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劲网吧。
阿么静候着他的电子好友兼诈骗对象。
网友面基这回事他并没有告诉老牟和领导,他自信对【狸花】足够了解,只靠自己也能把那些跟着【狸花】一起离家出走的财产收入囊中。
还有一点私心,他认为朋友间相处不需要其他人介入,【狸猫】很胆小,一点风吹草动就要被吓跑,还是让他自在些更好。
网吧内又弥漫着烟味,阿么照旧抱怨两句,在老板的笑骂声中推开塑料帘。
现在几点了?刚才电脑上显示九点,他还没起床么?
如果他不给他发消息,他没办法回复他,因此等待也显得格外空虚和漫长。
阿么双手靠在栏杆上,聚精会神望着远方。
黑网吧外架的铁楼梯看起来不大牢靠,锈迹斑斑,边上的空调外机运作时,嗡嗡的震颤配合水滴落在金属上的声音,像是不知何时就要坍塌的预兆。
他们所在的整栋楼都老旧,以前有些单位或机构在这里办公,但由于年久失修又无人管理,那些人有了更好的去处也就纷纷离开,反倒让这地方成为“灰色地带”。
除了他们的网吧,楼里还有伪装起来的棋牌室,一些人在这里彻夜赌博,不见天日,使得楼内乌烟瘴气,就连要使用这里的公共厕所都要费很大勇气。
阿么睡在网吧内一间狭小的房间,老牟和店长留他看店,他却不知道每晚他们会去哪里休息。
组织里的人骂他笨,说他空有其表脑袋空空,做不出贡献,就打发他来这里守着。
来这里很好,就算挣不到钱,老牟也会领他吃饱,没有人会责打他,每天还能呼吸新鲜空气。
当然,要是没有里面那个每天臭烘烘的家伙就好了。阿么又闻到塑料帘没能阻隔、漏网的烟臭,嫌弃地皱眉,自言自语:“莫非就让他住这种地方么?”可惜他没有其他地方能招待【狸猫】。
此刻的阿么已经忘记初衷,或者说,短暂地丢弃他作为骗子的基本素养了。
远处出现一个人影。
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看起来千斤重的大书包,白嫩的脸上挂着黑框眼镜。
比书呆子还书呆子。
是那个叫毛蛋的。
“喂。”阿么喊了声,语气懒洋洋的,他向下看时眉骨压着光,目光准确地落在蓝映眼中,“你来的路上有没有碰见其他人?”
很少有人会这样锁住别人的眼睛,不是因为冒犯,而是这样直接的凝视往往会让自己眼中的一切也袒露,蓝映在审犯人时常用这招,大多人会选择保护眼里的秘密。
他冲阿么笑了笑,娃娃脸人畜无害:“没看见呀。”
蓝映两手拽书包肩带,小跑过来,上了楼梯。他踩着铁梯往上走,每往上一步,铁架子微微作响,鞋底仿佛能感受厚厚铁片的温度。
他眼中,那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近,依旧穿着不合身的短袖,如同往常一样遥望着远处,看着与这里格格不入。
“你来怎么不在抠抠上说一声?”
当他在阿么身边站定,忽的听见提问。
于是蓝映也顺着阿么的眼神向远处看,回道:“我加你了,但你没通过。”
这话一说,阿么立即又转头盯着他,眯起眼睛思索片刻,伸手把额头落下的发往后捋,发白的发根露出,而后眉头一松,嘴角翘起:“我说么,原来是我忘记了,毛蛋,我们现在就去把好友加上,一起续火花啊。”说话间不修边幅的发又垂下。
他没作任何询问,一手搭在蓝映肩上,略显强硬地领着他往里走。
浊气扑面而来,他一手捂住蓝映口鼻,丢给柜台前的男人一句话:“熟客上机,不用查了。”
这霸道的做派让男人灭了烟,看向他的眼神添了几丝不满,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做足表面功夫,笑道:“好好招待这位小朋友啊。”随后将手中烟蒂按在花盆里,口中又低低骂着,“蹬鼻子上脸……”
他的手机响了,扭身去接电话,嗯嗯应着,很快,眼睛瞥向里头的阿么,嘴中嗤笑一声,而后道:“原来是这样,好,我知道了。”像是从谁那里得知一些关于阿么的秘密。
电脑屏幕亮起,男人口里哼小曲,熟练地在键盘敲击,他一面浏览屏幕上跳出的内容,一面在烟盒上写了些什么,而后将那烟盒收进手里。
“我出去一下。”
他再度望向里头的阿么,这一次眼中带着讥笑,等收到里头“哦”的一声,他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的样子,连离开的身影都大摇大摆。
这么久了,这男人每日坐在柜台前守店,除了偶尔出去方便,基本没有离开过那位置。
今日竟然破天荒地外出,无疑是给蓝映提供了绝佳机会。
蓝映收回探究的视线,放下大书包,防蓝光镜片折射出电脑屏幕的光。
他看见阿么登录账号通过自己的好友申请,【爱喝汽水】向【尹澜】发送一条消息:
【备注阿么。这是续火花的第一天。】
他倒是执着于和新的好友续火花,有种幼稚的固执,蓝映猜不透他的想法,思索间,又看到他麻利地将他的账号备注为“毛蛋”。
于是不由失笑:“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听到这话,阿么忽的想起他的【狸花】朋友,仅有这一次,他在网上和别人互换姓名,他不擅长记住人名,但被蓝映这一提醒,脑子却自动浮现那个名字——江雪侧。
只一次就记住,也许是因为这名字特别?
