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币式电话响起即将中止的提示音,红梅急忙往里塞一枚硬币维持通话。
受邬眉嘱托,红梅养成每周给邬勇打电话问候近况的习惯,向来都是她问远在首都读书的邬勇,吃了什么、天气如何、身体健不健康、和同学们相处如何,熟稔如老妈子,在得到回应后继续细细嘱托,恨不能顺着电话线钻过去照料,得到邬勇会好好生活的承诺,就把电话挂断。
她鲜少提及自己的事情,邬勇也习惯这套问候。
今天也是平常的对话,只是邬勇在挂电话前多关心一句,就得到了蔓延一整个硬币的沉默。
“姐,你最近还好吗?”
话筒传递着彼此的呼吸声,却让话题再次陷入无止境的沉默之中,就像聊家常是天大的难题一样。
红梅望着脚下的青砖,不知道从哪说起。
随着警戒线被撤下,教学楼地面的白印消失,血迹和其他人体组织也被蚂蚁蚕食殆尽。天台四周围了网状护栏,从楼下远远就能瞧见。但其实这道护栏聊胜于无,门被换了新的更加先进的门锁,钥匙归新校长管理,谁都无法重蹈覆辙。
好好学习是祝福,也是枷锁。
她像跟知识有仇一样,从那天起独来独往,短短几个月自学完大二全部课程,就开始钻研大三的课程。
期末成绩门门优秀,照片被挂在年末表彰里。
这是她应得的,但原本属于好友的位置,再也看不到那张笑脸。
好像不该愤恨,也好像不该忘怀。
情感被铭记抽走,她走不出来。
在校园里看到三五成群的嬉笑打闹的女孩,她会油然而生的羡慕,却也会在无人时掏出三张借书证。
她的,谢芳已经记满换领的,她购买新证件贴上邬眉照片的。
虽然不在身边,但她也有过好朋友。
世上最好的朋友。
时间只是把一切抛在身后。
通话时间即将结束,红梅从口袋里机械掏出硬币,指缝却不留神漏掉一个。她忙蹲下身子去捡,赶在最后之前把钱塞进投币口。
对面邬勇终于沉不住气,赶忙道:“红梅姐,这么久了,只有你跟我姐一样照顾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跟我说说看,有什么我能帮上你的?
“是缺钱我给你汇款,是缺人搭把手那我期末考试结束就立刻回去,就比你迟两周,很快的。坚持一下。”
红梅摇摇头,转而说:“寒假放了,你有地方过年吗?”
“我以前是跟姐姐过,现在……”
“那放假回来,跟我回家吧。需要坐火车,换乘大巴车,再倒成驴车。路有点长,希望你不要嫌弃啊。”
“哪里的话。红梅姐愿意收留我,已经是我的幸运了。”
“那我们约好,考完试坐哪班车,我去接你。”
“嗯,红梅姐。”
通话终于挂断,红梅让出电话。等候打电话的队伍已经很长,见到是她占用却不敢说什么,视线一个个别开,跟更亲密的人交头接耳。
这就是代价。
她习惯了。
红梅轻笑一声,独自回到寝室,收拾好卫生乖乖躺回床铺。
熄灯时间降临,室友们三两各自回来,就着没睡的黑暗聊起天。
就有人问:“应晚,你真要退学重考吗?都大二了。”
应晚长叹口气:“我家里想给我办转学,需要期末考试成绩才坚持参加的,但是中间人没办成,只好退学重考了。”
“都大二了,再坚持两年就能毕业分工作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应晚冷呵一声:“我本来就不喜欢护理专业,捏着鼻子在学,学校又出了那么多事……我好说歹说爸妈才同意我重新高考的,这下算彻底解脱了,我可以有别的未来了。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次报戏剧专业,和高雅的东西打交道,屎尿屁在这两年,真是受得够够的了。”
未来,好陌生的字眼。
红梅黑暗中睁开双眼,上大一前的她在想什么?
等到毕业分工作分房,就能把爸妈从地里接进城里住,城里机会多,讨生活的法子也多,再也不用担心蝗灾就把口粮都吃光了,还有那么多五光十色的新东西可以凑热闹。
上了学发愁学费,学费赚到发愁生活费。
人生好像总有解决不完的困难在前头,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滚雪球。
她现在连落泪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一门考试。
应晚熬到交卷时间交了白卷,在众人的欢呼和祝福下潇洒离开。红梅极快把问题打完,一整张卷子字迹密如芝麻,也交卷走人。
走出考场,图书馆闭馆,食堂不到开门时间,校园偌大,却没有栖身之所,红梅只能回到宿舍。
应晚哼着港台流行歌,声音在走廊都能听到,满载着马上就能回家彻底告别所有荒诞的喜悦,恨不得昭告天下。
红梅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虚掩的门却在下一刻打开,一张喜上眉梢的脸在看到她时明显一顿,语气也恢复平常。
“是你啊。”
红梅自觉让开出口,应晚直纳闷:“躲什么?”
红梅摇摇头,只说:“从不想要的人生里解脱,应该会很幸福吧,祝贺你呀。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吧。”
应晚静静地瞧着她片刻,把随身听耳机摘下,当着她的面演示起来。
“播放,快进,后退,停止,录音……
“这个跟普通收音机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小巧轻便。用的时候记得小心点,进口货金贵得很,稍微摔摔里头就坏掉不能用了。省城没有维修处,说不定还会修坏……总而言之,你要小心使用。”
语毕就把随身听塞到红梅怀中。
红梅诧异极了:“你要给我吗?”
