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臾很难忘记那些日子。
那件丑闻过后的第四天,他瘫坐在那间废弃厂房的屋角,暂时不想见人。那曾是他们的秘密约会居所。
金垠驱车满洛城找他,找到时,他起先久久地望着他,这才从失魂落魄里回过神来,松了口气。
对方那种失而复得的表情令当时的舒臾产生了错觉,他以为他会过来紧紧抱着他,安抚他。
但随即,金垠顶着湿透了的头发和身体走过来,将一捧蓝玫瑰砸到他身上,用一种令他永生都不能忘怀的声音说:“舒臾,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舒臾最初说不话来。一半是因为擅自行动的理亏,因他曾向金垠承诺说有事要第一时间告知他,两个人一起处理;
另一半是因为痛苦,从某个女孩口中得知他的真爱是夏樰时,他心底只剩痛苦。
面对金垠的质询,他无力地解释:“我喝了董给的饮料,醒来后便躺在那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尽管这并非狡辩,但看到克制着怒意的金垠时,他很清楚这在对方眼底无论如何都是一场低劣的狡辩了。
也是,对方是一个很风光的富二代,喜欢他的女孩很多,他却偏偏对原生家庭糟糕透顶的他情有独钟。
这听起来多像一个荒谬的玛丽苏故事啊。
像网络上断定的,那些有着不堪原生家庭的人,骨子里一定有着劣根性。比如他,此刻就给金垠添了一顶好大的绿帽子。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隐约觉得,这一晚,在金垠身上似乎发生了另一些事,那令那男孩的痛苦似乎不亚于他。
在他解释完后,金垠将手撑在墙上,肩背弓着,垂头无言地看着他,湿发上的水珠滴到舒臾脸上。
外面闪电轰鸣,将金垠的脸映得很绝望,男孩往日桀骜的面孔上,眼底是深深的无力——如今回忆起,那时候的他们太年轻了,根本不能负载这样沉重的需要时间与阅历才能抵御的纠葛与误会。
许久后,金垠先开了口:“之前就有人告诉我,说你趁我不在的时候总是偷偷去找那老男人,你和他单独吃了好几次饭,聊的都不是学习上的事。”
“你从一开始就暗恋他吧?”
金垠并不知道他母亲被羁押的事,他以前偶尔问舒臾的家庭情况都被他找话题避过了。金垠从小社交广,很会察言观色,自然不会再问。
“我不可能喜欢他,我只是找他办事!”
舒臾忍不住辩驳。
“办事会办到酒店吗?连陈浩都说,说以前就撞到你和校外的老男人约会,还不止一个,你敢承认吗?”
陈浩……那是金垠的一个兄弟。
舒臾以前在校外打工的时候确实被那些老男人骚扰过,他拒绝了,但或许是他态度一直很文雅,他们以为他在欲拒还迎,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骚扰他。
舒臾被他们缠得不耐烦,只好同其中的一两个吃了一两顿饭,但那绝对不是所谓的约会。现在这些反而成了金垠攻击他天生就习惯和老男人纠缠的证据。
无论他怎么解释,金垠的脸始终铁青,舒臾感到十分绝望,问他:“为什么你宁愿信他们,也不肯信我?”
没有对他坦白母亲的事,是因为骨子里的自卑,总想将最好的一面留给他。
其实,在接受金垠的告白时,他便清楚这份爱意的脆弱,知道它总会有停止的一天,头上始终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
即使如此,那时的他是那么渴望得到金垠的安抚。
“我不知道啊,我也想问自己。”
金垠喃喃回答着,整个人顺着墙颓下来,抽条的身体整个压在舒臾肩上,被雨打湿的碎发扫过他的脸,单边耳链在他肩头微微摇曳。
“我和你一样迷茫,一样不知道该信任谁。”
男孩身体靠下来的那刻,舒臾打了个寒颤,对方的体温是如此凉,就好似曾在雨中淋了很久,几乎有些失温了。
忽然,金垠揽住他,将头搁在他肩上,用一种近乎诘问的语气说:“舒臾,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你们?都?
舒臾在那一刻根本没听懂他想说什么。
“我待你们哪里不好了,为什么都要背叛我?!”
那时的金垠手撑在墙上,支起身体,望着舒臾的表情异常纠结,他情绪十分低落,眼底甚至闪过了几分阴郁。
舒臾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一时怔怔的,他忽然想到了那件令他如芒在背的事。
“为什么不回答?!”
金垠似乎有点生气了,声音比之前大一些。
外面闪电再次响起,舒臾打了个寒颤,恐懼得想蒙住耳朵,金垠却掰开他的手,捏住他的下颌开始吻他。
“你们都是混蛋,一个一个的都要背叛我!”
金垠紧紧抱着他,力气很大,唇上雨水的冰凉濡湿了他的唇,几乎令人打寒颤的体温将舒臾彻底包覆。
突如其来的亲吻与拥抱,舒臾没有反抗,也无从反抗。
他不知道在金垠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他年轻的身体似乎也在颤抖。
他分外无措,只由得对方动作,还在回想他之前说的“你们”,猜测另一个或者另一些令他如此痛苦的人到底是谁?
