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好吗?”
在江雪侧被拽进厕所前,莫离塔正对着女厕最后的隔间发愁。
他强制“挟持”小鱼儿,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耗用了他最后那点贫瘠的魔力来寻找艾卢姆,跑了一层楼,来到这间女厕。
莫离塔在女厕门口大喊艾卢姆的名字,不出意外被正洗净手准备离开的艾卢姆出门一拳暴击。
“白痴!喊这么大声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在里面吗!”
莫离塔委屈巴巴揉头,怀里的小鱼儿率先开口:“淑女秘事何故大声谈论,你不懂得爱惜也不懂女人的心。”
“……喂……”艾卢姆脸上立即带了丝愠恼的红,“你带这家伙……这位大人来读我的心就是要存心看我笑话吗?”
“哪里的话,我们不是一家人嘛。”莫离塔嘿嘿一笑,指指艾卢姆又指指自己和小鱼儿,“奶奶,爷爷,孙子。”
小鱼儿瞥了一眼,按下他手指,纠正:“孩子,别人的孩子,父亲。”
听得艾卢姆嘴角狂抽。
想到以后会被无时无刻提醒此人为父,这层莫名其妙被套上的血缘关系将令她不分场合地抓狂……
该死,她不能再想了,这家伙会读心。
“刚才我看见一位女士,披头散发,走路摇摇晃晃,在我们之前进去,怎么你出来了,里面却这样安静,简直像没有人进去过一样。”
“变态才会去听厕所里的动静。”
“我是奇怪!你出来时没碰见她吗?她那样子看上去病得不轻。”
这下艾卢姆方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远离几步,站到走道里,对着厕所思索片刻,最后还是确定道:“里面只有我一个。”
作为在危险中穿梭的剑士,她怎么会连这点感知力都没有,那时里边一片寂静,连水滴声都能听见,更别提一个摇晃的大活人走动了。
他们俩大眼瞪小眼,同时安静地看向对方,似乎都在思考对方话里的可靠性。只有小鱼儿望向女厕,唇色血红刺眼,嗓音稚嫩,开口道:
“灯灭了。”
那里不知何时漆黑一片,和对面通明的男厕形成鲜明对比。
随着他话音落下,黑暗中传出闷响,紧接着,撞击声有节奏感地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咚”的一声,如同在他们耳边猛敲一下,沉寂下来。
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莫离塔从惊吓中回神:“看来她遇到麻烦了。”
艾卢姆抿抿嘴,没多说话,她这时也确认里头的人遇到些问题,于是没有多加思索便往那浓重的黑暗中走去。而她这一下瞬间激起害怕,莫离塔立马哭丧起脸来,一边跟着一边道:“艾卢姆,虽然我没见过鬼魂,但现在想想,如果真见到,和那位女士应当是一样的。”
“我倒见过鬼。”艾卢姆头也不回,“就是你这只胆小鬼。”她径直进入,按下开关,女厕内重新大亮。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他们搜索一番,只有最后一个隔间是关着门的,想必那位病弱的女士正在里头,或许正祈祷着有人能来帮帮忙……也或许有另外的更加可怕的情况……
莫离塔唤了几声,见没回应,突发奇想,把抱着的小鱼儿举了起来:“亲爱的厄若修琉希大人,贸然推门实在不是绅士所为,那就只能请您从上往下……”
“你是变态吗!”
果不其然被艾卢姆一顿训斥。
他悻悻收手,正要嘀咕,见小鱼儿的视线又幽幽看向地面,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看。”小鱼儿垂眸,眼底乌青更加明显。
“什么?”
