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好,芳芳。”
红梅把贝壳握在手心,谢芳才坐在红梅身边,一同仰望梅花树:“开花了,这么快。”
“是啊,一开始只有一朵,下了雪,反而越开越多了。”
谢芳半是遗憾地说:“我记得我说过,要帮你问红色梅花哪里有,园艺大爷不知道,所以……”
“能见到梅花已经不错啦,我家只种能结果的树。梨花春天开,秋天就能吃了。”
“那不是很好吗,又能观赏又能吃,一个不耽误。”
二人相视而笑。
“海南怎么样?”红梅自然地问。
“虽然现在是二月,气温天天将近三十度,大中午热得需要穿短袖短裤,差点晒脱皮。”
谢芳做个鬼脸。
“吃的东西嘛,鱼、虾、蟹这些海鲜,特产是香蕉、椰子、菠萝。海边很舒服,风像掺了盐,很咸,也很鲜,想在提醒你海里有生命在生活着。海浪会把贝壳海星吹上岸,可以去捡,离海岸不远开着很多海鲜烧烤店,或者贝壳的工艺品店,风一吹,丁零当啷的,很像风铃。海就像没有尽头那样,跟天空在尽头相连,偶尔飘来渔船,或者观光艇。可以游泳,也可以瘫在水里,胆子大的会冲浪……真想带你一起去玩啊。”
“下次一起去。”
“嗯!我也会当好导游的。”
谢芳视线落在她怀里的照片:“过年拍照做留念吗?”
“是一位打工认识的朋友,她要结婚,申请结婚证需要照片。给我拍是顺带。”
红梅把邬眉的照片找出来给谢芳看。
“真漂亮。”谢芳连连赞美,“祝她幸福。”
“我记得你不喜欢结婚啊?”红梅调侃道。
“婚姻,是对相爱的人最高的祝福。世上和和美美的夫妻多了,你看我爸妈,只是它不适合我。”谢芳把相片还给红梅,“如果世上没人生孩子,我这个妇产科医生岂不是毕业就失业。我还是很乐意看到恩爱的夫妻,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大团圆故事的。”
“是啊,平平淡淡,柴米油盐,那样的日子就很好。”红梅附和着。
谢芳眼睛一转:“真不知道我们红梅会找到什么样的男朋友呢?”
“诶?我……我没想过。”红梅歪着头思索,没想出个所以然,“对我来说,男生们做到的,我都能做到,所以在我眼里,根本……”
“原来是都看不上!我们红梅眼光好高!”
“哎呀!芳芳!”
红梅脸红着要捶打谢芳,谢芳偏偏躲开,怕红梅打着似的,拔腿就跑。好胜心油然而生,红梅跳起来追自己的好朋友,二人在教学楼前跑起来,像风那么快。
欢迎的日子结束,在开学之前,红梅买了火车票,买了旅行箱,给父母买了新衣服,就踏上回乡的旅途。火车换班车,班车换驴车,张大爷载着红梅回家,红梅一路上答着半年来的见闻,听着大爷的嘱托,照旧在熟悉的地方下车。
她提着行李箱回家。
沿途曾经的干涸被冰晶覆盖,融成一滩又一滩泥泞。泥泞并不体面,但这里不需要体面,生是最基本的门槛。石头和枯草野蛮地横平竖叉,脚印一瞥一划地,指向了家的方向。
在越来越盛的喜悦下,红梅看到了房顶,和屋檐下的鸟窝。
到家了。
春节刚过,村里恢复往日的热闹,从红梅出现在村口起,七大姑八大姨便知晓了:她们好是热情地把她回家的消息传向角角落落,告知每一个活物。热情来自新年,也来自崭新的希望。年龄相仿的姑娘妇女们带着孩童问好,也是打探,从红梅对大学生活的叙述里,窥伺另一条道路的一角。无论是艳羡、鄙夷,红梅照单全收,解答完所有疑惑,才最后踏入家门。
“爸!妈!”
