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高楼 第1章 第1章

公司最新一轮融资的庆功宴过后在圣何塞办公室的陈勉，看着自己的日程安排发呆。下下周去上海出差前有四天空闲时间，他原本的安排是回西安看望父母、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不过他盯了一会儿日程安排，想起跨年夜跟林曦打的赌，立刻改了主意。

一周后。

二零一六年四月一日，北京时间午后一点钟。按照城里人的正常作息，天色还算早。但在川西高海拔的山区不能按正常作息算。背包徒步者为了安全，最好在五点前找到合适的扎营地，午后一点意味着一天的时间不多了。

前天，陈勉和林曦从旧金山出发经东京转机最终落地成都的时候，城市里是一片莺歌燕飞、海棠花舞。俩人取上租来的车子，采购了进山食物和必需品，便开车来康定。等住进民宿，俩人才从刚刚出山的其他徒步者那里知道山里前两天刚经历过一场大雪。他们不是没关注天气，而是山里的气候多变且天气预报时常会有偏差。这不，天气预报里的阴天到了山脚才知道是大雪。

陈勉有过一瞬间的犹豫要不要掉头回成都。

在查过接下来三天的天气预报和询问出山的徒步者沿途路况后，林曦决定不回头。毕竟此次三天两夜徒步路线的难度不高，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俩人在山下海拔三千五百米的民宿歇过一天，白天倒时差以及做适量的运动，让身体尽快适应高海拔的环境。

出发日的清晨，俩人起了大早，吃过早餐后乘坐村民的面包车到达徒步起点。

一六年，国内户外徒步这项运动远远没有后来那般火热。这天清晨，高山旷野上除了他们外，再无其他旅伴。当地的司机师傅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心里啧啧了两声，感叹俊男美女没苦硬吃的精神。很快，司机开车离开，天地之间举目望去只剩茫茫一片。

陈勉再次测试无线电，“林曦，在吗？”

“我在。”林曦戴着绒线帽和挡风面巾，只露了一双清冷的眼睛，握着无线电回应道。

陈勉又口播了出发点的天气和海拔，“北京时间早上七点四十八分，阴天，气温零下三摄氏度，海拔三千九百二十米。”

林曦嗯了一声将无线电挂在背包侧兜。

陈勉关闭无线电双手握住登山杖，问道，“出发？”

林曦带上墨镜拿起竖在一旁的登山杖，“走吧。”

徒步的起初路段是沿小河而行的高山草甸。坡度极缓，雪不厚，很好走。等走过大约三公里的草场，他们开始近七百米的爬升时，大雪的覆盖让找路变得艰难起来。

从海拔四千米往上爬升，很考验人的耐力和体力。还好，俩人都不是户外小白。三个多月前的圣诞假期，俩人曾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秘鲁高原徒步过四天三夜。此时，他们凭借户外前辈们标记的路线图和自带的户外导航设备，轮流开路。

户外重装徒步并不是一项舒适的时髦活动，至少在陈勉和林曦眼里不是。这项活动的背后是自然的严酷，像低海拔有蚊虫蚁兽，高海拔有高反。林曦每一次背包行走，没有任何想要征服自然的念头。她想的只是抬起脚，走远些，看不一样的风景。恰好，陈勉也是。相识的六年里，他们一起背包出行过十次。十次同行足以让他们形成默契的户外习惯。

一整个上午，天都阴沉着，气温不高。

俩人路上停歇多次，每次停歇时间大约三五分钟。歇息时候，他们会补充水分、葡萄糖、能量棒之类的。人在走动的时候虽然累，但全身上下的热气都被调动起来。

到达垭口，已经下午一点钟。

在垭口停歇，人的身体没那么累，却变得更加遭罪。垭口的风很大，林曦身上在爬山过程中积攒的热气在垭口停留的几分钟内散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陈勉提议做两杯手冲咖啡。

林曦在户外一贯奉行简约，尽管她在城市里无比挑剔。陈勉却刚好相反，在户外也要努力缩短与城市里生活质量的差距。他是一个哪怕在户外也要讲求仪式感，每天喝一杯手冲咖啡的人。

