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横跨夜晚的询问结束,审讯室打开,跨出门坎,红梅再也走不动一步,呆坐在等候报案的长椅上。
警察局大厅也静悄悄。
先前喝酒闹事的人睡在桌子上,鼾声如雷,小偷被手铐铐着,倚在墙根闭眼。
窗外一线晨光挤破黑暗。
夜晚是犯罪最好的保护色,破晓却预示着黎明,在光明彻照大地之前,一切陷入沉静,只有彻夜办案的警察强撑精神穿行在楼上楼下,直到白日开启,一夜无梦的人们继续生活。
红梅安静地看着周遭。
肉.体十分疲惫,精神却无法不活跃,想着方才的一切。
谢芳死了,自杀。
抱着必死的决意,头朝下,颅骨碎成一摊再也无法弥合的混合物,法医当场宣告死亡。
她的遗体,连同她这个人质一起,打包带回警察局。
被盘问最近的行踪,某几个日期在做什么,红梅根据课表一五一十地说出。直到警察确认她没有丝毫做同伙的可能性,才被告知真相。
“几个月前……我们收到一起轮.奸案报案,报案人是谢芳。”
女警察深深叹息着,才继续说起过往:“我们根据她的指认,只抓到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谢芳的未婚夫王某。但是王某坚称是谢芳喝多了记错了,另一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双方父母赶到,说两个孩子本来就要结婚,但由于男方没有到法定领证年龄没法领证,才只能这样。闹大了对谁都不好看,尤其对女孩子的名声……他们私下和解,我们做警察的也做不了什么,所以那次报案,就不了了之。
“再后来就是案子。
“阴.茎阴囊被割掉扔在公元垃圾桶里,环卫工发现的。起初以为是哪家屠宰场不做人事,直到对比发现那似乎是人的,才报告到我们这里。不知道是没了生殖器官感到丢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被害男没有主动报案。
“局里治安案件很多,被害人没有报案的案件在当时没有引起重视,直到发生第三起,男人拿着接回失败的生殖器主动报案,我们展开调查,才得知原来另外两个人,跟他或多或少有来往。
“这三个人没有正经工作,混迹在夜总会之类的地方做零工,每天接触的人比车站售票员还多,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树敌得罪了人。
“从作案手法来讲,手起刀落,手法极其熟练。
“起初的调查方向依然是厨师、肉店老板、有屠宰场经验的人。”
“我忽然想起来谢芳。
“她当时提到的人数,是五个。没有被我们抓到的另外三人,到底是谁。
“但就算我想追查也没有意义,那起案件已经和解。我打电话给谢校长,他也只是说今年会订婚。”
“最终让谢芳自曝的是,今天。
“她在午餐订婚宴前一小时,就把王某越到楼上客房,注射麻醉剂趁机下手,把割下的生殖器放进早就准备好的福尔马林罐子里,然后在王某学管理注射酒精,把现场伪装成王某喝酒中毒的样子,就离开了现场。
“中午订婚宴开始,新郎迟迟不到,跟王某母亲一起上楼寻找,才一起发现赤身**的王某被割了生殖器,然后送到医院。
“就在王某母亲报警,哭着说儿子怎么办的时候,他被割掉的生殖器,就在谢芳留在她身边的手包里。泡着福尔马林,完全坏死,已经接不回去了。”
红梅怔怔听着,通红眼睛一眨不眨,许久才反应过来,声音嘶哑地问:“刚刚在天台,你跟芳芳说我是无辜的,为什么?”
女警察沉默片刻,又是叹息:“你比我想的聪明……我抵达医院接警的时候,王某已经醒了。他看着自己的器官被泡在罐子里,打砸了医院,除了咒骂谢芳之外,嘴里念念有词,‘来的怎么不是刘红梅’……”
话到这里,女警察再次沉默,红梅却几乎立刻将一切串联。
订婚,案件发生,谣言的四起,表哥的愤怒,谢芳的异常,甚至是更久之前,一切的起点。
她听到自己声音平静地说:“是那次上门送餐,我发烧了没有去,代替我去的是谢芳,对吗。”
思及此,声音越来越轻:“他们五个人的目标本来是,农村出身,无权无势,人微言轻,不管对她做什么恶,随便就能拿钱打发的我,是吗。”
女警察安静地看着她,沉默地闭上双眼。
所有声音都消失,如同死了一样。
警察局大门被推开,红梅困倦地睁眼,看到了谢芳父母。
谢诚头发灰白,吴莲面如菜色,都没比一夜未眠的她好到哪里去。
两方相见之际,唯有沉默。
警察见到来人,确认道:“是死者谢芳家属吗,来这边认领遗体,确认过后要准备送殡仪馆了。”
谢诚扶着吴莲走向警察,与红梅擦肩而过之际,听到一句问。
“为什么?”
