,忙问:‘为何杀她?’那犯人神色轻蔑那四娘貌美痴愚,我盯了好久,终于逮到机会,可未曾想她性格刚烈,宁死不从,还拿起她丈夫的刀要砍我,我便失手杀了她,从他家窗户翻门跑了。她丈夫正巧回家,变成了犯人,也是活该哈哈哈哈…’众人听到这便沉默不语。事情传的快,不知道从哪里传的,城里城外的人都知道了。十年前那帮看热闹的看客,也是感慨万分,都说张永可怜,有气魄,临死也是不惧,活得坦荡。”
“人都已经死了,再说这些赞美之词又有何用。”牙儿缠着头发,睁着大眼睛看着苏仪,颇为不屑道。
“你可知张永死前为何说无人听他辩解?”苏仪问道。
“莫非是夫妻不和是假,张永恐有些难言之隐?”牙儿会问。
“正是了。之前我曾到张永生前经常去的医馆,想打听一二,老板听清楚我的来历,便叹道:‘人人都说张永薄情,其实不然,此人最是情深。这四娘不孕是病,脑子也受过伤,张永一直忙于公务乃是为了给他娘娘子治病,张永同四娘结为夫妻多年,四娘虽然未有子嗣,但是张永从未纳妾,这可怜的张永也是死在了流言蜚语里面’”
牙儿听到此处不禁唏嘘,长叹道:“果然所听所见皆不一定为实了。”
苏仪点头以示同意。
“我想看看他们的故事。”牙儿忽然道。
“十年前的了,估计难了。”苏仪看着她道。
“我有办法啊。”说着牙儿拿出一面星云镜,那镜子古朴典雅,镶着宝石。牙儿伸手轻点了一下镜面,默念了几句口诀。
苏仪便看到镜子里出现的画面。
那是个身着绿衣的小姐,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一对远山眉浓淡适宜,粉腮杏眼,朱唇娇艳欲滴,样子高傲神气,只是年纪不大,还有点婴儿肥,没长成倾国倾城的样子,但是底子确实极好的。这姑娘正是四娘小的时候,看起来十分顽劣聪明,正同一群姑娘小子玩斗蛐蛐,眉目神气,看起来势在必得。
可是就快迎的时候,只见四娘的大蛐蛐却越斗越败,快要死了。
“大元帅加油啊!”四娘急着说。
“你这蛐蛐看着大,耐力不行啊,中看不中用。”与四娘斗蛐蛐的孩子笑道。周围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四娘急得眼泪都要下来,可是那大蛐蛐还是斗死了。
四娘捧着她的大元帅,哭着就回去了,走至墙角的时候,一个灰扑扑的瘦小的男孩子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要递给四娘。
“给,这是我买的。你不要哭了。”小男孩怯怯地说。
四娘看到糖葫芦停止哭泣,同他说道:“我不吃糖葫芦,阿娘说不能吃不认识的人的东西。”
“那你怎么才能开心呢?”那孩子问她。
“你给我捉一只能打的蛐蛐,我要赢了那个小胖子。”四娘恨恨地说。
“那好,我明天就给你捉。”小男孩轻声说。
“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啊。”四娘问道。
“张永,我知道你叫四娘,我看别人都那么喊你”,小男孩羞羞地说。
“你怎么认识我?”四娘讶然。
“因为你生得好看。”小张永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我们就算认识了,是朋友了,你能给我吃一下你的糖葫芦吗?”四娘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张永很开心,递给了她。
“你也吃。”四娘说道。
两个孩子便开心地吃起来了糖葫芦,约定第二天还来这里汇合,张永把蛐蛐给四娘,准备大干一场。十分欢喜。
后来张永果然给四娘捉来一只蛐蛐,四娘自从用了张永给的蛐蛐,便战无不胜,赢了好些东西,四娘欢天喜地,小胖子不甚哀哉。
有天小胖子拿来一只大蛐蛐,看起来十分威武,说是偷他哥哥的。四娘有些害怕,但是还是将蛐蛐放了进去。
定睛一看,四娘的那只蛐蛐虽然不大但是依然勇猛,一番激烈的打斗,眼看小胖子的大蛐蛐就要被咬死了。
小胖子看道吵着:“不玩了不玩了。”四娘气不过,说:“没有这样的,既然玩了,就不能赖皮,钱也是要给的。”两个人争执起来。
张永见势自然帮着四娘,周围凑热闹的孩子看着打了起来,也就散了。小胖子这一番打斗没讨着好处,气不过,叫嚣着要喊哥哥来。张永和四娘赶紧跑了。
以为是孩子间的矛盾欢乐,可未曾想,悲剧便从此刻生出。
镜中画面一转,已是几日以后,四娘和张永一起到集市上,一人一串糖葫芦,好不开心。
“哥哥,就是他们!”突然听到那日大蛐蛐被咬死的小胖子的声音。
四娘和张永一看,小胖子旁边有个男人,个子很高,约莫十六七岁了,看样子长得斯斯文文的。
“是你自己要玩,输了还怪我们。如今喊你哥哥过来,在大街上就要打我们了吗?”四娘朝小胖子喊道。
那胖子的哥哥笑着说:“是家弟无礼。我代家弟向两位小大人道歉。”那斯文的大男孩看到两个小孩拿着糖葫芦,便又开口说:“我请你们吃糖葫芦,你们想要多少就给你们买多少。可以了吗?”