此时，在海拔4760米的高山哑口，心动便行动。俩人下撤到一个避风处，陈勉搭起帐篷后用山泉水煮高山融雪。林曦没闲着，拿起手摇咖啡磨豆机，摇了起来。

帐篷外的高原旷野上，大风的玩伴是云。原本暗沉阴霾的天空，随着雪融水的咕嘟声，像是被利器撕破一道口。

这是无比震撼的一幕，光线从混沌的夹缝中穿透而出，似乎走过了漫长的几亿光年才形成了一束利剑般的光。那道光洒在了他们来时的高原草甸，将草甸上蜿蜒的小溪变成一条金色小路。

近处雪山周围浓密的云层开始消散，一抹天蓝出现在天际。很快，蓝天露出真容，阴沉雾霾被敲碎成一团团云。云团的颜色也在眨眼间，由乌转白，由白变淡。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咖啡粉磨好了，水煮开了。

咖啡粉正在与沸水碰撞出四溢的香气，垭口的风云已经完成了变幻。谁能想到在体感温度零度，在海拔四千多米的旷野艰难徒步途中，会有一杯暖烘烘的手冲咖啡喝。谁能想到在近四千八百米的垭口，能够看到波澜壮阔的天际变幻。

“开心了吗？”陈勉问。

林曦双手捧杯，朝辛苦背咖啡上山和规划此次出行的陈勉表达谢意。“谢谢，靠谱的队友！”

这场近乎“说走就走”的户外徒步是陈勉提议的。准确地说，它源自新年跨年夜他俩被困在一部故障的电梯里等待救援时的一个很随意的赌注，陈勉赢了，林曦输了。陈勉趁着回国出公差，选了地点，规划了路线，安排了这趟三天两夜的川西雪山温泉徒步。

林曦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渐渐变成舒心的笑。她心底那抹晦暗不明的低沉情绪，也暂时消散，所有俗世的烦恼，等回归俗世再想。

陈勉转头望着林曦似有深意一笑，抛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真心谢我的话，你不妨考虑一下我做你男朋友。”

如此这般体验，只是普通好朋友的馈赠。如果是男女朋友，他可以赠送更多神仙体验。可惜，他只敢用玩笑话来试探林曦的态度。

林曦与他认识的富二代很不一样。

俩人交换联系方式相识那年，他大三，她大二。在无意中知道林曦的妈妈是谁之前，陈勉曾经说过，林曦很像一个台湾还是香港的冷门女明星，只不过那个女明星在荧幕上昙花一现，听说息影嫁人了。当时林曦听到后只是一笑。那一笑让陈勉想起了他出国前在洛阳春夜里看到的白牡丹，清冷、美艳又有神性。

拥有了不起容貌的林曦，不用靠脸吃饭。

她有钱。

有钱，只是她身上一个微小的标签。她随性、大方、聪明，还好学，不然不可能申请到卡耐基梅隆的计算机专业。后来，陈勉才知道这是一个微妙的误会。林曦申请卡耐基梅隆大学是因为她妈妈在两百多公里外的克利夫兰诊所治病。十**岁的她，每周都要往返匹兹堡和克利夫兰。

两年多前，博士在读的陈勉打算休学创业。周围的反对声远远大于支持声。与父母隔着电话吵过架的他，在咖啡馆等来了林曦。林曦花了一下午听完他的创业项目，当即开了三百万美金的支票作为启动资金。他接过支票笑着说，这是引诱他往下跳的苹果。如果他将来创业失败了，一定要赖着林曦这个富二代朋友，吃她的，住她的。

林曦总有本事将他嘻嘻哈哈的玩笑话跳过去。她严肃地说，她不但看好这个项目，还在心里计算过这个项目的成本和收益，这笔投资不会亏。更何况，她信他一定能成事。除去创业基金的金钱支持外，林曦的这句话给了陈勉莫大的鼓舞。

这一回，林曦扭头淡淡地瞥他一眼，“我家的传统是跟合拍的人做生意聊钱，和无利益瓜葛的人谈情说爱。”