是夏樰吗?
而后,金垠居然哭了,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的水珠将舒臾整个打湿。炙热的唇传过来的不是浓厚的爱意,而是一些近似憎恨的情绪。
那一刻,舒臾明显感觉到,金垠并不是在恨他,是在恨另一些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只不过成了那个出气筒。
明明被他那么热烈地亲吻,舒臾却困惑又难过,陷入丑闻的是他,被当做替身的是我,即将被退学的是他,但为什么那个人表现得这么痛苦?!
他不明白。
“是因为夏樰吗?”
越过对方的肩,舒臾仰头望着破落的天花板,近似自虐地问出了这句。
金垠听到了,他动作一滞,猝然放开舒臾,肢体和眼神里所有躁动的暧昧瞬间褪去,神色冰冷:“为什么提她?”
舒臾一望见他的表情,心脏顿时抽疼。
果然……
只有夏樰才会激起他的情绪。
那一刻的痛心是无可比拟的,舒臾干脆撕开了过去所有顺从的假面,说得更直白:“其实我出轨还是不出轨,你根本不会伤心,因为你想找的根本就不是我,你一开始就只喜欢她,不是吗?”
“你这么痛苦,是因为她再次拒绝你了吗?!这三天里,你一直没来找我,因为她在忙着和全家一起移民,你以后见不到她了,你很痛苦,你在意的只有她对不对?”
说着,他心底涌上了一阵难言的厌恶,近乎自暴自弃地说:“既然你一直把我当她的替身,我就算去找别人又有什么错?”
“你——”
当时的金垠脸色瞬间转白,怒道:“你以为你真知道什么?!少在这胡说八道!”
说着,金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表情那么居高临下,浑忘了方才他还掰着他的下颌吻他。
“那你喜欢我吗?”舒臾问。
金垠愣了下,嘴唇一动,却没说话,仿佛根本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舒臾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迟疑,心脏抽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冷笑了声,抹去了唇角的水渍,将对方的手贴在自己胸前,一字一字道:“金垠,你看清楚,我是男的,就算我们再像,我也代替不了她!”
“你每次对我承诺什么的时候,你从来不看我的眼睛,上次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但你看的是烟花,是萤火虫,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吗?!”
“还有,你用吉他弹的那首歌是法语歌,只有她听得懂!我当时问你,你说送给你的爱人,可我就在你对面,你说的不是‘送给你’……你是不是忘了?!”
金垠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被洞穿了的愕然,短暂的震惊过后,他咬着后槽牙,一拳砸在舒臾身后的墙上:“我叫你别再提她了!”
拳头落在耳边的闷响令舒臾情不自禁颤了下,耳廓被什么搅动,头昏脑涨间,他总觉得金垠下一秒就要打他。
金垠抓着他的后颈,逼视着他的眼睛:“舒臾,你说得对,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你找不找什么老男人,因为你的一切我都不关心,包括那个破烂的家庭。”
“其实我的朋友很早就提醒我,让我谈恋爱不能找原生家庭太差的,因为像你们这种人容易缺爱,又爱患得患失,很讨人嫌。夏樰不一样,她天生就是公主,公主就是用来被宠的。她跟你们不一样,她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所以大家都爱她。但你们这种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只要别人对你们好一点,就很容易感动得要死要活。”
“你看,我只要对你温柔一些,你就经常感动得要命,觉得我爱你爱得要死。是的,你确实长得漂亮,但长得漂亮的人多得是,女人都那么多,你一个男人又算什么?!”
舒臾惊愕抬头,浑身颤栗着,一拳挥出去。
自尊心和爱情的泡沫被戳破后,留给他的只有愤怒:“你一开始就是为了玩弄我才和我在一起的?”
“玩弄倒不至于,但我确实发现自己没那么爱男人。但男人不会怀孕,上床很方便,所以姑且处处也不错,说不定处着处着就能爱上呢。”
金垠朝他露出了神经质的笑容。
这句话刺激了舒臾,他红着眼睛开始与金垠扭打起来,他的体格和力气比对方小很多,最终被金垠反剪住双手抵在墙上。
眼泪滑下的那刻,他听见金垠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舒臾,我告诉你,你这辈子不可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了。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就是你一辈子最荣幸的时候!”
“像你们这种缺爱的,只要用钱,用礼物,用时间,稍稍打点打点,就能钓上钩,哪怕之前再高冷。我原本觉得可以和你继续耍耍,反正感觉也不坏,没想到你毫不知足,反而去勾搭老男人。那就看看吧,你还能勾搭到几个?真以为他们会被你迷得要死要活?老男人会给女大学生花钱买包,对你们这种送上门的,只会白/嫖!”
“滚,给我滚,你这种玩弄别人感情的烂人,你活该被车碾死!”
