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舒臾回到家的时候还在想郭娆的事,担心她的安危,但他并没有对方的手机号码,先前立即追出去时也完全没找到她,只能祈祷她能有好运。
自从他上大学后,母亲进监狱,继父病逝,郭娆学不进去,早早就辍学了,那之后她拉黑了舒臾,与他并不来往。
五年前,郭娆十七岁,她染着一头黄毛,不太服管,经常和老师顶嘴加上逃课,曾多次被送回家,每次都少不了遭他继父的一顿打骂。
那时候,舒臾刚上大二,兼职时租住在洛城郊区的城中村。那出租房一年四季漏风漏水,隔音形同如无,他隔三差五便听到隔壁的两个男人吵架。
贫贱夫夫百事哀,年轻男孩的一点风吹草动便引来了年长者的猜忌,他们动辄吵得隔壁的他根本睡不着觉。
那天,舒臾要出门倒垃圾,一推开出租房的铁锈门,那个微胖的工程师模样的年长者便朝另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男孩吐了几口唾沫。
“你勾引的那个姓金的有钱人,人家是什么身份,他凭什么要看上你这职高还没毕业的?你不知道他恐同吗?他就是故意的,要约你出去找人打你一顿,差点被玩死了还要帮人数钱,你也就这智商了!”
那吐沫几乎溅到了舒臾身上,他正想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事端时,那微胖的男人见年轻男孩始终一言不发,直接一拳朝他挥了过来:“恶心的男婊子,垃圾,做作的同性恋。我这辈子最恨的事便是被你掰弯了。”
鸭舌帽男孩正好朝舒臾的方向一避,那拳头没挥在那泥鳅似的少年身上,反而勾到了恨不得变成隐形人的舒臾。
好在他动作敏捷,对方的手只是擦着他的肩而过,但他还是趔趄了下,后背撞上了铁门。
铁门“哐当”一声响的同时,舒臾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哥,你怎么了?有人打你?!”
说着,一道影子一闪,对方抄起门边的一个空酒瓶,就要往那胖男人身上招呼。
“郭娆,等等!”
舒臾头都没抬,就一把准确地扯住了对方:“别打架,是误会!”
片刻后,他把郭娆迎进屋。
窄仄的客厅内摆着一个茶几,两人分坐在沙发的两侧。茶几上是方才那胖男人道歉时硬塞给舒臾的一袋水果。
郭娆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圈,砸了咂嘴:“哥,你真是会收拾家,这么小的房子你愣是整出了那种‘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感觉,还搞了这么多好看的装饰。你做饭又那么好吃,将来谁要是嫁了你可不得美死了!”
舒臾将水果洗净了,放在水果盘里推给她,在郭娆去翻箱倒柜找啤酒和烟的时候截住了她:“别闹,你还是学生。”
“哥,你这还是男人嘛,不光不喝酒不抽烟,还这么爱干净,连说话都这么轻声细语,长得还这么细皮嫩肉。哎,你比我好多姐妹都像女人呢。”
那天的郭娆将头发烫成了当时很流行的**头,但疏于打理,有点乱糟糟的。
她耳朵上戴着两个银色的大耳圈,上身是一字肩露腰泡泡袖上衣,下身是渔网袜搭配牛仔短裤,脚上是长靴子。
她脸上的妆也很浓,嘴唇猩红,这幅装扮无论如何都不该是高中生所有。
舒臾知道她来的目的。
果然,下一句,郭娆直接开口了:“哥,借我点钱。”
舒臾削水果的手一顿:“做什么?”
“打/胎。”
郭娆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
舒臾的手抖了下,一贯苍白的脸隐隐见红了,是气的,他“蹭”地一下子站起来:“你疯了?”
“哥,别这样,现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怎么把孩子拿掉才是问题。我可没钱养孩子。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呢。”
郭娆丝毫不紧张,她一把按住舒臾手腕,还极伶俐地截下了他手中的水果刀。
舒臾重新坐下来,深呼吸了一口,他决定先搞清楚孩子父亲是谁,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二者是否存在强迫。
但看郭娆的态度,看起来不像受了很大委屈的样子,他隐隐感觉那孩子没准是她眼中所谓“谈恋爱”后的结晶。
他记得,他这个妹妹以前虽然学习成绩不太好,但一直很乖巧听话,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经常旷课上网吧通宵,还跟一些小混混厮混的精神小妹。
一切的改变源于他上大学了,没人管着她了,再放假见到她时她已大变了样,喝酒、抽烟、打架、纹身、跟小混混谈恋爱,一并都学全了。
“孩子爸是谁?”