“她正趴在地上看。”
不大不小的门缝本用以通风,如若死死
贴上地面,趴到最低,用人眼往外看,确实能够窥探到外头的画面。
但她不出声偷看他们,实在过于诡异。莫离塔汗毛直竖,那张老人脸上的红润很快褪去,面色看着下一秒要升天。
艾卢姆同样一惊,咬了咬唇,而后紧紧揪着眉头,伸手护了护莫离塔,向那所谓偷窥者示威:“喂,不要装神弄鬼,还有,我可提前和你说过了啊,我要推门了。”
听到要推门,莫离塔马上闭眼,而后想到什么,又伸出一只手捂住小鱼儿的眼睛。
他仔细听着声响,听见艾卢姆的呼吸加快,而后深呼吸几下,应当是在做心理建设。
艾卢姆在害怕,他想。
这样想着,心内突然涌上一股勇气。莫离塔睁眼拦下艾卢姆的手臂,迎着她讶异的目光坚定点头,惨白的脸上逐渐露出抚慰的微笑:“你说我不懂淑女的心,我不太服。所以还是让我来吧,这下你可再也别说我不懂女人了。”
没等艾卢姆说话,莫离塔视死如归,没有犹豫,伸手在那门上不轻不重推了一下。
他们二人齐齐后退两步。
只见里面伸出一只手。
那手上的皮/肉粘连在一起,浸泡着血水,又露出焦黑一片。
她走了出来,蜷曲的发丝间是一张几乎看不出五官的脸,焦痂之下有粗大的血管,甚至有发丝嵌进肉里,令人看着生疼。
莫离塔和艾卢姆倒吸一口凉气,直到女人走出隔间,他们方才后知后觉,中气十足地大叫起来:
“有鬼啊啊啊!”
那张脸实在太可怕,即便马上转身不去看也已经死死印入脑海,他们立即向外跑去,企图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鬼地方。
出口本近在咫尺,门外却突然有两人同时闯了进来,其中被拖着进来的白衣男人唔唔两声,努力将嘴上的手扒出一个小口,很没力度地抗议着:“不可以!这里是女厕!”
正是少年和江雪侧。
被这突如其来窜出的二人又吓了一跳,莫离塔和艾卢姆被往回逼,又齐刷刷大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两人嗓门大叫声又难听,倒退的样子狼狈,破锣嗓子一声声愈发刺耳。
终于,少年松开江雪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你们两个有事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我们走错厕所了!”
而江雪侧立即用解放出的嘴语无伦次解释,飞快转身,一手捂眼睛,一手去拉那少年,惊慌失措,反复道,“不行,不行,这里是女厕所。”
“小白你放开。”
“啊啊啊啊啊啊!”后退的莫离塔和艾卢姆又看见那女鬼,尖叫着弹了回来,张牙舞爪地逃跑着,险些把怀里的小鱼儿都扔出去。
“我们去隔壁男厕再说好不好。”
而江雪侧还秉持非礼勿视的原则,闭着眼,焦急地劝导少年,“这里是女厕。”
场面十分混乱,那少年被左右夹击,一面是絮絮叨叨念经般的“这里是女厕”,一面是刺得耳膜生疼的“啊啊啊啊”。
他的眉越皱越深,待见到那里头吵嚷的老头老太身后摇摆着身躯的女人,他明显愣了一下,而后面色不虞地轻“啧”一声:“真烦人。”
那“女鬼”走路步伐果真轻飘飘,穿着病服的身子更是薄薄一片,像是随风摆动,漂浮在空中,努力给点吐息才得以落地刹那。
她偶尔露出发间的脸和病服下的肌肤,能看出皮\\肉粘连结块,不成人形,甚至能够闻到隐隐散发的臭气。
莫离塔和艾卢姆慌不择路,冲出大门时撞在江雪侧肩膀上。
“别挡路!”跑时还不忘怒斥这既拦路又吓他们二人一大跳的罪魁祸首。
也不知是这副老年人形态的影响还是受惊的缘故,他们似乎不约而同没能认出江雪侧。
但小鱼儿不同。
他眼中的江雪侧是发着光的,换句话说,因为这名为“喜爱”的闪闪发亮的滤镜,江雪侧兀自在他眼中显眼,就像凝视黑夜中的月亮,周遭的星都瞬眼消失。
他伸手抓住月亮。
同时,江雪侧的脖子被小手环住,脖上只觉温热柔软。
小鱼儿从莫离塔怀中跌出,那姿态看着有些奋不顾身。
“小鱼儿!”江雪侧认出他,惊讶地抱住了他。小鱼儿目不转睛仰头看,收紧环住脖子的双手,而后颇为依恋地靠在了他颈窝。
“你怎么……”飞过来了?
