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秋入职了惜薪司,每日负责给各宫送炭火。
这日,临近中午,喻秋提着两匣子炭,来到文华殿。
他知道每日下了早朝,内阁成员便会聚集在文华殿议事。他便主动分担了惜薪司记账的活计,向惜薪司掌事请了这个差事。
先帝因不喜高廓,从皇宫的乐师里随意挑了一个,封了个翰林院小官,将高廓寄养在他家中。
而高廓养父高淦当初凭借参奏喻秋外祖父通敌谋逆,直接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七品侍读升进内阁,在楚泰登基后,又升任了内阁首辅。
此刻,内阁大臣、六部主事都等着朝下集会开始,但内阁首辅高淦迟迟未到,大家都只能干等着。
喻秋快步走向殿内一角,开始往炉子里装炭。
就在这时,高淦终于现身。
高淦两只硕大的黑眼圈都快要遮住大半张脸,走路步伐也很是不稳。
“叫各位同僚久等了。”他笑嘻嘻地在堂上主位坐下,却明显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就在这时,坐在堂下的礼部尚书蒋垚高声道:“高首辅昨夜是去哪里快活了?为何这般精神不济?”
礼部的人想要拉住蒋垚:“蒋大人慎言。”
但蒋垚却不依不饶道:“今早早朝高大人便未现身,身为内阁首辅,高大人这等做派,叫百官如何自律?”
高淦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打了个哈欠后,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只问:“诸位,今日有何事需商议呀?”
身为内阁首辅,竟连当日集会议题都不清楚,堂下其他内阁成员和六部要员终于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喻秋给屋内添完炭火,便开始给每一位大人脚边的火炉里加炭,也将众人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百官之中说得好听的,说高淦是靠举报前朝首辅喻正昭上位,说得难听的,直接说他一个弹琴吹箫的戏子,是甘愿替先帝戴那么多年绿帽子才熬到今日的地位。
但大家的共识都是——如今这位坐在文华殿殿首之座上的首辅,根本名不副实。
喻秋走到高淦身旁后,往匣子里夹出两块炭,放入了炉子里,与此同时,一根别致的梅花形状的签子从他袖中掉落出来。
他刚转身不久,高淦便瞧见了那根梅花签,左右看看并没人注意到他,迅速将那根梅花签塞进了袖中。
作为常年混迹赌场之人,高淦自然知道那根梅花签是京城名坊梅花斋的内场入场券。梅花斋明为文人会客饮酒的雅致书斋,实际上只要进了门,才知道那是吃喝嫖.赌的极乐之地。
高淦也不知道那梅花签从哪冒出来的,还恐怕是哪个官员不小心掉在文华殿,叫他捡到便宜。
喻秋余光瞟见高淦收了那梅花签,知道鱼已经上钩,打算加完另一侧的炭火就离开。
然而他从刑部尚书尉迟恪脚边刚起身,就被尉迟恪一把擒住手腕。
喻秋低着头,并未出声。
喻秋知道,尉迟恪是焦志衡的死对头,因为当初他娘喻矜矜在尉迟恪和焦志衡之中选择了焦志衡。而且尉迟恪也是他外公的学生,他小时候尉迟恪还经常去家中同喻正昭讨论朝政。
喻秋记得上一世外公出事后,尉迟恪极力上书替他外公求情。因此无论尉迟恪如何看待他,只要是能够帮助他外公洗脱冤屈的,便都可以合作。
他开口道:“见过尉迟大人。”
尉迟恪偏头看向喻秋,这张脸上长着跟喻矜矜有着七八分相似的眉眼,每每见到都叫他心痛难忍。
他也听闻在喻正昭出事后,喻秋竟还同高淦之子高廓走得很近,这叫他更为痛心——为何他的老师会养出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外孙!
但如今见到喻秋竟然被焦志衡送进宫做了太监,他还是有几分于心不忍。
尉迟恪问:“你如今在何处当差?”
喻秋答:“回尉迟大人,我在惜薪司。”
尉迟恪道:“能有事做,也比待在焦志衡身边强。但今后你若再同歹人来往,我会替你外公教训你!”