她活了二十六岁，从小到大的生活经验是只有落实到纸面上具有法律效力的股权证明文件才具备约束力。

所谓的爱情荷尔蒙吸引力就像范德华力一样不持久，不牢靠。既然是注定不可靠的东西，为何还要费心费力呢？何况，陈勉说的是玩笑话。

陈勉抬眼与她四目相对后，笑了。“我们也可以没有利益瓜葛。”

林曦回瞪他，露出略带凶狠的下三白。“我的三张支票早就签出去，钱也被你花光。这时候，你告诉我，我们可以没利益瓜葛。陈勉，你是想要踢我出局么？”

陈勉是她六年的好友，也是两年多的商业合作伙伴。说起来，俩人从认识的留学生发展成好朋友，得益于共同的兴趣爱好。再之后，林夕得知陈勉打算博士休学创业，听完他的创业规划，没有犹豫便提供了先期启动资金。创业公司正经的天使轮融资，林曦追加了投资。公司的A轮融资，林曦依旧跟投了。这便是林曦所说的三张支票。

如果不是她的资金有新的安排，陈勉公司最近一轮融资，林曦还会跟投。他们是绑定颇深的投资人和被投企业创始人，哪有那么容易没有利益瓜葛，除非陈勉打算将她踢出局。

陈勉下意识地道歉，“抱歉，我说错话了。”

林曦一口喝光杯中迅速冷掉的咖啡，弯腰将杯子往登山包里一塞，甩了甩户外限定版的双麻花辫，背起包拿起登山杖先行一步。此时，距离今天计划的露营地还有五公里的阴坡山路，她不想在太阳躲进山后，冒着高海拔严寒赶路。

下午四点半，林曦和陈勉到达一个温泉山谷的狭长平台。这个海拔四千米的温泉山谷，并非人迹不至。这里有牧民踩出来的小路，还有一点牦牛、羊群、或者马匹的遗留物。平台附近有几个温泉池子。最大的那个温泉池水温不高不低，池子不大不小，中心处水深大约一米，非常干净。

这是一个完美的不能再完美的扎营地。

他们在平整又干净的地方扎好帐篷后，林曦卷起裤脚坐在野温泉边泡脚。没一会儿，只穿了泳裤的陈勉从另一侧跳进野温泉池。

这在户外徒步中很寻常。几年前，林曦与陈勉背包走阿尔卑斯山勃朗峰环线，也曾身穿泳衣跳进过高山湖泊。那时候虽是夏天，在冰川融水形成的高山湖泊里游上一回也是酸爽。

此时，陈勉的酸爽在于脱掉衣服到温泉池子的百米。他跳进温泉池子，只剩下享受。他将身子埋进温泉池里，露在水面上的脑袋带着户外绒线帽，闲适地仰头看山谷周围的景致，思考着公司的事情。

渐渐地，陈勉便不安分起来，从岸边捡了一截山竹草，游到林曦身旁，用山竹草挠林曦的脚心。“看什么呢？”

山竹草入水挠人，不怎么痒。

林曦微微睨了他一眼，有些许愣神。不过很快她又将眼神放回手里的平板电脑上。别人去户外带相机，陈勉来户外带手冲咖啡设备，林曦这次却带了平板电脑，比陈勉这个创业者还要敬业。不过没一会儿，原本电量就不多的平板电脑在低温的户外很快关机了。

林曦琢磨着锂电池厂家如何解决宽温度适应性的难题。随手将电脑放在旁边干燥的石头上，扭头看到陈勉正盯着自己看，他已经盯了好一会儿。

她没好气地问，“你又看什么？”

“西西，从侧面看你好像胖了，脸颊肉比去年多了些。”陈勉说。西西是林曦的微信名，后来变成了朋友圈里大家对她稍显亲昵的称呼。

林曦弯腰把手放进了温泉池里取暖，问道，“你确定要评判我的胖瘦吗？”

“不是评判，就是随便聊聊。”陈勉侧面否认后开始跟她兜圈子，真就随便聊聊。“袁安真的跟了你？”

