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大太监都说,这个江衡真是走了大运,竟然得了顺宁公主的喜爱,必定要成为公主的第十三个面首了。
宫女们却窃窃私语:“这个江公子,虽长得眉清目秀,但也并非绝色。在顺宁公主的十多个面首之中,容貌尤其普通,恐怕很快就不得公主欢心了。”
翰林书画院的学生私下对江衡说:“你既无绝色容貌,也不巧言令色,公主却对你大力提拔,必定是要借助你铲除异己!你当心切莫被她利用!”
并非是其他画学生嫉妒江衡,而是好心提醒,毕竟大殷的人都知道,这公主虽然被先皇赐号“顺宁”,但她本身跟“顺宁”二字毫不沾边。
顺宁公主从小任性跋扈,野蛮无礼,以逗弄群臣为乐。先帝驾崩之后,她扶立年仅八岁的幼弟即位,自那以后,她更是骄奢淫逸,不仅大肆包养男宠,寻欢作乐,还干涉朝政,大权独揽,就连当朝天子都成为了她的傀儡。
江衡在老家昌平郡的时候,就对这个堪称“祸国妖物”的顺宁公主有所耳闻,但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却无端端地被她看上了,这实在让他纳闷。
更令他纳闷的是,他进入翰林书画院学习了一个多月,顺宁公主却并未召见过他。只是偶尔差人赠送一些名贵的颜料、宣纸和绢布来,供他画画而用。
翰林院的画生便凑到他耳边说:“小心提防着,这些颜料和纸张,应当都是用毒物制成的,有腐烂皮肤的效果!”
又有人说:“这些绢布必定是用砒霜浸泡的,之前顺宁公主杀死前任兵部尚书时,就是给他赐了这样的布匹!”
江衡闻言大惊失色,便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封藏起来。
后来画画耗费的材料太多,他也一时忘记了有这样的危险,把顺宁公主赏赐的物件悉数用了。
半年过去了,所幸还活着。
画生们便也感叹:“不愧是顺宁公主看上的人,命真大。”
江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加害于我?”
但是在大家看来,顺宁公主要害一个人,也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杀人不过头点地,她喜欢她乐意。
这日,公主宫里的老太监来到了翰林书画院,拉长了嗓子说顺宁公主要见一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江衡了。
老太监让他斋戒三日,沐浴更衣,烧香拜佛,一切都做好了,午时三刻到瑶玉宫去。
宣旨的太监们走后,画生们齐齐将江衡围了个水泄不通,叽叽喳喳地说:
“江二,你完蛋了,你完蛋了!午时三刻是开刀问斩的时候,这时阳气最盛,阴气即时消散,你是连鬼都不得做了!”
“顺宁公主也算厚道了,还给你宽限了三日,这三日是给你准备后事的吧!”
江衡吓得腿都软了,六神无主地倒在地上。
这时却有人说:“莫要吓唬他了,那太监说要沐浴更衣,还要斋戒三日,必定是那顺宁公主要宠幸他呢!去年公主最宠信的面首,也是用这样的礼节见面的。到时候只要记住了保命符,一切都无虞了!”
江衡听到保命符,连忙抓住那人的手来,说道:“好大哥,救救我,是什么保命符,给我画一个吧!”
大家便齐齐笑道:“这保命符画不得!”
“莫非是什么符咒,那请给我念一念吧!”
大家又笑道:“也念不得!”
见到江衡急得抓耳挠腮,便有人说:“把《诗经》拿来!”
于是画生们便翻开《诗经》,将目录上的《采薇》《小星》圈出来;又翻开《楚辞》,将《九歌》圈出来;最后翻开《上古歌选》,将《卿云歌》圈出来。
画生们嘱咐道:“这些圈出来的诗句,都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往常有最受她喜爱的宠臣,就是念了其中一句诗,差点就人头落地了!”
江衡叹了一口气,悻悻道:“原来顺宁公主有这么多讨厌的诗,那我一句诗也不念好了!”
画生便摇摇头:“就算不念诗,哪怕是提到里面的字,也是不行的!也有人是提到了其中一个字,就被顺宁公主流放的。”
江衡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于是便日夜翻开这些诗集,为三日后的“死期”做准备。
面见顺宁公主的日子如约而至。江衡被几个宫人领着,带进了顺宁公主的瑶玉宫里。
瑶玉宫,宫如其名,楼宇屋檐,雕梁画栋,无不是由琼瑶美玉镶嵌而成,金碧辉煌,恍若仙境。
江衡心中想:若是有个盗贼偷了这里一小块瓦石,估计也能保一辈子富贵了。
时值深秋,芳草萋萋,落英缤纷,楼阁庭院,别有一番景致。
江衡发现,这宫虽大,却一点花卉也没有,全是些高林大木,毫无女儿情态,相比也跟这女魔头彪悍的性情有关。
但见了面之后,江衡却并不觉得她跟彪悍二字沾边。
顺宁公主就站在湖边,一袭素白的衣裙,挽着一只芍药木雕钗,青丝柔顺地梳在身前,面容清丽脱俗,淡雅别致。虽然已过了花信年华(二十四岁),但是依旧面如皎月,光彩照人。
江衡见了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已经把背熟了“保命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拱手作揖,报上姓名。
顺宁公主轻轻看了他一眼,说:“书画院的掌院先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交给本宫一些你的画作。看来你进了翰林书画院之后,画技大有长进。”
“公主、公主谬赞了。”江衡垂首低眉,有些紧张地停顿了一下,试探着说,“小人粗鄙,才疏学浅。不知,不知公主为何要扶助小人,让小人进入翰林院?”