喻秋将头埋得更低,诚恳道:“阿秋瑾遵尉迟大人教诲。此前是喻秋太不懂事,请尉迟大人放心,阿秋今后再也不会受奸人蒙蔽。”
尉迟恪闻言有些讶异。因为在他眼里,喻秋从小恃才傲物,身上沾染的全是京城公子哥儿的跋扈。而且因为他与焦志衡是政敌,喻秋从小与他并不亲近。
就连喻正昭出事后,喻秋宁愿去找高淦之子高廓求助,都不肯来找他,叫他十分寒心。
但是此刻,他感觉到喻秋是发自内心知道错了。
尉迟恪道:“你在宫里当差不容易,今后有什么需要,随时来刑部找我。”
喻秋答:“多谢尉迟大人。”
语毕,他又道,“高大人精力如此不济,想必少不了夜夜笙歌,只是听闻朝廷命官不许出入风月场所,但高大人似乎是梅花斋常客。”
喻秋点到为止,说完便提着炭匣子,恭敬退出了文华殿。
尉迟恪琢磨着喻秋的这番话,再次望向了高堂之上那个草包。
***
与此同时,高宅。
高廓听闻他的好父亲昨夜流连赌坊,连早朝都没去,气得从国子监回了家,准备抓着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爹好好教训一番。
而焦志衡下了朝也直奔高家。钦天监主事无需参与内阁与六部集会,听闻今日高廓不在国子监,他便直接找到了家里。
焦志衡一见到高廓,便关了门,十分严肃道:“为何让喻秋留在了宫中?”
高廓本就烦闷此事,听见焦志衡的问话,心中更加不悦。他冷笑一声:“那是焦大人儿子,焦大人不如自己进宫去问。再说了,喻秋如今已经成了太监,何足惧焉?”
焦志衡察觉到高廓脸色变化,敛了神色道:“得龟佑者得天下,高大人不可不重视。”
高廓却道:“我从不信这些神鬼之言。焦大人若是开了天眼,怎么不算算没了你的好岳父,你何时才能挤进内阁?”
当初若不是喻秋外公喻正昭发现焦志衡同柔然国师私下有来往,焦志衡同喻正昭解释,他只是为了获得情报,提升钦天监在朝廷上的地位,绝无私通柔然。
但喻正昭坚持要告发他。焦志衡这才走到背弃喻家,同高廓父子合作这一步。
高廓每一句话都踩着焦志衡最为敏感之处。焦志衡面子上虽挂不住,但还是强行用理智压下不悦,答:“高大人说笑了,如今我同高大人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等高大人日后谋得大业,焦某才能有机会为高大人效力。但也请高大人明白一点,如今高首辅虽身在内阁,却真能操控内阁吗?”
高廓忽听见他的死穴高淦,脸色阴沉道:“放心吧焦监正,一切全在我掌握之中。”
焦志衡闻言,却道:“安王在北疆这些年,室韦甘愿成为我大魏附属,他若交出兵符,朝堂之上必然有他一席之地,他若不交兵符,那高大人的大计便难以为继了。而且,安王同圣上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难以动摇,必须趁此良机离间。若说在大业路上有谁绝不可掉以轻心,安王便是那人。焦某虽只是个五品监丞,却也是高大人为数不多的棋子。”
听见焦志衡的这些话,高廓脸上原本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他这辈子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听谁说他不如楚云空。
他气急败坏道:“焦大人放心,我们父子还没沦落至此,要指望一个靠女人上位的懦夫。”
焦志衡闻言,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那焦某便告辞了。”
***
傍晚,喻秋正在惜薪司抄一日的炭账。
张椿再一次出现在了他面前。
“喻公公正忙呢?”张椿问。
喻秋没有搁笔,连正眼都没给张椿一个。
他知道今日张椿必定会来找他,因为他已经在文华殿上听闻,明日早朝楚云空就会献上兵符。
张椿道:“高大人在御花园等您。”
喻秋并未抬眼,一面动笔一面道:“我一个内宦夜会官员,恐怕不合宫规。”
张椿有些恼怒,道:“高大人的爹是当朝首辅,而且高大人本来就是……”张椿最终还是没敢将“皇子”二字说出口。
喻秋抄完账本,对张椿道:“等我回去换件衣服。”
张椿以为喻秋想挖空心思讨好高廓,立即道:“换衣服?你在磨蹭什么?别叫高大人等急了!”