江雪侧抱紧他,诧异地往后看一眼,心想:刚刚的是爷爷奶奶吗?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的,没事吧?
又低头和小鱼儿面面相觑,大脑尚在宕机:这是……随机掉落一名小孩?
此时,莫离塔和艾卢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在他们心中,逃离一只异世界的鬼比为力量流失的主人回头更加重要。
无需权衡利弊,这是下意识的选择。
“女鬼”越来越近,但她不似追逐惊慌失措的二人,而像有所目标,朝少年和江雪侧袭来。她伸手,指尖努力向前延伸,这样一动,手指便渗出血来,同时脓液掺杂进伤口,指节发灰,手指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见状,少年转身要走。
但身后的人却还在状况之外,似乎刚刚才发觉即将贴面而来的女人,语气听起来又惊又忧:“她的伤口破开了。”
是啊,就算只看见一只手,也能看出她伤得都很重。
少年不开心,耷拉着嘴角:“所以我说过不要受伤了。”他这时才注意到江雪侧怀里多出来的人类幼崽,眯着眼贴近去看,神色不解,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不想管这屁点大的家伙是谁,只很大力地掐住江雪侧胳膊,要带着他离开:“外面烦人的家伙应该都走了,小白,你知道大门在哪里吧?挑最快的那条路走,知道么?”
“等一下,那个女,女,女……”因为看不出“女鬼”的年纪,江雪侧不知如何称呼她,大脑卡壳几秒,最终道,“那位女性需要帮忙。”
他必须带她去找医生,在他看来这事刻不容缓——就算正在被“绑架”。
“你少多管闲事。”
“这不是多管闲事,这是重要的事。”
“你在和我吵架么?刚才答应带我出医院的不是你么?”
“我,我没有和你吵架。”
“后面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
“……什么问题?”江雪侧抱紧小鱼儿,警惕地装傻。
“真鸡婆,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随便你,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少年看起来很不高兴,也许是因为心情不佳,面色渐渐惨淡下来。对江雪侧来说,眼前的少年本该有足够威慑力,他行为鲁莽又不知轻重,意外的是,并不让人十分害怕。
不再愿意和自己的人质拌嘴,哦不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人质了,是他丢掉的累赘。少年鼻孔哼气,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江雪侧偷偷打量他背影一眼,快速收回视线,匆匆迎上穿病服的女人。
“你还好吗?”他闻见极重的血腥味,神色间担忧更浓,“我去叫医生来好吗,你的伤口裂开得很严重。”
女人停下,隐约露出的眼本越过江雪侧去看少年,这时慢慢转移眼神,落在江雪侧脸上。她看着有点后知后觉,方才发觉在流血的样子,抬起手来看,看了一会儿,轻颤着去摸自己的脸。
凌乱的发丝被拉开,她可怖的面庞露出,新长出的皮泛红,肌肉突突跳动,然后她感觉到疼痛,喉中发出喑哑的呻/吟。
她脸上有泪,混着血丝:“别……别走……痛……好痛……”
江雪侧这时才发觉她受的伤比想象中更重,她面部严重烧伤,已经看不出长相,他无法想象她受了多大折磨,怔然望着,生怕稍重的语气也会加重她的痛苦,于是他语调很轻很轻,如同片绒羽扫过女人伤痕累累的耳朵:“我不走,我在这里,你等一等好吗?我马上喊医生护士来……”
“痛的话……痛的话……你听,外面有鸟唱歌……”
“天要亮了,很快太阳出来了,我们就能看到日出了,日出很漂亮的……”
他安慰她,尽量露出最为善意的笑来,缓缓退了几步。一直到一个既能保证自己仍在她视线范围内,又能探身到走廊的位置,他轻拢住小鱼儿的耳朵,喊道:“护士!护士!医生!这里有病人伤口裂开了!”