刚转进院子,红梅习惯性叫着,却看到红梅妈小跑着迎接她,神情激动:“回来啦。”
“嗯。”
红梅爹只是笑,接过红梅手里的箱子,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回家去。
没什么变化。
红梅爹把箱子往炕上一放,红梅妈便去了灶台。火炉暖烘烘的,将肉味散播到家的每一个角落,映着门窗上的红色装饰,和门上一九九三年的挂历,生出富贵吉祥的裕余来。
“红梅吃饭啦。”
红梅妈招呼着,红梅爹将碗筷收拾好,红梅也落座,一家三口便围坐起来,说着一年的收获。
红梅爹把手伸向内兜,三十多块钱便摆在红梅眼前。红梅愣神的当儿,红梅爹解释道:“我和你妈在城里打零工,工厂的零时工,没编制,不过也能蹭吃蹭住的。这些钱,你拿去学校花,好好买几身新衣服,大学生了,咱们不求气气派派,也能体体面面的。钱的事儿,你别着急上火。过完年我和你妈再去打个工,干到开春,咱们地里种子化肥的钱就也有了。能种地,咱就啥也不愁。”
红梅妈应着,让红梅收钱:“咱就好好学,做对社会大有用处的人,钱的事情爹妈扛着,啊。”
这可就……
红梅嘬着筷子头,红烧鸡肉的汤汁润进喉咙底,给了她奇异的勇气。
于是,她在兜里摸索一阵,摸出两百多块;又打开行李箱,给爹妈的外套铺在炕上,崭新的衣裳,标签都没摘掉,看得红梅爹妈直瞪眼。
“你哪来的钱?”红梅爹问。
“你找对象啦?对象给的?”红梅娘说。
红梅把隐瞒的两端打工,以结果的形式告诉了父母,当然,略去那些黑暗的地方:“……总而言之,我现在攒了二百多,下学期再省省,大二的学费就不愁了……今年我是我们系第一,听说如果我能保持第一的成绩,等到明年可以申请奖学金。奖学金一年五百,管够大三大四所有费用啦。我一路上回来,见着地头,情势相当不错。我好好读书,你们好好种地,我们一起努力,得到好结果吧。”
告诉父母时,红梅满是喜悦的,骄傲的,她求表扬似的扬着头。父母却突然噤声,低头瞧着饭菜,让红梅高点的心情陡然坠落,落到水井深处,冰拔凉。
袅袅上升的饭菜香味里,红梅突然觉得该道歉,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愣愣坐在原处,犯错似的蜷起身子骨,一滴液体落在菜里,她惊愕望去,是红梅妈捂着嘴,泪不住地流。
泪盈在红梅眼中,她忙坐过去:“妈,你哭什么啊……妈……”
红梅妈哽咽着开口:“红梅啊,做得好啊,打工能赚这么多,学习也没耽误……是爹妈太没用,让你吃这种苦啊……你知道村长儿子每个月花多少钱吗……三十多块啊……”
红梅爹红着眼眶,捂着眼睛。红梅妈很想对女儿笑,挪开手,笑容却比哭都难看。红梅再忍不住,扑进妈妈怀里,泪满衣裳。
年总是崭新的。
红梅爹妈试了衣服,刚好合身,红梅美滋滋地等夸,却没想到自己也有新衣裳:一件新棉服,一套新西装。红梅妈只说这是流行,打工的厂子里可流行这种衣服。一家人没开开心心地去走家串户,跟亲戚拜年,一套流程下来夜深了,缩在被窝里,无梦闲适地度过。
第二天,红梅继续跟父母讲她的新朋友:谢芳和邬眉。
一张照片,加一个贝壳。红梅爹看完,红梅妈揣着观摩。
“这姑娘真漂亮,幸好离开家了,不然一两百块彩礼,就在地里,糟蹋啦。”红梅妈叹息道,“嫁人也好,自己选的,一定没问题。”
“也不好说。这女娃,能赚钱,也要强。要是以后有啥事需要你,你就去帮帮,帮不了,听听话也是好的。”红梅爹嘱咐着。
“啥时候领家里来,一起吃顿饭,包个红包啊。”
邬眉的照片就这样,跟红梅的新照片,被红梅爹妈夹在家里的相框里。一个可爱,一个漂亮。
贝壳还在红梅手里,被激励着,将来用它系城里房子钥匙。村里的房子可几乎不上锁的。
红梅不知道,对于家里人的自作主张邬眉会怎么想。但她还有底片,想洗多少,就洗多少。回到学校里,总能再洗好几张出来。
再逗留几天,红梅揣着回时的钱,连同父母一再要求、最终妥协拿了十块的钱,踏上了返回学校的火车。
离开学还很早,但她需要向西餐厅销假,再去跟老板谈谈,开学后的打工要怎么做。当然,这些她没跟父母说。
驴车,班车,火车,省城车站,一路走回医学院。熟悉的景色再次映入眼帘,她特地绕到教学楼前,半凋落的花瓣们预示着冬天的终结,也昭示着春天的开始。红梅拖着行李箱,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了。
到西餐厅报到成功,又打了一周工。
开学在即,红梅跟经理提出只打周末班的申请,意料之中被拒绝。
这没什么,红梅早就做好心理准备,高昂的工资是为了完美的服务,但她不能耽误学业。学业是所有行为的最终目标,是留在省城的工作,是一定能拿到的房子。
只要给钱就行,差别只是给得比现在少多少。还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差别是,这空间有多大。
红梅小心翼翼揣测经理的脸色,读出不耐烦、犹豫和暴躁。
果然,经理细细碾着烟头,慢慢开口,不急不躁:“你把我这当信用社是吗?当初开业是开业,急用人,你确实干得不错,该给奖金我少你一分钱了吗?还全都是去银行换的新钱呢。但是,现在已经不是刚开业那会儿了。要是你继续做全职,那还跟以前一样,你学业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是想兼职,可就没那么舒服,想清楚。”
“如果有我能做的周末工,我接受。”
烟头被经理碾来碾去,露出焦黄的丝线,绽放成堕落的花。
“你到底为什么需要打工?”
