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郊区的山月山庄。
时值初秋,仲夏喧腾的暑热忽然就在某个清晨消散了,天莫名有些凉意。
舒臾住在鹤城,在历经恶劣天气机场延误,折腾了近八个小时匆匆赶到时,葬礼已近收尾。
因为与生前的父亲很少见面,现在周身又都是生父的生意人朋友,他跟他们毫无交集,因此在这里很局促,大多时候只是站在角落翘望外头的风景。
不远处是一方瓦蓝的湖泊和连绵青碧的远山,是处秋水潺湲,蒹葭扶摇。
与这郊外的风景不相宜的,是湖畔的公路上停了不少光鲜豪阔的限量跑车,一眼望不到头,都是父亲的人脉圈。
他父亲生前是个白手起家的生意人,有不少钱,算是洛城有名有姓的富一代。据说,对方在他母亲生下他不久后便同她离婚了。
后来,对方创业成了有钱人,很快结婚了,有了姜聆。舒臾小时候一直以为他早已病死,上高中后才知道他还活着,只不过早有了新家。
知道父亲还健在时,恰好碰上继父对母亲家暴,他一度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即将被神垂爱的渡厄者。
但很可惜,那股喜悦还来不及盛放便被泼上了一瓢冷水。
舒臾随母性,他父亲和舒母关系早破裂,根本懒得认他。想来,男人对子女的态度取决于他们的母亲,倘若对母亲已十分厌憎,对儿女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可惜舒臾那时候不懂,满心欢喜地找各种途径打听父亲的联系方式,渴望他的生父会像其他孩子的父亲一样,像山一样值得依靠。
对方也许冷酷严肃,也许温柔慈爱,却是舒臾真正的父亲。
怀着这种心情,他拢共约了生父三回,对方却只答应见他一面。
舒臾知道父亲信佛,便在某回带上了他花半个月精心雕刻好的一尊香樟木佛像。
那天,他等了整整三个小时,对方才姗姗来迟——后来才知道,他是先送了姜聆去经纪公司培训,完后才来赴约。
赴约期间,对方隔一会儿便看看手表,身体力行地为舒臾演绎什么是“心不在焉”,他当时犹不死心,觉得是因为生父生意太忙所致。
对方收下了那尊香樟木佛后,过了数月,舒臾去见他,发现那东西被他摆在了办公桌上。
他当时心里满足得很,便伸手碰了碰,但生父一进门便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不预约?”
“别乱碰我的东西,你跟那女人怎么学的?!你看看姜聆,要有教养一点!这佛像是我朋友送的,别给我整坏了!”
“那女人”是指舒母。
舒臾尴尬不已。生父竟完全不记得这是他送他的。
那时候,他才彻底断了对生父的期许。有血缘关系又如何,那男人早就懒得认他了。
……
那些往事很快便被山风吹走了,舒臾再次回到现实。
“这里风景很不错吧?你爸可是找了个好地方安葬自己。”
余光里,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人一直在看他。
那男人挪到他身边后,压低声音说了句“借过”,又指了下外边,舒臾不知道他找自己是否是为了公事,便跟着他离开了大堂,到了一个可以自由说话的地方。
对方自我介绍说姓温,叫温井润,是姜聆的表哥。
“你就是姜老板前妻的儿子?叫舒臾对吧?恕我冒昧一下,舒先生的长相真是不错,属于一眼就让人很惊艳的类型。追你的人应该很多吧?”
葬礼上提这些……
舒臾很麻木地谢了他,摇摇头。
“听说你是画画的,还做雕刻?那不是大设计师嘛。”
这人很擅长察言观色,见他并不热衷于此类聊天,很快话题一转:“对了,你是南坞工作室的二老板吧?圈里都说你们工作室出事了,那叫孙树的卷款跑去美国了,这事真的假的?”
原来这人同他寒暄是为了这个……他们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行业的,对方居然也知道这事。
舒臾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警察那边有消息吗?”
对方问他,舒臾摇摇头。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节哀”,又道:“其实半个月前,我对你们工作室还挺有兴趣的,主要是看上了你的设计风格,当时还想出资来着。唉,没想到啊……”
“当时我还跟金老板提过一嘴,我说南坞工作室的舒总监人长得绝美,品味也很好,设计的雕刻那是没话说……像金老板那种眼高于顶的人,他一开始都不理我,直到我说你叫舒臾后,他——”
金老板……
舒臾微微蹙眉,思维刚有点打岔,便见先前一直不搭理他的姜聆从灵堂出来了,她打断了男人的话,红肿着眼,指了一下舒臾,道:“表哥,我有些事要和他聊聊。”
温先生颇有些不舍地离去后,姜聆看着他开口了:“虽然你很多年都没来找我爸了,不过我感谢你现在还记得他。只是,等葬礼完了才来,你什么意思?”
舒臾如实告诉她说是飞机晚点的事,姜聆冷笑了声:“有人告诉我,说你那个小工作室快倒闭了,我猜你一定盯上了我爸的财产。不过,很遗憾地告诉你,我爸他留了遗嘱。”
“律师可以作证,他并没有分配给你任何遗产。所以,你白来了。”
她的说法与那位给舒臾打电话的人不太一致,不过,那助理当时用了“似乎”二字,看来也是不太确定。
舒臾第一反应,许是那人弄错了。
姜聆的话刚说完,一个律师模样的人便拿着文件急匆匆地走过来:“姜小姐,有些东西还需要你确认一下,你现在有时间吗?”
姜聆立即问他:“你们都是看过我爸遗嘱的人,他是不是没有半句提到他前妻的儿子?”
律师一怔:“他还有儿子?”