舒臾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
“我……我忘了。那天我喝了很多酒,身边又到处是朋友。不过,我问了我闺蜜小婷,她告诉我说是金惑,就是我很稀罕的一个哥们,他长得很帅很帅,留着一头白金色头发,家里也很有钱。”
“孩子应该是他的。”
白金色头发,应该算是黄毛吧?莫非又是个鬼火少年?
舒臾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多大?”
“呃,好像比我还小几个月。”
舒臾:“……”
他瞬间很无语,孩子父亲比她还小,又是她看上的人,倘若她是自愿的,那便是连犯法都算不上了,她这是纯粹吃了哑巴亏。
他耐着性子问一些细节,譬如为什么不去找对方,郭娆神色这才黯然起来。
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去找他了,但他不承认,还说我是神经病。那些喜欢他的女生也都说我是痴人做梦,说他不可能看上我。”
“可是我问过小婷了,她也找了好几个人作证,说我那晚喝醉后,他们把我搬到了一间房里,那晚进出那间屋的只有他。”
“那地方应该有监控吧?”
“呃,我们找喝酒的地方都是避开监控的。你懂的,好多人都是逃学出来的……”
舒臾听得头大,原本想说可以做亲子鉴定,但一问,郭娆怀孕的时间只有两个月。他搜了下手机,一般只有在怀孕四个月左右时才能去做羊水穿刺检查以鉴定DNA。
“哥,我不骗你,孩子真是他的。那晚我半夜醒来,感觉趴在我身上的人就是他。”
郭娆又强调了一遍,说:“其实我原本想着要是金惑要孩子,我就去生下来,可他完全不认,我就只好去打掉了。哎,孩子如果像他,那得多帅啊……”
舒臾懒得听她对着一个提裤子不认账的垃圾花痴了,也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长篇大论一些她很不爱听的话,反正她也听不进,越说她越觉得他烦。
刚发现郭娆学坏后,他曾劝过她好多回,甚至强行以哥哥的身份管制她,但她以非常激烈的态度反抗他,甚至骂他浑身爹味,爱管闲事,惹人烦,声称自己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根本轮不到他管。
那之后,他一气之下就不准备再管他了。
可他们两家毕竟在一起住了好几年,他已经把她当成亲生妹妹看待了,她终究还是个未成年,是以还是不忍心。
那天,他送走了郭娆后,约定了时间陪她去打胎。但分别之前,他多了个心眼,从她手里拿到了那个叫金惑的少年的资料。
如果照片没p的话,那确实是个很帅的少年,不考虑他的人渣品性的话,算得上是那种很浓颜的令人惊鸿一瞥的类型。
现在网上选拔的那些个少年偶像,跟那叫金惑的一比,反倒要逊色很多。不过,这少年的眉眼很嚣张,一看就个性反叛,绝不是易与之辈。
舒臾打工的地方是个新开的次元馆,这里到了深夜会有一些换装表演,时间太晚,愿意上夜班的人太少了。他先前在附近的咖啡店兼职时过来找朋友,被经理看上了,当时就与对方签了女装表演合同。
他不在乎是女装还是男装,这对他来说不过是赚钱的方式。
据经理说,她看上舒臾是因为他的柔和古典气质——他的面部线条不如一般男性那么坚硬,很适合化女妆。
又是一个打工的夜晚,白日的暑热还未消散,路边闪烁的霓虹灯和高楼大厦上的投影广告拉开了洛城热闹的序幕。
那天他照常上班,赶到后,工作人员很快为他化好妆。
那天他扮演的是穿着对襟汉服的古典仕女,画着很淡雅的妆容,面上是似蹙非蹙眷焉眉,似泣非泣睡凤目,兼之一张“樱桃樊素口”,很有绛珠仙子林黛玉的风范。
次元馆里有些高额包厢是给客人合法娱乐用的,在表演前他们将充当服务员之类的角色,但需要做出符合角色的行为。
譬如,舒臾今晚是古典仕女身份,他就得优雅、恬静、柔美、清嘉如画。
他拿着茶具推开那间包厢的平推门时,看见几个男女正在打牌。
一进去,一个戴眼镜的男大学生模样的人便站起来了,大声说:“你们不知道金少爷最烦LGBT那套吗?什么人妖、异装癖、男同性恋、跨性别者,都离他远点,待会儿可别让他看什么伪娘表演啊,他不好这个。”
舒臾闻言,脚步滞了下。
很快,他听到一道轻扬的声音传过来:“嗯,确实不太喜欢。”
他循着那声音望去,眉微微蹙起。
这是他第一次见金垠。