他一边想着,一边回道:“阿么,我叫阿么。”姓名只是标记某人的符号,于他来说和网名没有太大区别,毕竟,他的所谓名字也是被人随口一喊而诞生的。
“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是哪个学校的?”蓝映问。
阿么挠挠头:“年纪不大就得上学么?我讨厌学习,你每次来这里都在学习,我本来想赶你走,但你又每一次都逃课来抄作业不是么?”他格外认真地表示赞许,“我很喜欢你。”
这副不学无术的态度若是真面对学生年纪的孩子,大概会带坏他们,面前的阿么笑起来,露出排白而整齐的牙,声音低低闷闷的,有些没心没肺。
蓝映没法不把他当孩子看待,声音温和了些:“那个抽烟的大叔是你的老板吗?”
“才不是。”阿么坐下来,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蓝映坐到他边上,然后将那电竞椅转向蓝映的方向,正巧能看见门口,“我们大老板可不轻易见人。”
他双腿大喇喇伸着,蓝映将腿收回去,小学生似的端坐着,看起来很乖:“为什么呢?”
“我哪知道。你见过老板打工么?老板只负责收钱,打工的人越多,老板手里的账户就越多,业绩干不好的话还要挨打的。”
阿么刻意在“挨打”上加重语气,颇有要吓唬蓝映的意思,见对面的蓝映立即摆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他扬眉,有了想法:“喂,毛蛋,你买不买笔,一盒五十,你多买几盒,我可以和你合照。”
笔?
他话语中透露的信息立即让蓝映想起不久前来自三季市第一中学老师的报案,报案人称有违法分子以“卖笔”的方式敲诈学生。这案子经手人不是自己,再加上学生们表示金额小,都是自愿交易不必追回,似乎是不了了之了。
莫非“违法分子”就是……
这样看来,这里果真如他所想,是诈骗团伙的其中一个窝点。
面前的少年看起来却并不老练,若要谈资论辈,在他们的组织中应该属于笨拙的新人?或者说,小喽啰。
但这念头只是很快闪过,蓝映藏起眼中的探究,还是决定不要小瞧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五十啊……”他摆出一副犹豫的样子。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卖笔是补贴家用,老板说这个月业绩再不达标,就要扣我工资,让我带着这些笔去喝西北风。”
而阿么立即不带任何停顿地“卖惨”,每一处类似哭腔的颤音和不经意流露的脆弱都像精心设计,只因为他的演技着实不算好,说出的话楚楚可怜,表情却一点没变。
感觉很用心地背了稿子呢……蓝映哪能看不出他这种敷衍的把戏,适时皱起眉头,很同情地说:“那我买一盒吧。”说着把手机掏出来,“我没带现金,要不扫码给你吧。”
手机上的扫码界面亮着,那条指示正在扫描的绿色水平线来回移动,等待着空荡的扫描框被填满。但阿么哪里有什么收款码呢?他连属于自己的手机都没有,更别提收款账户了。
和扫描框大眼瞪小眼,阿么纠结了一会,选择不放弃这笔来之不易的生意,想出了一个自认为的妙招。
只见他迅速起身,目标明确,直直冲着柜台而去。
柜台抽屉上着锁,他蹲下,用一只眼去贴近锁眼。
嗯,很好,就在里面。他心情大好,大拇指摁上锁孔,食指贴在上方用以借力,而后便听一声“咔”,锁芯似乎是飞弹进抽屉里,在木质抽屉里又撞出了声响。现在,原本有锁的位置只剩一个圆形空缺。
阿么捞进去,指头弯着往回收力,抽屉就这样被拉开了。
里面躺着一张纸质二维码。
他拿起它站起来,朝蓝映晃了晃:“过来。”
已经熟悉他这种很不客气的讲话风格,蓝映没有多说便也起身跟来,走到他身边,手机随身体摆动,未站定便随势一扫而过。
扫码成功,现在任阿么反悔也没有用了。
蓝映记住账号。
收款方:【银鳕鱼之家化妆品公司】
典型的皮包公司名称。
