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昔……原来是‘谌’不是‘陈’啊……”江蘅终于反应过来了,“还有《采薇》里的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原来是这个‘昔’……”
“你可小心!之前顺宁公主有个面首,就是念了这一句诗,就被公主流放到了南蛮之地。他的名字可是宫中大忌呀!”
老先生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好,将木盒放回暗格中。
那暗格归位后,竟与斑驳的墙壁融为一体,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他呢,还有一个名字,就是‘杜若’。因为他的书画绝妙,自成一派,当时的人都将他的字体称作‘杜若体’,将他的画作称作‘杜若画’。当时的京师,无论是权贵还是富商,对他的书画都趋之若鹜,可这位谌杜若的笔墨却是千金难求啊……”老先生说道。
“老先生,这个谌昔,他到底是谁?他现在在哪里?”江蘅连忙拉过那老者的手来,莽莽撞撞地说,“你可曾认识他?我,我要拜他为师!”
老先生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果真要拜他为师?”
“当然!”江蘅没有半点迟疑,急得额头上都渗出汗来,“无论他在天涯海角,晚辈也要追随他而去!”
“你可知,他为何会成为宫中禁忌?”老先生凑到江蘅面前,一脸神秘地问。
“晚、晚辈不知……”
“他犯了叛国谋反的大罪,在殷国,人人得而诛之。”老先生狡黠地笑着,靠近他,“这样的人,你也愿意追随他吗?”
江蘅惊讶地“啊”了一声,似有惋惜,似有失望。
“他画得出这样好的画,为何要谋反啊?”江蘅皱着眉头,急忙问。
“不知道!谋反嘛,不就是利益熏心,想要权想要势,想当皇帝呗!”
老先生摇摇头,将江蘅手中的松油灯抢过来,“哐当”一声把陋室的门锁上。
江蘅跟在身后,喃喃自语:“要是我能有这样一只妙手,我就没日没夜地画画,画出许多惊世之作来,让那些权贵富商倾尽家产来买我的画,我就去山林里住,一辈子吃喝不愁,与闲云野鹤作伴。当皇帝有什么好玩的,真是糟蹋了一只妙手啊!”
“小子,你与老夫的想法是不谋而合了!”老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深锁眉头,“他虽有一只妙手,可终究是糟蹋了。他的画作不多,笔迹也少,谋反之事败露之后,藏有他书画的人家,都把他的书画尽数烧毁了。这幅画,是他最有名的一幅。老夫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将它藏在这里的,不然恐怕也……”
“真是一幅好画啊,这画可有名字?”
“先帝赐名《山河入梦图》。”
老先生语气淡然,将书画库的檀木窗缓缓推开,簌簌的尘埃在黄昏的微光下飞舞。
“真好听的名字……”
夕阳的余晖落在江蘅的脸上,使得他罩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
他问:“这个名字可有什么典故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段往事了。你不知道也罢。”老先生摇摇头。
江蘅闻言急了,忙拉过老先生的衣袖说道:“这话岂有说一半藏一半的道理?既然你我都知道这个秘密,便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人了,您多说也无妨!晚辈要是胆敢泄露一个字,便是与您同罪了。”
老先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夕阳残照,思绪飘到了十二年前……
永顺十六年。
彭国来犯,扰乱殷国北部各个州郡,敌方势如破竹,殷军连连败退,致使边关的邶山、关漠两郡失陷,百姓沦为俘虏,战地尸横遍野。
面对接连的惨败,朝中割裂出了两个阵营,一个是以太师李川会为首的主和派,主张和彭国和亲交好,平息战争;一个是以太傅甘盘、将军谌豫为首的主战派,主张抗击彭国、收复失地。
当时先帝被几次战败挫伤了锐气,采取“主和派”的意见,打算与彭国**在两军交界处——坛渊建立盟约,将邶山、关漠、饶中、连环等四郡割让给彭国,并赔偿金银千万,以求得安宁。
听闻此事,举国上下无不叫苦连天,民怨沸腾。然而就算文臣死谏、武臣死战,也无法令圣上改变主意。
“坛渊之盟”的前一天,封疆大将军谌豫的独子,年仅十五岁的谌昔,长跪在东直门外,意欲向殷王进献一副丈二长的山水画卷。
谌昔的画技高超绝伦,当时已经天下闻名。
他自小游历天下,父亲又是赫赫有名的封疆元帅,每次随父远行,他必定携带书画用具,所到之处,用纸张铺地作画。殷国各个州郡的地图,几乎都是出自谌昔的笔下。
谌昔最擅长山水画,而殷王近来不问政事,唯独沉迷山水画。
听得谌昔献画,殷王喜不自胜,展卷一看,果然是一副精巧绝伦的青绿山水图,画中山水美不胜收,有如蓬莱仙境一般。山水中还有行人街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派繁荣富庶的景象。
“如此蓬莱仙境,竟是大殷所有?”殷王惊诧无比。
谌昔跪着说:“小臣两年前曾去过邶山、关漠等郡,那里的青山连绵起伏,无比巍峨壮观,殷贾、行人熙熙攘攘,其乐融融。此画便是依着当时的记忆画下的。”
殷王拿着画卷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语气突然低沉了下去:“邶山、关漠我也曾去过,那里的风光是极好的……”
说到这里,殷王久久不再言语。
殿内的龙涎香燃烧着,烟雾盘旋着缭绕上来,笼罩在他十二毓的冠冕之上。
那十二颗珠子微微动了一下,他问:“如今,那几个郡怎样了呢?”