舒臾在极度的痛楚中反手一耳光甩在他脸上。
手掌火辣辣地疼,但金垠没有还手,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勾着唇,脸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不会被车碾死,我会活得很好,你看,你对生活毫无办法,就只有这种低劣的诅咒人的话术了。”
随后,他将手搭在舒臾肩上,略微倾身,唇几乎贴上他耳垂,用一种既毁灭又蛊惑的声音说:“舒臾,你知道吗?那天跨年夜,我从德国飞回洛城去陪你,零点时分的广场上烟花盛放。那个瞬间,你哭了,眼泪落在我手心,我差点以为——”
“以为、我喜欢的人真是你。”
冰冷的声音,浇灭了当时舒臾悉心珍藏的感动,令记忆像一颗蠕动着活蛆的糖果,一间游荡着亡魂厉鬼的废弃游乐园。
舒臾知道,他不爱他。
但他不要他亲口告诉他,他不爱他。
那人说即使是那些瞬间,他都不爱他。
二十岁的那一年,洛城留下了太多他们曾相恋的痕迹。
但那刻,从这个恶魔口中吐出的真相,像一记淬了辛辣调料的钉子,不差分毫地刺入舒臾心脏,铁锈的红与血液的红混合,令那柔软又脆弱的地方,像被炭火熬煎熟了一般,“滋滋”地发出血肉被炙烤的气味。
那男孩永远知道用怎样的方式最令他难过。
然而,似乎是嫌舒臾的痛苦还不够深,对方越发将语言当作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刃,深深扎入他的心脏。
“你说得对,以前和你一起,我为你做的每件事实际都是想对她做的。我不是gay,根本不可能喜欢男人,和你睡觉的时候——”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令舒臾极度耻辱的话,“我都吃了药。”
那一刻,舒臾眼前昏盲一片,周身的一切忽然变得怪诞起来。
心脏仿佛被彻底炙烤熟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一切五感之内的东西都被廓清了,惟余白茫茫一片。
金垠的每一句话都宛如绞肉机,极其精准地绞在那未曾结痂的伤口上,令新的血肉在旧伤处重新炸开,炸得血肉淋漓。
好半天,舒臾才想起一句话,“痛苦,是活着的证明。”
他在痛苦,他还活着,他将继续活下去。
那个瞬间,舒臾静静地看着金垠,从他漆黑而陌生的眸子里看到了呆若木鸡的自己,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的空白后,他才强迫自己找回表情。
他抬手,冲他笑了下,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上戴着的一串十八籽手串捋到地上。
那是他们曾在一处寺庙求来的,祈求彼此能健康长生、幸福安康。
后来他的丢了,金垠把他的给了他。
舒臾当着金垠的面将它一脚踩得稀巴烂,接着又用力碾了碾。
很好,彻底诀别。
别了,他的青春。
别了,那些回不来的一切。
别了,他用自尊和屈从去交换过的爱。
雨水沿着金垠的下颌滚下去,他一动不动,目光追逐着被舒臾踩碎的手串往下,坚白的脸在舒臾面前越来越模糊,像打上了马赛克。
“金垠,你确实很会投胎,但也只有这一件事有天分。如果不是因为你有个有钱的父亲,你的人生大概跟我没有任何区别。你现在很趾高气扬,只能证明你和我一样,其实都是个废物。”
他往前一步,学着金垠方才的模样,稍稍踮脚,贴上他的耳朵:“对了,金垠,依你说的,我既然能给你戴绿/帽,就没看上你的钱,也没看上你的人。是的,就算倒贴你的人能排到机场,我还是宁愿去找你看不上的老男人,你满意了吗?”
“而且,你真是可怜啊,可怜到要在一个男生身上去发泄性/欲,都不敢去向她告白,因为你知道你一定会被她拒绝,你也不过是一个被女神嫌弃的舔狗罢了。”
“滚开!否则我要报警了!”
说完最后一句,他将金垠用力一推,又捡起一块转头去砸他。而后,他也不回地钻进暴雨中,浑不顾脸上泪水滂沱。
…………
回忆在舒臾眼前消散,他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很多事,如果不是细想,他几乎要彻底忘怀了。
那一年的跨年,烟花绚烂绽放之时,落在金垠手心的那滴泪,是他心口最温暖最不舍得玷污的朱砂痣,那人却说:“我差点以为喜欢的人真是你。”
是那人亲口告诉他,那份爱意不是给他的。
“汽笛声”本意是鸣给不需要救赎的天之娇女,而不是被关在铁箱中的他。
经年过去,舒臾以为自己早已释怀了,心脏却又开始抽疼起来。现在,那男人难道还要他再次当别人的替身?
真是贪得无厌又敲骨吸髓的资本家……他若是再去爱他,那便是贱中之贱。还好,他在心思动摇的时候回忆起了这些尘封的往事。
正想着的时候,他的肩膀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下,他抬头,脸上显出惊喜:“席莲?”
写这章的时候我唯一感想,金垠你真的是个渣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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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永远难忘的暴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