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厅对于顾客任何一句可能存在的疑问都有应对方案,但私人问题,可不会有谁替红梅回答。
她犹豫要不要装傻的功夫,郭哥就自顾自地说:“菲菲替你们辞职时候,说是你们不用钱了,学校让你们回去实习。原来跑这儿来打工了?”
红梅随即说:“不好意思,郭哥,走得着急。没跟您打招呼,我……”
“你们无关紧要。倒是菲菲,后来也走了,最近见她没?”
菲菲听劝,也离开夜总会了?
这对红梅来说是好消息。尽管她们还是陌生人,同为女性,她下意识就替菲菲打掩护:“再没见过了,认识也是偶然。”
“行,你下去吧,我们有事,后面不主动叫也别进来。”
“明白。”
红梅将包厢门关上,才敢大口呼吸,生出劫后余生的惶恐。发自内心为邬眉感到开心,也为她的现状感到担忧。同事看她脸色不好,就替换她,叫她去后厨洗盘子。红梅躲在水池边一夜,到再也没有盘子传来,到经理宣布工作结束。
红梅在更衣室换掉餐厅的西服,看着所有顾客都离去,才敢踏出西餐厅的正门。她把大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试图遮掩自己,一夜隐忧才逐渐浮现心头:
被郭哥发现了,学费也差不多够了,这份工作还要继续吗。
“你做贼了?”
一个人影支在前路,红梅抬头看,一个围着相同围巾的女孩站在那里。不是谢芳,而是没图眼影、口红,也没穿暴露身体连衣裙,普普通通棉衣棉裤,面目清秀可爱的人。
“邬眉?”
红梅认出她,开心一些,又赶忙上前把围巾鼓鼓囊囊给邬眉围上,遮住脸庞。
“你干嘛?”邬眉不明所以,被红梅围得透不过气,“真做贼那就赶紧跑,伪装成这样有什么用。”
“郭哥到这家西餐厅吃饭了,就刚刚。”红梅压低声音,做贼似的,“你有地方去吗?安全的地方?”
邬眉没有立刻答上来,红梅了然,拉住她的手,走向学校。
走到大门,红梅刚想请求门卫大爷通融,大爷看一眼就让她们进门:“芳芳回来啦?”
“过年好。”
红梅开口问好,牛头不对马嘴,大爷挥挥手。红梅拉着邬眉小跑,跑到教学楼才停下来。
红梅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邬眉解开几层围巾的束缚:“芳芳是谁?”
“可能是因为围巾。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用两块钱的毛线织了三个围巾的事吧?”
“嗯。”
“另一条我送给芳芳了。她是我在学校的好朋友,也是院长女儿,名字叫谢芳,全校教职工看着她长大的,也因为她,大家对我非常关照。”
“她去哪了,你不怕冒名顶替被发现啊?”
“她在海南过年,元宵节后才回来。”
邬眉撇撇嘴:“真好啊,含着金汤匙出生、众人拥戴的小公主?”
红梅不恼,认真解释:“她是个很好的人,跟你一样好。”
“你对我了解多少,就敢这么类比?”
“那就是,她对我很好,像你对我一样好。”
“嘁。”
邬眉不置可否,四处打量,看到教学楼门口的树,脱口而出,“梅花?”
“是梅花,我名字里的那个梅花,你认识呀。”红梅牵着她到树下,“我每天都来看看,像看着自己一样。不过这是白色的,没有红色的。”
“白色不好吗?简简单单,纯洁无暇,不媚任何人。”邬眉随口答着,“推崇红色有什么意义呢?洋人眼里红玫瑰是我爱你,能求婚,把爱情当成天大的恩赐一样。血可也是红的。”
“说得像是你讨厌我一样。”红梅不明所以道。
“啊呀,我又给小屁孩传输错误思想了。我道歉。”邬眉举双手投降,“然后呢,带我到处转转?”
“好啊。”
大半夜零星落着雪,红梅牵着邬眉,从教学楼走到礼堂,从图书馆走到实验楼,连带小花园一一介绍。邬眉却被小广场旁的榜单吸引注意力。那是学校各系期末成绩光荣榜,谢芳的名字挂在临床第一,红梅则在护理系榜首。
“你成绩还不错。”邬眉左右看看,“谢芳也是第一。”
红梅不好意思起来:“我们经常在图书馆一起学习,虽然不是一个院系,但彼此督促也是好的。”
邬眉看一眼四层高的图书馆,视线落在屋顶的钟楼,跟随红梅回到宿舍,再也没开口。
宿舍是红梅的主场,红梅给邬眉打好热水、准备床铺,自己则想打地铺了。邬眉赶忙拦住:“周围都没人睡,有的是床位,你干嘛非要打地铺?”
“那是别人的东西,不好。”红梅义正词严道。
邬眉无言,于是二人紧紧挤在红梅的床上,熄了灯。
又担惊又受怕,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红梅的精神才渐渐放松:“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啊?按时吃饭了吗?没再因为别人折腾自己吧?”
“在夜总会辞职了,去别的地方打工,赚得少了。被男人追。没了。”
“噢。”红梅安静了一会儿,又问,“你过年不回家啊?”