林曦再次斜他一眼。陈勉绝对是故意的，什么叫袁安跟了她。

袁安是林曦的助理之一，帮她打理一些事务。林曦名下有不菲的资产，有一个小团队帮她打理本是无可厚非。如果非要讲此事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便是袁安是她的本科同学，是位学计算机的帅哥，不进企业当码农而是做起了助理。稍微熟悉袁安的人，还会知道更加不同寻常的事情是袁安身上有过一桩官司，曾在美国监狱服刑过六个月。

“好好说话。我不信你在美国呆了几年，中文退化到幼稚园水平。”林曦直起身子，从靠近她的陈勉头上抽走速干毛巾擦手，擦完手后又将毛巾丢他脑袋上。

陈勉伸手接住毛巾，将身子又往温泉池子里埋了埋。“我只是好奇你给袁安开了多高的工资？”

林曦抬起手腕看时间，隔会儿才反问，“怎么？你想兼职？”

陈勉开起玩笑，“倒是一个赚钱途径。我可以比他的工资低一半，现在申请竞聘上岗。”

林曦抬脚，一边穿袜子一边批判说，“恶意低价竞争是可耻的。”

“林曦，不让国人内卷，有点不近人情吧！”

内卷当然可以。“袁安能全天候随时待命，你能吗？”

陈勉自然不能。

好吧，他卷不赢。他再问的时候，语气比先前正经了许多。“你先前帮他保释，给他请律师将刑期从两年降到六个月。他是报恩吗？”

“不是，是我开的工资有竞争力。还有，你少脑补，少八卦，瞎传出去的话对他跟他女朋友都不好。”

“等等，袁安居然没分手！”陈勉颇为惊讶。他跟袁安虽然同为计算机科学专业的美本，不过俩人的学校一个在斯坦福，一个在卡耐基梅隆，相距千里之遥。他跟袁安不熟，这两年因为林曦才有了交集。

林曦扭过头严肃地问陈勉，“袁安为什么要分手？”

袁安因为女朋友卷入了一年多的官司，因为这场官司学业被迫中断，他居然没有分手。这是陈勉下意识的反应。可陈勉看到林曦射来的眼神，便知道她此刻的认真。林曦有一套严格的价值观体系，只要不触碰到她的底线，她可以很温和。可一旦触碰到她的底线，她会很较真儿。显然在林曦的价值观体系下，袁安的女朋友和袁安一样都是受了无妄之灾。

“袁安跟他女朋友经过一番磨难，情更比金坚。不分手才是对的。”陈勉回答完，快速转移了话题，“天要黑了。你等我回我帐篷穿衣服，稍后我来煮晚餐。”

倒不是陈勉献殷勤，而是在高海拔地区不能长时间泡温泉，否则容易高反。另外便是他的背包里有更丰富更新鲜的食材。

晚餐煮了年糕，佐料有芝士碎、芹菜碎、榨菜碎、腊肠丁、新鲜豌豆和小西红柿。一锅乱炖，出奇好吃。队友贴心且不辞辛苦多背几斤食材，是林曦愿意和陈勉一起来户外的原因之一。

山谷里早就没了阳光。人只能仰头通过观察西边山峰与天空交接处的色调来判断山后面太阳的位置。天空的色调由暖转冷。

太阳下山了，天色将黑未黑，气温又低了两度。

高山里没有信号。林曦刷过牙，在帐篷外伸懒腰做拉伸。身后陈勉叫了她一声，林曦回头。

陈勉认识林曦已经有六年时间，见证了她从青涩到绚烂。他不擅长也不喜欢回头去咀嚼过去，总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此时，他看到一张在夜空下，雪山环抱中，咕咕温泉旁熠熠生辉的笑颜。

虽然她笑颜明媚，他还是透过笑容末端的余韵觉察到了她心底的阴翳。

陈勉不知她最近因为何事忧心忡忡，询问过也没得到明确的答案。既然如此，他索性不探究，咧嘴回应了一个自在的笑。“睡个好觉。晚安。西西。”

林曦的眼睛眯成两道暖暖的弧，回应了“晚安”。

过年好！祝大家[发财][发财][发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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