江雪侧很少大喊,也许是习惯孤身一人,不擅长依赖,也就逐渐失去呼喊的能力。但他的声音会为他人变大,为那些难以发声的人变大。
凌晨的护士和医生格外忙碌,最初没人注意到这偏僻的厕所,但江雪侧的声量越来越大,不过一会儿,便有一名护士领着医生赶了过来。
“啊!”
率先进来的护士看见女人的样子,吓得险些摔倒。医生则眼疾手快扶住她,先是惊讶,后神色凝重,低声对护士说了些什么。
江雪侧隐约听见“主治医师”、“icu”、“烧伤科”几个词。
很快,陆续有人赶来,医生、护士……还有家属。
那女人的家属双眼红肿满是血丝,分明是刚哭过的样子,赶来时面如死灰,甚至有些呆滞,僵在原地,看着护士推过已被安置在平床之上的女人。
江雪侧站在走道角落里,见到女人挣扎着起身,身上的血蹭在床单上。他听见她用力发出声音,说着:“谢谢……”手指朝某个方向伸直,似是要用尽全力去触及什么。
而听见她声音的同时,她身旁跟着的家属如梦初醒,终于有了表情,他们情绪忽的激动起来,号啕大哭,声音却早已嘶哑,说着江雪侧听不懂的话:
“这是奇迹啊。”
奇迹。今天不止一次听见这个词了。
“什么是奇迹?”小鱼儿缩在江雪侧怀里问。
江雪侧望着众人推着女人离开,有些出神,直到他们的身影不见,才回:“奇迹啊,举例来说,可能是我本来再也见不到小鱼儿了,结果一转头,小鱼儿就在我跟前站着。”
“只是站着吗?”
“最好再和我说说话。”
“只是站着说话吗?”
“嗯……最好再拥抱一下。”
小鱼儿认真地盯着他:“还有呢?”
“还有……还有……”江雪侧想起什么,哎呀一声,“毯子还没借到。”
提到毯子,他才开始觉得有些冷,但小鱼儿的体温传来,胸脯一阵暖洋洋,于是他高兴地低头,用下巴蹭蹭小鱼儿头顶柔软的发,说:“哥哥先带你回去。”
他一边走一边喃喃道:“爷爷奶奶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他们好像被吓了一大跳。”
“对了,刚刚那里是女厕所,小鱼儿是男生,下次要提醒爷爷带你去男厕所。”
“鱼儿真乖。”
“鱼儿困不困?”
“宋哥哥生病了,我们要好好照顾他,回去之后哥哥给你们做好吃的,然后小鱼儿要和爷爷奶奶好好睡一觉”
“大家都不要生病,大家都要健健康康的。”
江雪侧声音很小,听着催眠,险些把自己说困。他抱着小鱼儿去找电梯,偶尔低头去看他,发觉他始终睁着大大的眼睛,眼中虽清澈干净得没有一丝血丝,眼周却始终有圈淡淡的乌青。
电梯的电子屏箭头往上,江雪侧伸手按键准备上楼回到病房。
数字从负数开始变化——这班电梯是从地下室来的。江雪侧忽又感到一股寒气,如同先前那从楼梯间吹来的一缕风。
他疲累时容易被拽走心神,这股有熟悉感的寒气将他拽回不久之前,他不由自主想到那少年,想到离开楼梯间回头时瞬间望见的场景。
为什么要人带着离开医院呢?
刚刚瞥见的那个血肉模糊的男人会是像厕所里的女性一样迷路的病人吗?