但喻秋却还慢悠悠洗了手,拿毛巾蘸干,直到走出惜薪司都没回张椿的话。
喻秋回到廊下家,根宝在屋内等着他。
喻秋问:“刻好了?”
根宝小心翼翼打开布包,里头竟是一道兵符。
根宝道:“好久没做,手艺生疏了。”
喻秋将兵符拿到手里,笑道:“简直以假乱真。”
根宝的爹原在村里当过木匠,偶尔还能给人做做家具雕花,根宝就跟着学。但他爹去世后,他弟弟不久得病死了,他娘也离开了家,根宝才进宫当的太监。
根宝进宫后又进了印绶监,掌管铁券、印信之类的东西,因此对他来说做一块兵符不在话下。
喻秋拿到兵符,朝根宝递了一碇银子。
这些时日喻秋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外祖父留给他的字画全在宫里找人变卖了,他需要留些银子在身上,在这宫里上下打点。
根宝连忙推开了喻秋的手:“喻公子,我不能收。”
但喻秋却直接把银子塞进了根宝怀里,他问根宝:“你可知伪造兵符是何罪过?”
根宝答:“最多就掉脑袋呗,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打紧的。”
喻秋望着根宝,重生归来,目光里第一次流露出柔软的东西。
“放心,我绝不会叫你掉脑袋。”
根宝答:“我相信喻公子。”
喻秋将假兵符放入怀里,便去御花园见了高廓。
高廓见到喻秋,先细细打量了片刻,才道:“你瘦了。”
说完,便从身后变出来一只梅花,送到喻秋面前。
喻秋大方接过。
高廓问:“喜欢吗?”
喻秋望着高廓笑了一下:“谢谢。”
不知为何,眼前的人明明笑着,但高廓就是觉得,相比他从前认识的那只乖巧兔子,受刑后的喻秋就仿若周身环绕着不可靠近的寒气,眉眼间散发的是叫人敬畏的冷艳,却偏偏叫他忽然有些不想送喻秋去楚云空府上了。
喻秋这时主动问道:“高大人找我有何事?”
高廓回过神来,道:“阿秋,我查到喻大人的下落了。”
喻秋确实很想知道他外公现在过得好不好。“外公现在人在哪里?”他问。
高廓答:“已经快要出冀州了。”
喻秋明白,高廓既是在告知他外公的现况,也同时是在威胁他。
紧接着,高廓说出了和上一世几乎相同的台词——
“阿秋,师弟回京了。”
然后便是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说辞,高廓告诉喻秋楚云空要谋反,只要他去偷出兵符,便可以替他外公将功补过。
喻秋知道,高廓今日来找他,便是做好了万全打算,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于是他顺水推舟,同意跟着高廓去安王府了。
高廓对他道:“阿秋,兵符被师弟随身带着。你拿到后便可脱身,我会找人在外边接应你。”
二人离开御花园,喻秋手里还拈着那枝红梅。
张椿看到那一枝红梅后,目光便没再移开过。直到高廓吩咐他快去备马车,他才从回神里出来。
按理说作为内宦,喻秋是不可随意出宫的,但有高廓帮忙,将他带进马车。
上马车前,张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套白色清透纱衣递给高廓,但高廓皱起眉,拒绝了。
张椿心中一惊:“高大人,今夜之事出不得差错。”
高廓满脑子却只有刚刚红梅树下,喻秋那比红梅还要夺目的一张脸。
他只训斥道:“住嘴!认清你的身份,守好你的本分,休要再多言。”
与此同时,安王府。
剑风向楚云空禀报:“大帅,高廓从宫里接上喻公子了,马车正在赶来。”
剑风话刚说到一半,忽听见杯盏碎裂的声音,猛地抬头。
只见楚云空的手从桌上拿开,可那一只刚刚被大帅捏在手里的茶杯,竟凭空碎成了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