沙发正中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留着纹身与戴着大金链子的暴发户少爷,而是一个穿着黑色休闲服留着金色短碎发的年轻男生,很像电视里的男团偶像。
他用右手撑着下颌,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纸牌,看人时漫不经心地撩撩眼皮,一副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样子。
舒臾只看了他一眼,便不由得咯噔了下……像,实在太像了。
眼前这个男生简直跟那个祸害郭娆的少年金惑长得一模一样,区别就是那少年一看就是未成年,这个却是成年了。
他当时立即猜他二人是否是兄弟,试图将那堆茶具放过去的时候,这边几个人都挤在一起,忙着看牌,根本没在乎是否挡路了。
倒是金垠见有人来了,很绅士地起身了,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舒臾。
当时,他一站起来,舒臾便发现他比自己高了快整整一个头,肩也宽了许多。
“放这边吧。”
金垠的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牌上,一心二用地朝舒臾指了下位置,又将座位往后挪了些,以便他能更好地过去。
但舒臾旁边一个男生的发牌动作过大了,撞了下他的手肘,他手一晃,手中握着的一杯茶便也跟着剧烈晃动了下。
金垠随即蹙眉,手抄过来,虚扶住他手腕:“小心点。”
舒臾注意到,他伸手时,露出了掩在西装里的洁白衬衣袖口,纽扣扣得很整饬,看起来一尘不染,手腕处依稀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水味。
坦白说,对方的手骨形状很漂亮,简直是力与美的结合,说是手模都不过分。
他抬头,金垠恰好低头,四目对视的那刻,金垠那原本看起来淡漠的瞳孔中乍起了一点涟漪,不,不是一点,是好似春水解冻了。
他整个人忽然从先前懒怠的状态变得殷勤。
“你好。”
他立即弯着眼睛,留给舒臾一个弧度标准的淡笑。
“需要我帮你吗?”
他很轻柔地说,视线一直落在舒臾身上。
舒臾摇摇头,低头去安置茶具。
余光里,那人一直在看他,他捯饬完这屋里的东西离去的时候,金垠也起身了,应当是去卫生间。
两人一同离开包厢的门时,舒臾听见身后人的手机响了。
“金惑?怎么了?现在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了?哦,现在知道我是你哥了是吧?”
金惑……
果然,那个叫金惑的少年是对方的弟弟。
随后,一个留着大波浪卷发的年轻女孩踩着高跟鞋从走廊对面走过来,她原本是面无表情的,一看见这边后一双杏眼忽然有了神采,连忙朝舒臾身后的人招手:“金垠!”
起初舒臾不认识这人,很久后,她才知道,这女孩便是金垠的白月光夏樰学姐。
当时,他听见夏樰跟金垠打招呼:“好久不见!听说你弟弟也回国了,你们现在应该暂时不出去吧?”
“嗯,他回耶城去上高中了,我现在在洛大。”
“耶城?他居然回了耶城?怎么不在洛城上高中啊?这样你们兄弟俩也可以住一起。”
金垠微微停顿了下,很快说:“他现在刚好青春期,很难管,谁的话都不听,也就听我奶奶的。老人家只喜欢在老家呆,就让她暂时先看着他吧。”
“哦,说得也对,你弟弟性格确实挺张扬的。”
金惑,耶城的高中……的确,那便是郭娆读书的城市,也是他继父的家乡。
所以,那时候他才完全确认了,这人和那个金惑是兄弟,他们都是从国外回来的。
片刻后,舒臾的肩膀被人用手机轻轻敲了下:“你好,这位美女,能稍微让一下吗?”
他回头,金垠弯了弯眼睛,朝他再度露出了一个弧度标准的淡笑。
舒臾那时候是女装,他尽可能缄口,拎着裙裾避开的那刻,他听见身侧那人低声说:“今夜的你很美丽。”
是那种很撩的很刻意的声线,与他在包厢时略显淡漠的气质完全不符。
那时候的金垠并没有认出他是男生。舒臾当时的鸡皮疙瘩瞬间都起来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下,记住了这个人和这个名字。
他此刻并不知道,这次相见,将是他们之间一切爱恨情仇的开始。
……
躺在浴缸里想着这些回忆的时候,他看见手机响了,是金垠发来的消息。
“你考虑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