二人顿时止步。
红梅眼睛通红,近乎呆滞地看向他们,难以置信地问。
“如果是我受害,也许我就会认命了,但你们不一样啊!
“一个是有权有势的校长,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医生。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没有替芳芳声张正义,而是跟犯罪分子握手言和?婚姻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遮羞布吗?到底是什么比你们女儿重要?你们的名声吗?
“这个世界对强.奸犯的惩罚,是让他娶了被害人吗?
“我父母大字不识一个,但绝对不会这么对我。”
责问一声甚过一声,叫醒了睡在大厅的所有人,就连路过的警察也为之侧目。
谢诚扶着吴莲要继续往前走,吴莲忽然推开丈夫,站在原地掩面而哭。
她是该感到欣慰,还是感到难过?
一切都太迟了。
红梅静静地看着他们,从长椅上起身,走向警察局门口。
推门而出的时候,晨光已经铺满大半个天幕。
她慢慢走出警察局大门,来到街头,在十字路口打转几遭,终于被街头好心人提醒,重新踏往正确的回学校的路。
看门大爷看到她,深深叹口气,放她进学校。
阳光之下,广场站了有些许晨练学生,见到是她都窃窃私语起来,宣传栏优秀学生代表,照片栏褪了些许颜色,没有风吹的红旗,在旗杆上耷拉下来,迎面教学楼的入口,被一条警戒线拦在其后,白线划出依稀人体轮廓,却拼凑不出头部的模样,唯有地上放射性深红印迹,宣告着这是怎样一场爆裂的死亡。
站在警戒线前,红梅深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残存着友人的忠告。
“红梅,不管以后听到什么,记住,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过去是,现在也是。”
而我的路又在何方?
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红梅疲惫地走向女生宿舍。
一夜警车鸣笛的风波早已传得满城风雨,彻夜未归就成了首要怀疑对象。见到她的人都绕道走,生怕沾染什么。
红梅却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不会有人再受伤。
踏进宿舍大门,宿管阿姨瞧见是她,把她拉回了门房。
红梅实在没什么力气,双手揉起早已干涸的眼睛,进门就开始解释:“对不起,阿姨,我没有回来睡觉,是因为我去了一趟警察局,我通了宵,现在需要休息,等我醒来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我……”
我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
宿管阿姨却拍拍她的小床:“昨晚的动静大家都知道,你是芳芳的朋友,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不用跟我解释。先别回宿舍了,就在这里睡吧。我去跟你室友说。”
红梅怔怔望着她许久,近乎嘶哑的喉咙才滚一句:“谢谢。”
又几乎发不出声音地:“谢谢。”
她脱下鞋,躺在那张小床上,阿姨把被子掖在她的下颌,轻声安抚:“睡吧。”
就关上大门,让她独自休息了。
封闭在只有自己的空间,直到所有声音都落幕的时候,麻木感渐渐消失,痛楚成为针尖,密密麻麻扎着过往所有记忆,懊悔油然而生。
她早该发现的。
如果当时多问一句呢。
她这样报复是因为我那句提醒吗。
谁都可以指责谢芳父母,唯独她没有资格唾骂。
因为她是不折不扣的幸存者。
她尖叫着,却唯有沉默。
新一期省城晚报头版头条宣告着,横贯近乎一年的男子生殖器被扔到街头案成功告破。
报道详细记载着,从被害者五人的被害时间,犯罪分子谢芳作案过程,到谢芳的生平。省医学院一时被记者挤满,校门外也围观者好事者,却没人提过刘红梅。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校长迅速换人,吴莲也离职省医院。
谢芳没有葬礼,只一个孤坟。
红梅从女警察处得知地址,带着一束花去见她。
埋葬了邬眉的坟墓,不远处就是谢芳。照片她认得,跟谢芳图书馆借书证上的是同一张,初入大学校园,满溢着实现理想的笑容,就像日光那样永不落幕。
红梅坐在地上,烧起纸钱,念念有词。
“我收到你寄的挂号信了,钱一分没少,足够我不打工也能读书了。虽然是匿名,我认得你的字迹呀,我们一切学习了那么久呢。
“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但,然后呢?芳芳。如果时代错了,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一切不会就这样结束的,我向你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