姜聆指了指舒臾:“他。我爸前妻的,不过很多年都不来往了。”
律师看了舒臾几眼,措辞有些谨慎:“确实。如果姜先生没有留遗嘱,按法律规定,你是有继承权的。但现在姜先生留了遗嘱,那一切就按照遗嘱上面的来,他的确没提到要分财产给你这个儿子。”
姜聆听了,松了口气,当着这律师的面说:“所以你来,其实就是想分钱吧?”
舒臾隐隐感到她语气很不善,但见她眼眶红肿,似乎哭了很久,知道她的悲伤定然远胜于他,便不想和她在这个时候闹将起来。
他说:“我来只是看他最后一眼,你想多了。”
“你放屁!你装什么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吗?”
“我爸这些年来身体不好,全拜你妈所赐!那时候,要不是她一直缠着他,像个疯婆子样在他车里闹,他也不至于出车祸落下后遗症。你妈那是故意杀人!”
“她现在坐牢了,杀/人犯的儿子!你还敢过来!”
这里是葬礼,并不是吵架的地方,而且,顾忌她是女生,舒臾蹙眉退后了一步。但无数次的人性告诉他,退让只会招致更大的谩骂与伤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读书时候干的什么事儿!你学校有人跟我讲了,说你勾引学校的老师,男的,年纪跟我爸差不多大!你跟你妈都不是好东西,你妈都离婚了还天天管我爸要钱,要不到就故意杀人,你们母子两真不愧是恶心的寄生虫!”
现在,她不仅帮他当场出柜,还将他大学时候的那桩令他痛苦的谣言当众传播,口无遮言。
舒臾面无表情地掀了掀眼皮,在身后不少人或恍然大悟、或鄙夷、或匪夷所思的表情中,冷淡地纠正了她:“姜聆,你过度悲伤,情绪很激动,有些臆想症了。”
“造谣是要犯法的。”
“再说,你现在是公众人物,你的粉丝可能并不想看到你现在这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她们可能觉得要给你打狂犬疫苗了。”
“狂犬疫苗”四个字一出,姜聆瞬间破防了,怒道:“你威胁我?你凭什么扯我粉丝?还是说,你要把这里的事发到网上去?”
舒臾示意她看周围,有人明显在拿手机摄像,那还是她的某个亲戚。
姜聆瞬间闭嘴,她的助理,那个短头发的女人连忙过去,好说歹说截下了对方的手机,开始逐张逐张地删起来。
就在这时,似乎是姜聆的另一个助理急匆匆地进门,压低声音对她说:“姜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金先生待会儿要来了。”
“本来说好的,只有律师过来,但他竟然亲自来了。看来,他还是在意你的。”
最后一句,助理说得极低,但舒臾还是听见了。
助理一说完,姜聆的表情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立即撇下舒臾摸出镜子,背过身去补妆。
她边补边问:“我现在脸是不是很肿?他一个人来的吗?”
“一个人来的。他本来有其他行程,特意赶过来的。”
助理又低声说:“金先生一向公私分明,跟旗下艺人很少有工作之外的接触。姜姜,我觉得他对你还是很不同的。”
“是吗?可是上次乔梦璐还被拍到进出他豪宅……”
“已经辟谣了……”
又是姓金?这个姓令舒臾有些不舒服。
他猜对方应该是姜聆所谓在娱乐圈的贵人了,其实就是金主之类的。
生父虽然有钱,但在权贵遍地的洛城,远没有有钱到能给女儿喂一大堆娱乐圈资源的地步,还是得千方百计给她找门路。
所以姜聆的金主,他名义上应该是比他生父更有钱的存在。
说实话,舒臾对这些并无兴趣,决定暂时离开。出了大堂,往前直走有一个分叉口,有左右两条长廊,公共洗手间在右边长廊的尽头。
他低着头快速往分叉口走,刚要拐弯 ,一条拖着狗绳的黑狗忽然狂躁地从对面窜过来。
他小时候被咬过,对不系绳的狗很有阴影,忙往旁一闪,恰好与左边长廊过来的男人撞上了。
“对不——”
他一开口,便闻到了一股佛手柑与木质香调混合的香味,很清香冷冽。
舒臾与他相撞的瞬间,只感觉这人肩很宽,个子很高,他将近一米八,但这人比他还要高上一些。
在他揉额角的功夫,身后跟过来的姜聆忽然发出了一声明显的低呼:“金、金老板,你真的来了?!”
“嗯,今晚路过,明天飞去耶城。”
男人的声音落在舒臾耳侧,他浑身一僵,一瞬间几乎无法动弹。
竟然是……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过去听过很到多回……
那时,少年们还在相爱,那男孩的声音要更飞扬一些,透着股玩世不恭,声音是那种慵懒的鼻音,说不出的磁性与呼之欲出的暧昧感。
舒臾曾熟悉他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他的声音。
那种张扬的桀骜的挑挞的声线……牵手的时候、拥抱的时候、接吻的时候,甚至……做/爱的时候,他的声音总是和他的眼神一样,令当时的舒臾沉溺不止。
现在,这变得沉稳的声音摩擦过他耳廓,他感到心尖瞬间被冲撞得发胀。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抬头,与那男人四目相对。
经年的光阴在一瞬间凝滞。
姜聆在娱乐圈的贵人居然、居然是他的前男友金垠!
对方的神色也是忽然一变。
命运,如此荒谬的命运……
不知何故,那一刻,舒臾眼底像是氤氲了一层浓渥的雾气,忽然完全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了。明明那张坚冷的面孔近在咫尺,他却觉得它如同模糊的遥不可及的画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底终于清明了,能看清对方了,只见金垠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舒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