应晚欣然点头,大拇指比划向自己的床铺:“包括那些,在这里的所有东西,我都不要了。如果你不嫌弃,就给你吧。”
应晚用的都是好东西,即便是二手货也极有市场。
红梅抿抿唇,委婉提醒,换来对方更加确定:“我一直觉得你的成绩不该在护理系,但高考就是这么幽默。既然想要城里的工作,好好学习吧。将来我去医院做检查,遇到你这样的护士,我会很放心的。就当我给国家医疗做赞助吧。就这样,我要回家了,再也不见。”
应晚潇洒挥手,离开像鸟一样自由。
翌日,红梅来到墓园。
在门口买过纸钱,先去邬眉那里坐坐,说说邬勇近况,室友慷慨的赠与,承诺等邬勇放假了跟他一起拜访,再把差不多的话题跟谢芳说一遍。
冬日寒风凛冽,家常话不肯断,唯一的热源就来自一层层纸钱。
红梅不禁跟谢芳笑:“我到底是在取暖,还是给你们送钱?”
没人能回答。
火焰将苍白吞噬殆尽,烟时断时续地飘成一线。
擦擦墓碑上的灰尘,红梅把盆收起要离开,却转头看到熟人:天台时劝说谢芳也保护她、连夜审讯并告知实情的女警察,站在她身后第二排,腊月也来拜祭故人。
说来惭愧,她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只迟疑片刻要不要打招呼,视线在半空中相撞,女警察眼神讶异极了。
“你又来了?”
红梅惭愧地笑笑:“考完试了,来见见朋友,聊聊天。您呢?”
女警察下巴微扬指向面前的墓碑:“刚办完大案子,我升职了,见见我爸。”
红梅慢慢靠近她,也见到那方墓碑的主人。
穿着警察制服的中年男人,眼光锐利透过照片,仿佛灵魂不灭。
因公殉职,碑前常有菊花。
红梅向墓碑鞠躬:“您辛苦了。”
女警察嘘她:“学生家家还挺人情世故啊?”
二人对视之际,都是笑出来,这才互通姓名,原来女警察名叫裴宁。
拜祭结束,相携走出墓园,红梅把盆还给卖丧葬用品的老板,这才问:“刚刚您为什么说‘你又来了’?”
裴宁笑答:“你在这条街上都出名啦!小姑娘!谁家好人每个星期都来烧纸钱?你那俩朋友给你托梦了?地下的钱就这么不经花?搞得现在门口卖纸钱的拿你举例子,全力推销丧葬用品呢。”
没想过的发展。
红梅挠挠头发,回头瞧一眼熟悉的店铺,老板还在对她挥手作别,只得苦笑:“我怕她们孤单,所以过来跟他们说说话。”
裴宁一针见血:“是你孤单吧。”
红梅安静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分岔路口,红梅要等公交,被裴宁拐上私家车副驾驶,教她怎么系安全带,红梅乖乖照做后,二人继续唠嗑。
“交点新朋友呗。”
“还是算了,独来独往也挺好的,不会成为别人的拖累。”
“你被孤立了?”
“……”
总是直击要害,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升职呢。
红梅顿时扬起头瞧她:“我不觉得这算孤立,人性就是会趋利避害。这对我也没什么影响,我的成绩依然是全系第一,有补贴,有奖学金。我只是需要一份工作在省城立足,把爸妈都接进城过好日子,这样就够了。”
车畅通无阻地走在街上。
裴宁沉吟片刻答:“医学院环境单一,多接触接触别的学校的。话说你为什么叫红梅,是家里有吗?”
红梅摇头:“是我爹选的,来自伟人一句诗。我也没见过红色的梅花,学校里的是白色的。”
“那你可问对人了,全省城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你想见一下吗?红色的梅花?”
红梅没有应声,眼里的期待却泛着光泽。
裴宁会意一笑,油门拉满,把她载到目的地。
“下车。”
车停在路边,成片梅树近在眼前。
树枝看似柔弱,却潜藏整树骨朵。炫目粉色零落在枝桠之间,预示着一切只是开始,越是寒冬越要爆发出傲人的光泽,将更远处片叶不留的行道树打成陪衬。
置身其间,恍若找到同类,红梅简直看呆。
裴宁倚在车边点烟,也跟着望起梅花:“再过一周左右,应该就开了。”
红梅喃喃自语:“我要等弟弟一起回家过年,再过一周,那我应该能见到。”
两人沉默观赏梅林间,便是听到大爷远远大喊。
“你是哪个系的!梅林不许抽烟!”
裴宁立刻掐掉烟头把烟滑进衣袖,双手摊开耍赖道:“没抽,你看错了。”
大爷眉头紧锁瞧着地上的灰,风一吹,更是毁尸灭迹。他愤怒地看向红梅,人两手一摊:“我不会抽烟。”
抓不到现行,大爷恼火瞧向裴宁:“别让我再抓到你!不然校规论处!”
人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裴宁招呼红梅上车,红梅后知后觉地问:“校规?”
汽车发动,裴宁才答:“这里是政法学校,也是我的母校,离你们学校四站地,走过来或者坐公交都不远,想常来就认认路。记得带学生证,就说是来蹭课听的,就不会拦着你了。”
一路安静回到学校,红梅认住路,也同裴宁道别。
“今天谢谢你,裴警官。”
裴宁两指抵着太阳穴,潇洒敬个礼:“为人民服务。”
车扬长而去。
医学院彻底放假,学生早就走得差不多。红梅申请多住两周得到批准,一路畅通无阻,回到宿舍也是豪华无人独居,简直不能更舒服。
唯独见到红色梅花的快乐,无人可以分享。
她掏出三张借书证,对着照片们说。
“如果你们也在就好了。”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残存的快乐消失殆尽,她抚抚两张照片,把她们贴在床头,打开大四的专业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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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