他得到帮助了吗?
如果我没有帮忙,会有不好的后果吗?
我是不是应该……
“一楼,到了。”江雪侧听见电梯传来声音,因思虑过多,头昏脑胀地看去,后退两步,准备奉行“先下后上”原则,等里头的人出来再进去。
门开了。
右侧的窗户射进一片亮橙色,其中混杂一点红,给这单调狭小的区域带来点复杂的美。
电梯内几人披着白布,面色灰白,唇色发紫,神态呆滞,不仔细看甚至像是死人。
他们用白布将身体裹得一丝不露,行走时偶尔露出光着的脚,那脚也是灰扑扑的。
江雪侧侧身让他们先走。
于是可见几人步履迟缓,悄无声息由那狭小的轿厢走出。他们身上的白布被日出铺满鲜活的橙红色,那一张张灰败的脸忽然明亮起来,浸润在美丽的日光中,砰地饱满又生动。
他们往窗的方向看。也许是在看太阳,也可能……是在看背着光的江雪侧。
江雪侧知道自己挡住了窗,赶忙让出日光。他略带歉意地笑笑,抱着小鱼儿走进电梯,因他不习惯去看陌生人的脸或对上陌生人的视线,所以没能发现那几位的视线随他移动,最后被关上的电梯门阻隔。
—
而这边,莫离塔和艾卢姆落荒而逃,游荡一番,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回到病房,经过一番狡辩,果不其然被宋竹央和织意冷声冷语揭穿——
“你们让他和雪侧单独待在一起?”
看吧,果真没人在乎他们遇见鬼。
他们点头哈腰,主动请缨去把江雪侧和小鱼儿带回来。废话间织意已经起身提起那把红色凳子,看起来下一秒就要优雅地让他们头破血流。
这头气氛紧张,那头隔帘又被人一把拉开。隔壁床位只有没打完的吊瓶吊针孤零零挂着,一个男人误入般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个子大概这么高,有白头发,讲话声音特别低沉的男孩啊?”
在得到否定答案后,苦恼地嘀咕:
“早让他别喝那么多汽水,还乱吃东西,这不,食物中毒了吧……还不老实,就走开一会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于是越说越生气,又如最初乱入那样,自顾自离开了房间。
而话被打断后,莫离塔的忏悔表演一时没能维持,开始三心二意地作起点评:“哎呀……真是莽撞,连病人都会弄丢,如果是我……”
“如果是你,会坦然地狡辩吧。”织意望着他,扯出抹带着冷意的笑,“就像现在这样。”
看来他们的表演还是过于敷衍,就差昭告天下:莫离塔和艾卢姆压根就不在乎也不关心江雪侧!莫离塔和艾卢姆巴不得江雪侧和厄若修琉希一起消失!莫离塔和艾卢姆就是在拖延时间!
那又怎样!