“你可有听说过,本宫有十二个面首?”
顺宁公主微微扬起脸来说,杨柳轻轻拂在她素白的衣裙身上。
江衡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搞不懂顺宁公主看上他什么。
“作为本宫的面首,第一个要求就是必须无亲戚朋友,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也有人因为不敢毒杀亲人而舍弃荣华富贵的,本宫自然不会强迫他们。”
顺宁公主轻轻看了一眼江衡:“但是你却别无选择了。”
她的语气轻慢,就像在杀死一只蚂蚁。
江衡顿悟过来,原来自己成为扫把星,是拜她所赐。
“当然,你现在可以选择拒绝本宫,回到你的昌平郡去。本宫绝不强迫你。”
江衡咬咬牙说:“如果,如果……小人想要留下来呢?”
他对死去的人没有眷恋,他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安心画画,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了。
“那当然可以留下来。只要你开口,本宫没有什么不能满足你的。”顺宁公主脸上却并无一丝欢喜的表情,淡淡说道,“凡是我的面首,名字中须有一个草字头。既然你没有,那加上一个就好了,不必另起一个名字。”
说罢,拿起宫人端来的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了一个娟秀的字:蘅。
大太监在他耳边低声说:“还不谢公主赐名?”
江蘅如梦方醒,拱手作揖道:“谢公主赐名!”
“既然如此,我送你一个见面礼吧。”顺宁公主微微一笑,“青山郡商贸发达,是大殷最为富庶的州郡,本宫任命你为青山副巡抚,享青山郡今后所有的赋税收入。”
江蘅脑袋轰的一声炸了,他连忙说:“那,那我要干什么?小人并不会做官……”
“你只要在翰林院画画就好了,这些都是挂名的官职,但是收入却是实打实的!”大太监在旁边低声说,“还不谢公主隆恩?”
江蘅便战战兢兢地说:“谢公主隆恩!”
正在这时,却听到一阵喧闹之声,还有威武的呵斥之声,不多时,便有几个宫人大惊失色地跑进来,说道:“公主不好了,武将军闯进来了!”
“妖女!是你下令要改换边关四郡的地图吗?”
进来的是一个英武大汉,约莫二十来岁,浓眉大眼,双目凛冽如同寒星一般,身姿挺拔,巍峨如同玉山。
此时他却一身缟素,戴着素白的抹额,发冠上簪着一簇苍白的小花,透明如琉璃一般。
顺宁公主难得地蹙起了蛾眉,后退了一步,整整容色说道:“原来是守疆大将军,有失远迎了。本宫特让书画院的长史绘制了新的地图,不仅边关四郡的地图要换,大殷十四个州郡的地图都要换。”
“哼!大殷的土地十多年来并无增减,旧地图也才用了十多年,何须更换?我偏不换!大殷的子民都怕你,可我们边关四郡的百姓不怕你!”
武将军语气铿锵,随即冷冷一笑,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改换地图是因为什么,大殷十四郡的地图上,每一笔每一画都是我哥哥的心血!这么多年来,你费尽心力地抹杀他的功绩,销毁他存在的痕迹,是为掩盖你篡权谋位的劣迹。你身上有罪,你心中可有愧?”
“逆臣!胆敢对公主不敬!”公主身边的护卫纷纷拔出剑来,说道,“今日来公主府中,不仅口出狂言,还一身缟素,如此放纵无礼!”
武将军苍凉地笑了笑,说道:“你们只知道今日是公主纳得新面首的吉日,却不知道是我哥哥的祭日。可惜他一生劳苦,终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武将军,休要再提那乱臣贼子了。”
顺宁公主声音沙哑,她扶了扶额头,似乎神色大伤:“你抵御敌军,防守边塞,劳苦功高,本宫不与你计较。李得禄,送客吧!”
那大太监李得禄伸出手来:“武将军,请吧!”
“哈哈哈哈,好一个乱臣贼子!”
那武将军突然仰天长叹,神色悲恸。他转过身来,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走到江蘅跟前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冷如寒霜,把江蘅吓得魂飞魄散。
武将军便哈哈大笑道:“这妖女的口味愈发不堪了,之前被我一剑斩杀的那贱人,尚且有点贼心贼胆,这个嘛……是一懦夫!”
顺宁公主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扶着宫人的手迤逦而去了。
江蘅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并不敢说话。
他知道眼前的这人就是世间传颂的守疆大将军武拾道。武拾道十六岁就上了战场,近十年来,他率领人马守护边疆,多次抵御彭国的入侵,立下汗马功劳,是个战功赫赫的大英雄。
或许见到了江蘅恐惧中带着敬畏的目光,武拾道便问:“怎么,你这懦夫认得我?”
江蘅便结结巴巴地说:“武将军是、是世间英雄,小人如、如何、不认得?”
武拾道笑笑说:“我不是英雄。”
未等江蘅反应过来,武拾道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淡淡的一句话,顷刻间就被风吹乱了。
“真正的英雄,早就被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