他一边想着,一边对阿么笑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账,说着:“五十对吧?我现在转过去了,你看看……”
“看什么?你的五十在这里。”阿么的手已经再度伸向另一只装现金的抽屉,这一只对外营业使用,不需要他费力气去开锁,因此只见他一拉一伸一出再一关,一张五十元纸钞已经被捏在手里。
他有些小气,只让这钱在蓝映眼前闪现一下,马上紧紧攥在了手里:“替你换好钱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我们这里一般只收现金。”
一般?有什么例外?“为什么不用刚刚的收款码呢?”蓝映问。
阿么低头准备消灭痕迹,手指正捏着锁芯研究怎么恢复原状,漫不经心地回答:“里面的人来这里才用这个。”
蓝映往边上看了一眼,有两扇门紧闭——
一扇通往建筑内部的大门以及一扇内部房间的门。
思索间,手中的手机突然被往外抽,他下意识抓紧,眼神一凛,待见到企图抽走他手机的是阿么,眼中锐利收敛,换上假装出来的疑惑:“干什么啊?”
阿么没有立即回话,似乎在想什么,慢慢收回手:“合照啊……”他吐出几个字,又打量起蓝映,“话说,毛蛋,你反应很快啊,力气也很大,肌肉发达,怎么回事?”
锻炼的痕迹无法掩盖,运动服袖子下露出的一小截手臂确实结实坚硬,甚至青筋凸起得明显,肤质粗糙。
很难解释一个愣头愣脑的初中生怎么会有这样孔武有力的身体。
蓝映不动声色缩了缩手,嘀嘀咕咕:“谁让你抢我手机的,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给。”
“这很好。”
听见他说这番话,阿么看着他笑开了花,眼中带着的灰如同映照绿意的湖面,那颜色混得好看,像艺术品,他又说,“很敏捷,很有力量,而且不爱学习,你很健康。”
就像在夸他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
这个评价标准也太过主观了。
他是在装傻吗?但看起来好真心。
摸不着头脑,蓝映只得将人设贯彻到底,挠挠头,嘿嘿一笑。
他想:再多问就要引起怀疑了,必须等待时机。
—
手机响了一声,入账五十元的提示令男人停住脚步,骂道:“艹,没锁好吗?这个点来网吧干嘛?”
不远处马路上机车党飞驰而过,引擎声呼啸,像是在男人耳边打了一巴掌,又嚣张地带着回声离去。
这地段本就冷清,路口年久失修露出个大洞,因此直接被挂上“正在施工”的牌子,层层围起,以至行人无法通过。除了横穿马路,能直接通往这栋建筑的只有男人现在所在的羊肠小道。
只要从边上的公园穿过,走过木板桥,就能来到这条被人从草坪上踩出的小路。
这是必经之路,沿着它往前,来到宽阔的水泥地,再走几步,就会像先前蓝映一样,进入到阿么惯常从高处往下看所能涵盖的视野中。
“不是和那群人说过不在的时候别往这里打钱吗?妈的,挣点外快真不容易,五十?搞什么?这是哪个……”
手机又震起来,这次是来电显示。
男人下意识露出谄媚的神色,接起电话:“欸,老大,我已经到外边了,估计马上就到了,好嘞好嘞,可没让那小子知道,这次咱们能干笔大的……”
“哈哈,那弱智,哪知道那台电脑被我们后台监控着,密码已经改好了吧?估计登不上去正纳闷着呢。”
他笑得肆意,像是借这空档把对阿么的不满全部抒发,笑时被烟熏黄的牙裸露,嘴脸更显丑恶。
这时树间有人影,男人对电话说了声“来了”,挂断电话。
他急不可待,匆匆往前走几步,小道上落叶被踩出声响,他迫切地迎上前,看见来人。
阳光透过树荫洒在那人头上,发丝间的金色闪光,那男人立即注意到他,冲他露出笑来——
极其纯良。
笑得很好看,毫无攻击性,看着能被人骗得倾家荡产。
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在阳光下更像发着圣光似的……
织意朝着目标走去。
即便眼中看见的线条比以前更加模糊,他步伐平稳,丝毫不像盲人。
“来上网吗?”