“我爸妈死了,有个弟弟在念高中,今年考大学。房子给他买了,学费生活费也够两三年用,我再也不欠那个家什么了。年,我就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过吧。”
“噢。”宿舍安静了一秒,又响起红梅的声音,“那你是不是可以学习了。上次你说,你想做的工作,学历不够,去不了。考试我最熟悉了,你想做什么,说说看,我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
“我想种地,你给我块地呗。”
“我倒是有块地,村子里分的。”红梅好奇问,“你们村不分地吗?”
“我爸妈死后,亲戚把我家的地都分走了,一开始只是收回我的地,说是不给女娃分,后来拿走弟弟名下的土地都没找由头。我和弟弟没得选。名义上归亲戚抚养,但那个亲戚想把我卖给邻村做媳妇,也不让我弟弟读书,说是没钱。所以我就带着弟弟逃进城了。对于城里人,我甚至还有利用价值,不是两百块彩礼就能打发……一切都太好笑了。”
邬眉轻描淡写,红梅却深知这些不易。她握住邬眉的手,邬眉反倒笑:“怎么,可怜我啊?”
“不,你很坚强。我是佩服你。换成我,绝对不会有这种结果。你真棒。”
邬眉沉默一阵,说:“你就是太善良。善良不是错,但无法保护自己的善良,就是无能。在社会上混,首先要做的是明辨敌友,谨小慎微,达成目标。”
“我记下了。但你还是没说,你想学什么?”
“要是几年前,我或许还会想着学习吧。现在有个人在追我,我在考虑要不要嫁给他。所谓的结婚,就是找个男人,免费□□,生娃,吃喝拉撒,过日子。他说喜欢我,我没觉得怎么样,但是他说我以后可以不出去工作,帮我负担弟弟的生活费,倒是挺打动我。我累了。实在是累了。”邬眉笑道,“其实不止他一个追我,但他明白我要什么,另外那个不知道。商业是需求互换,人和人的关系,其实也是。结婚对我这条贱命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我不知道。”
许久,红梅才说。
“你就没想过结婚?”
“我们出身相似,所以,结婚对我而言,就是失去学习的机会,一辈子困在地里。为了摆脱那种命运,我要学到最后,得到房子,把爸妈带进城只是暂时的目标。我得一直前进才行。”
“你想要的是男人的东西。”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生来就有的东西,女人总是得不到。我要平等地得到,之后的事情,就放在后面再想。”
“真狂。”
未曾设想的评价从邬眉的嘴里说出,红梅笑起来:“不然我奋斗至今,为的是什么。成为大人物的女儿、儿媳吗,不,我要得到跟他们平等谈判的资格。所以我就要狂。”
沉默一阵,邬眉才开口:“我会看着你的。你得走得越来越远,飞得比谁都高。”
“嗯。”
夜是危险的遮羞布,也是所有生命安眠的时刻。夜渐渐过去,红梅睡得很香,睁眼时邬眉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她的书桌边,翻看一本书。
“早啊。”
红梅跟邬眉打招呼道,从床上坐起来。
“你的笔记把书缝都填满了,看来第一拿得没有水分。”
“当然。唯独学习,我是不会落后的。”红梅骄傲道。
“今天打工吗?”
“我在想,郭哥知道我在那打工,学费也快够了。我要不,先躲一阵子?”
“那我陪你去请假。请完假,陪我去个地方。”
在邬眉帮助下,红梅成功向老板告假半个月。出了西餐厅,邬眉要去的地方也在欧式街,那是繁华街道的尽头,与破败居民区相邻地带的照相馆。红梅随邬眉进门,听邬眉与店主熟稔攀谈,四处打量,陌生的背景布,漂亮的连衣裙们。
“你要照相?”
店主去后门准备什么,红梅问邬眉。
“结婚证要这个,不然我也不会照。”
邬眉换上白衬衣,穿着黑西装,听店长指挥,微调着姿势,笑容含羞带俏,红梅发自心底觉得,邬眉真漂亮。
邬眉拍完,跟店长说了什么,就把红梅带到更衣室。
“我,我就不拍了吧!”红梅早就看到价目表,一套五块钱呢。
“店长送的,拍吗?”
“拍。”
又是一套拍摄下来,等待照片洗出的时间,邬眉领红梅在欧式街到处逛。闪闪发光的首饰,时髦漂亮的衣服,乃至红梅从未试过的吃食——“冰激凌”。邬眉出钱,每样两份,公平公正。
然而任何时间都是有限的,取到相片,无论如何都要分别了。
邬眉忽然塞给红梅一张自己的照片和全部底片:“替我保存。”
“好啊。”这不是什么难事,红梅没多想,一口答应,又问,“今天也跟我一起住吧?”
“知道女人结婚的另一种好处吗?那就是,受了委屈,有人替你出头,打架。我要去对象那住了,别担心我,顾好你自己吧。”
“要是他对你不好,你可以来找我。我们是朋友吧?朋友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别的做不到,起码你会有地方睡的。”
“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坦诚,我们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呢?”邬眉看着红梅,微微笑着,“那是我挑的男人,就算不好,我也听天由命,愿赌服输。”
一条街就那么长,从头走到尾,二人再次分别。
回到学校,红梅揣着照片,看着教学楼前的梅花树,没由来地感伤。
突然,一个贝壳钥匙链横在眼前,白色的,彩色的纹络,层层叠叠,蔓延为一大片色泽。
“新年快乐!红梅!”
谢芳的声音近在耳边,无忧无虑,活力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