像是在询问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殷王旁边的大太监李得禄躬身凑到殷王耳边,轻声说:“陛下,您忘了,明日就是坛渊之盟了。”
殷王不觉捏紧了手中的画卷,脸色一变。他突然站起来,对着殿心长跪的谌昔厉声说道:“这画是好画,只是你专挑了这个日子来献画,莫非是来戏弄寡人不成?”
“小臣不敢。”谌昔再拜叩首,对殷王说,“原是前几日,小臣忽的梦见两年前游历时的情景,邶山、关漠的山川草木、日月星河,皆历历在目,就像来不及道别的故人,无缘相会,只得梦中相见。想来应是边关四郡,特意来与我告别。”
谌昔说着,语气哽咽起来:“因此小臣斗胆,夜以继日,耗费整整七个日夜,将这四郡的风光画在卷上,亦是与陛下告别。如陛下不弃,权留在身边,时时展卷,请勿遗忘……”
他顿了顿,又说:“也使得后人勿忘,边关四郡,曾是何等繁华富庶之地,也曾为我大殷所有……”
殷王闻言久久不语,只是用手反复摩挲着画卷上几处晕开的笔墨。
良久,殷王才微微笑着对谌昔说:“这等劝谏的方式,倒是新奇。只是谌家小儿,你可知,将带有瑕疵的画卷献给君王,是臣子的大忌。”
说罢,他将画卷晕染的几处墨迹指给谌昔看。那几块晕染的墨迹,错落在群山之中,依旧清晰可辨。
谌昔哑然,没有什么理由可辩驳。那是他作画时情之所牵,不慎掉落的眼泪晕花了未曾干透的墨水,因而留下的痕迹。
“与其说是白璧微瑕,放在这里,不如说是‘锦上添花’。”殷王突然笑了,语气变得柔和起来,“谌豫啊谌豫,怎生得这样忠肝义胆的稀世奇才做儿子,竟是我大殷的子民。是大殷之幸,百姓之幸。”
谌昔还在惊惧中,尚未反应过来,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殷王从王座上走到殿心,一手握着画卷,一手扶起了谌昔。他说:“泪落墨间,是你对边关四郡的深情厚谊。可知你将山川视作故人,所言非虚。可惜满朝文武,求和的、主战的,却不见几个真的有这肝胆。”
他接着说:“此画甚好,寡人便将此图赐名为《山川入梦图》,今后挂在昭明殿上,抬头可见,时时警诫自己;小子甚好,你虽尚未到入仕翰林院的年龄,但是寡人准许你破格成为翰林学士,今后你就在书画院中专心研习吧。”
谌昔睁大眼睛等了很久,始终没等到殷王提及边关四郡,提及即将到来的“坛渊之盟”。悲痛后知后觉地如潮汐般涨起来,慢慢将他渗透。
“愣着干嘛,快叫‘谢主隆恩’啊!”大太监在身边急忙提醒他。
“谢、谢主隆恩……”谌昔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向殷王叩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头。
“砰”的一声,把他自己都吓坏了。他忽的清醒过来,泪水模糊了双眼。
“不用急着给寡人叩这个响头,寡人话还没说完。”殷王微笑着,然后很认真地说,“山川甚好,难以割舍。边关四郡,寡人不让了。”
谌昔猛地抬起头,用盛满泪光的眼睛,惊诧地看向殷王。
殷王转头对大太监吩咐道:“传封疆元帅谌豫、沮长离、钟连入见。”
说完,殷王又微笑着对谌昔说:“你可以叫你父亲进来了,今天他就要点兵奔赴边关,保护你喜爱的边关四郡。”
“臣!谢主隆恩!”
谌昔头一次发觉自己的声音如此响亮。泪水在他的脸上肆意流淌,纵横斑驳。
东直门外大雪纷飞,一排长跪的大臣如同枯木一般,他们的官帽上、胡子上都沾满了绒毛一样的雪花。他们已经跪了一个时辰,腿脚发酸,脸色冻得青紫。
此时从殷王的昭明殿中奔出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孩,脸上是纵横斑驳的泪水,他径直跑到最前面跪着的大臣跟前,一把抱住了,痛哭失声:“爹!我赌赢了!陛下答应了!我赌赢了!边关四郡有救了……”
这哭声惊天动地,将寒枝上栖息的鸟雀都惊地飞离树梢。
“宣封疆元帅谌豫、沮长离、钟连入殿觐见!”大太监的传令也来了。
一排长髯大汉,在小孩的哭声之下暗自抹了眼睛,拂去身上的白雪,急匆匆地往昭明殿走去。
于是第二天就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坛渊之盟”,也可以说是“坛渊之战”。殷王在盟会上销毁了订立的盟约,宣布正式与彭国开战,并将彭军击退到国境百里之外,不仅收复了邶山、关漠两个失地,还保住了边关的其它二郡。
谌昔献画救边关的事迹,也因此传遍了天下,谌杜若从此名声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