男人热情地招手。
织意的眼神不聚焦,在他面前停下:“你是?”
男人盯着他眼睛看:“哦,我是边上网吧的老板,这阵子没什么生意,就想着去外头招揽些人来,这不,正好碰见你了,你这眼睛……”
“怎么了?”
像是瞎子啊,但刚刚走路的样子又不像……男人试探道:“散光有点严重?”
织意知道散光是什么意思,于是睁大眼睛,故作惊讶:“老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散光好严重,又有斜视,还会斗鸡眼。”
这些词以前常有人同他说,织意灵活运用,语气相当坦然,没人会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
男人信了。
他嘿嘿笑道:“你看起来年纪不大啊,和家里吵架了吧?”看着的确是个养尊处优的货,之前本部那笔大单也是从这金疙瘩那儿拿下的,别说还真巧,这大冤种,银行卡藏哪呢……
我看看……
他眼神定在织意身上唯一背着的腰包上,心道:在那腰包里吧。
织意嘴角弧度不变:“你怎么知道?”
“哈哈,猜的,怎么样?需要我带路吗?”
“当然了,谢谢你啊。”
对于男人来说,事情进展得过分顺利,他内心有隐约的怀疑,却是转瞬即逝。阿么和“金疙瘩”的聊天记录他虽没仔细研究,却也能从大致的检查中对“金疙瘩”此人的性格解析一番——缺爱、内向、老实、幼稚……
好像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只有每天在网上姐姐这姐姐那的。上次是因为买游戏皮肤上当,这不,没两个月,又上钩了。
嘶……蠢货配蠢货,阿么那死崽竟然也能骗得他团团转……
生怕织意跑了,男人虽转身带路,却离他很近,走在他侧边,这样一来能看见他的身影。
当然,也如男人所料,织意不带犹豫,跟了上去。
他穿着江雪侧曾穿过的那套,从言若衣柜里借走的学生制服。浅蓝色衬衫,绿色长裤,就像蓝映那样,换身装扮,就打消了其他人大半的警惕心。
在出发前,诈骗犯抓捕小组成员曾进行投票选举。在言若在场的情况下,众人一致表决由宋竹央来穿上这身制服,冒名顶替江雪侧。
然后,在言若回到江雪侧身边,离开队伍后,再默默选出真正的最佳人选——织意。
毕竟在他们之中,同时符合【好骗】、【年轻】、【男性】这几个标签的只有织意。
谁会相信宋竹央是个和家里闹了别扭吵着要离家出走还带了全部身家随便听了谁的话就要去住网吧的傻蛋。
代入骗子的视角,想象宋竹央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嘤嘤嘤地说自己就是讨厌这个家了啦,艾卢姆和莫离塔无言,心中不约而同想:
还不如他们的织意殿下笑嘻嘻地说自己斗鸡眼有说服力。
现在,在野心勃勃要大赚一笔的男人看不见的地方,艾卢姆、莫离塔、小鱼儿和宋竹央四人默默注视他们。
织意走得慢吞吞的,手还有些不适应地在空气中偶尔抓一抓,他始终温柔地望着领路的男人,不时冲他点头微笑,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看起来真是得心应手。”莫离塔啧啧感叹。
艾卢姆低头看看闭眼假寐的小鱼儿,压低声音:“接下来怎么办?”
“守着,我进去看看。”宋竹央的目光落在小鱼儿头上,他想了想,“把它给我。”像在要求得到某件物体。
艾卢姆求之不得,把怀里的小鱼儿端了出来。
宋竹央不会抱小孩,很随意地掐住他两腋,惹得小鱼儿幽幽睁眼,虽没说话,眼神中却透出询问。
“你不是很会蛊惑人心吗,记得,需要你的时候要燃烧自己,发光发热啊……”宋竹央笑了笑,不带真心,把他轻轻按在一边肩头。
小鱼儿嗅着清香,小手揽住他脖子:“你说过,是为了琉璃。宋竹央,我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你只需好好抱住我,再记得送我回家。”
“我答应你,但不保证。”
小鱼儿仰头,似在思索,然后念书般:“什么鬼,还走不走了,叽叽歪歪说什么呢。”把艾卢姆的心声读了出来。
“……呵呵。”艾卢姆知道捂嘴无用,勉强笑了几声。
莫离塔则是跃跃欲试,拍着胸脯保证:“主人,保证完成任务!”
只是盯紧了织意,保护他的安全,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