“骗人,我们才不稀罕。”张永拉着四娘就要走。
“我叫郑彻,是郑云的弟弟,想吃糖葫芦可以找我。”那斯文清秀的哥哥在后面喊道。
镜中悲花
那镜子变换又走至一处场景,是一个河岸。四娘跟之前那叫郑彻的人坐在一起,四娘手里拿着糖葫芦笑着说话好不开心。郑彻在旁边似乎也颇为宠溺地看着她。
那个灰灰暗暗的小男孩也在,但是他没有跟他们一起,他躲在草丛那里,像个小刺猬,他在流眼泪。四娘不要他了。
突然这一场景又开始破碎变换。这个场景是一处小屋,屋里只见四娘脸上已经没有婴儿肥,像个大姑娘了,长得标志清灵,可此时却蜷缩在角落,低着头不停地颤抖抽泣,而身上却是□□,还有血迹,豆大的泪珠不停拍打在地面,屋子另一侧正是郑彻,只见他也是衣衫不整,看起来放荡风流,和平时斯文的样子相差甚大。
只听见四娘悲切地问道:“为什么哥哥要那么对我?”
“你长得貌美,性子有趣。”郑彻颇玩味地看着她道。
“你对我好是假的?”四娘又问。
“真的,你先前那副样子很招人疼。”郑彻笑道。
“畜牲,我要到官府告你。”四娘抬眼,眼底血红,含着怒火。
“告我?你赢得了吗?我爹是苏州知府郑毅你不知道吗?”郑彻觉得滑稽,微整衣服便走了,准备起身又回身道:“对了,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再来找你,你没啥滋味。”
可四娘只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听到,宛若木人,看不出情绪。
四娘就这样一直坐到天黑。小屋的门突然被推开。四娘大惊,抬头看不是郑彻才放心,仔细一看那人正是张永。
“四娘!你怎么了?”说着张永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四娘盖上,“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问附近的村民,寻寻觅觅,所以才你们晚来你被何人逼迫至此?”
“是,郑彻。”四娘颓然说道,此事发生前她从未想过那个斯斯文文的大哥哥会如此待他,她还曾怀着春梦,想着成他的新娘子,也担心过自己配不上他,她想过他们中间的感情也许会有各种磨难,想着不知何时才能捅破这层薄纱。却没想过他会那么对他,他要是好好商量她会愿意的,毕竟她是那么喜欢他,她想‘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也不过幽闺自怜,只是深情错付,终究成了他一句笑柄,想来也确实可笑。只忆儿时,再无男女情爱,做个自由逍遥的美四娘多好。
张永面带悲色,怒道:“我们报官!”
四娘面无表情淡淡道:“他爹是苏州知府。”
张永哑然,半晌开口道:“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求求你,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吧。我离家许久未归,我娘肯定担心。”四娘凄然说道。
张永无话,又开口道:“郑彻会不会还来,此地不宜久留。”
“他不会来了。”四娘淡淡道“求求你,就当我死了。”
张永很想抱抱她,但是知道自己不能。
第二日四娘回家,被母亲好一顿骂,可她只是自顾自笑着,跟平时机灵样子完全不一样,母亲大惊,但是见四娘不肯开口说话,再是焦急也没办法,时间长了,也就认了丫头傻了。自那以后四娘的智力好似不断下降,她那么大的丫头还像小时候一样要斗蛐蛐,缠着张永陪她玩。原来长得如此标志倾城的人也仿佛蒙了一层灰,再也没了往日的神气,要嫁好人家怕是难了。
张永在此时便向四娘家提出娶亲。
四娘家本是不愿意,但是看张永对四娘确实好,也就点头答应了。自此才有了后面的事。
一场故事看完,苏仪和牙儿皆是唏嘘。
“看来四娘也不是天生痴傻,不孕也很有可能是郑彻造成的。”牙儿漠然开口道:“那时候也不过十三四岁。郑彻是拿她当玩具一样使。”
“所以说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真。”苏仪接道。
“也不知那恶人郑彻如何了?”牙儿问道。
“我曾经听过此人名字,不过我只听说苏杭郑家有子得怪病,寻医问药皆不得解,世人夸此人好学勤勉,人虽不大,但是做事沉稳,又是当时知府的儿子,所以颇有名气,后来他因病而死,引得不少人长吁短叹。所以最后也入了我的耳朵。”
“活该。”牙儿怒然道。
“你看,门外的花好像开了。”苏仪开口说,牙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真看到许久未曾见过的红色花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