“我家农村的,我要给自己赚学费,才有书读。再做半年,我就不用做了。以后就能安心读书了。如果还有我位置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去做。拜托了。”
经理审视的目光传来,红梅毫不示弱。
又过了许久,经理才说:“我们现在准备开发上门的业务,配置一个厨师俩服务生,专车接送。如果你还想干,那就给你排到这个班里。但是,这个业务不是每天都有,更别说你一个周末工。所以我不会给你固定工资,纯提成,百分之零点五,能干就干,不能干别干。”
在这家西餐厅消费的人,一顿少则二百,多则上千,即使是百分之零点五,也是起码一块钱往上走的水平。红梅几乎立刻就答应了,留下宿舍楼的座机,等待经理召唤。
确实如经理所说,从申请到开学后,一通电话都没有。这段时间,红梅就随谢芳一起窝在图书馆,预习下学期课程,节省地花钱,以及等待新的额外收入来临。
打工的事情她没有瞒着谢芳。
对此谢芳表示,红梅像一个灰姑娘,等着一场舞会。
“钱总是越多越好的嘛。”
对此,红梅如此表示。
惊喜总会来临,正如意外,也横冲直撞地袭来。
初春天气变幻,冬寒不遗余力,流感就容易发生。到校的学生们一波接一波地倒下,被电话通知“晚上十点到”时,红梅也发着烧,被谢芳从宿舍送到校医室。
离上班还有三个小时,红梅吃过药,躺在床上,指望很快就好。昏昏沉沉睡去,拜托谢芳到点叫醒她。她睡着,也没真正睡着,她感觉到意识飘飘忽忽,感觉到谢芳为她换毛巾,冰凉的触感覆在额头,清醒一秒钟,接着被不知名的手拉下去,沉沉浮浮。
时间到了,红梅依旧发着烧。
“我得去……”红梅喃喃说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却连手指都抬不动。
“你这发着烧,再严重点,我就得叫咱们附属医院的救护车了。你还怎么去啊。”谢芳劝阻道。
“……他们还欠我的钱,说是……跟这次一起给,看我表现……再看以后要不要……雇我。”红梅艰难地咽下干沫,“不能去的话,我……”
谢芳叹口气。
眼看着红梅又要挣扎,谢芳终于说:“这次我替你去吧,帮你保住工作。”
“可是……”
“别担心安全问题,我叫上我表哥,他在读军校,还没开学。有他保护我,没问题的。”
“可是……”
“担心我的胜任能力?嗯……我上周去维多利吃过饭,抱歉没告诉你,因为是跟那个娃娃亲对象一起去的。为了不丢人,西餐礼仪也学过了。所以这方面也没问题。”
“可是……”
“退一万步想,你也去不了,工作本来就要丢,我替你一夜有什么呢?不就是服务别人吃饭嘛,没事的。”
“可……”
“我是谁啊,我可是谢芳。你就什么也别想,好好睡觉。明天病好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实在过意不去,就请我在咱们餐厅吃饭。就这样?”
谢芳牵起红梅动弹不得的手,跟她的小手指柔软地拉拉勾。校医室门便在谢芳的道别声里关上了。
红梅沉沉地睡去。
***
“后来的多少年,我无数次问自己。我为什么一定需要那份工作,为了得到那份工作,我为什么一定要用示弱的手段。
“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己的家底,到底能引来怜悯,还是觊觎。
“无论我得到多么详尽的答案,都是后来的事情。
“那时的我尚且不知,我永远明白,却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