艾卢姆和莫离塔在心内疯狂叫嚣,面上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瞧您说的,他哪里敢。”
“是啊殿下,我哪敢呢。”
话音刚落,红色塑料凳精准飞来,竟在空中划出点破空的声响,显得格外吓人,两人没料到织意下手这样狠厉,甚至都不打个商量,惊恐之余凭借本能各自往两边跳走,堪堪躲过。
“哐”的一声,红色塑料凳砸在地上,滚了两圈,落下几片碎片。
宋竹央不知何时已经拔掉吊针。他将输液调节器的滑轮下调,关闭吊水,披紧身上的风衣,下床,走到织意身旁:“这里是医院,不要闹出动静。”
他左手手背上渗出血珠,针眼附近的肌肤变得青紫,那只手的手指了无血色,但此刻在空中轻轻捻着什么,令莫离塔和艾卢姆心内猛地一颤。
男人越走越近,表情还是毫无波动,令人难以判断他的情绪,即便知道他此刻相当虚弱,走近时二人依旧体会到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压迫感。
宋竹央淡淡看了眼二人垂头时露出的后脑勺,开口:“把东西收拾好,别再惹是生非。”他对这两人没再有任何顾虑,像是过分了解他们,只收回视线,手指轻攥着风衣,略过他们往外走去。
就算不看着他的眼睛也头顶发寒,莫离塔摸摸脑壳,感觉自己要掉不少头发,然后应了一声,听话地蹲下身子,开始收拾织意弄出的残局。
其实宋竹央并不担心厄若修琉希会对江雪侧做什么,或者说——小鱼儿,凭他现在所有的一点微弱的力量已经没法再蛊惑人心。
宋竹央只是不喜欢那条鱼赖在江雪侧身边。那条鱼拖住雪侧的脚步,会让他没法认真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尊重江雪侧的意愿,但那条鱼显然没给江雪侧选择的机会。
“喂……大人……如果您是要去找江雪先生的话,我想得告知您江雪先生身边还有一位少年。”
“是,是的主人,江雪先生还一直喊着不要进女厕,所以……”
宋竹央停下脚步看莫离塔,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于是莫离塔手中提着塑料凳残骸,谄媚地笑道:“所以我想变态的不是江雪先生,毕竟他……”话未说完,立即被艾卢姆捂住了嘴巴。
宋竹央没有接话,往外走去。
消毒水的气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十分矛盾的气息,他能闻到死气和生气纠缠,然后相融,**的血的腥气夹杂着僵冷,但旋即变得热烈而清新,比初生之气中蕴含着的希望更为浓郁,像是……
死而复生之气。
他在电梯口停下,晨曦照亮他的侧脸,他察觉到什么,看向不远处的楼梯间入口,楼梯间的绿光映在玻璃上,他嗅到原先那塑料凳上坐着的鬼的气味,此刻就着那幽绿,如同藤蔓般攀上玻璃小窗,从门缝伸出须脚。
那空间里生机澎湃,强劲的生命力几乎满溢,原先那鬼的气息在他鼻中霎时绽出新生的活力。
他没有猜错。这医院中所充斥着的伤痕和死亡正在被逆转。
是谁做的?
宋竹央按下电梯按键,等候电梯上行,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将那楼梯间溢出的生气吸进身体。只见他面色微微红润起来,手背的青紫褪去,创口自愈。
“叮”,电梯门开,睁眼的瞬间,他听见了江雪侧的声音:“宋先生!”
他正抱着身形看着有四岁的小鱼儿,手掌贴在他后背,稳稳将他拖着,用力时手背透出青筋的颜色,他表情夹杂忧虑和内疚,走出电梯的一瞬被日光照得眯了眯眼,好像下一秒又要睡着了。
江雪侧用力睁开眼:“宋先生,吊水已经打完了吗?对不起啊,我磨蹭太久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宋竹央,“哎呀,刚刚真是倒霉,本来打算下楼去找护士姐姐,突然听见楼梯间里好像有人摔倒了,我想去看看情况,结果那人连拉带拽地要我带他出医院……”
他尴尬地笑笑,见宋竹央安静听着,便继续往病房的方向走,一步三回头,去看身后宋竹央的表情:“估计是哪个迷了路的病人,力气可大了,他嫌我吵,就把我拽到一楼厕所去了……”
“哈哈特别巧的是,爷爷奶奶也在,不过当时厕所里有人受伤了,他们两个吓了一大跳,把小鱼儿交给我就跑走了,他们回去了吗?”
“哦哦那我想的没错,他们害怕了肯定就跑回来了,那个……我没有在狡辩的,确实耽搁了……”
“宋先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休息会儿?还是你觉得回家休息更好?对了,抓来的药我放在……”
“雪侧。”
宋竹央从他的喋喋不休中察觉到他神经紧绷,话语显然正渐渐开始混乱,于是低声打断,“没事的,之后再慢慢说。”
他感受到江雪侧身上包裹着的丰沛的生命力,气息纯净,并无威胁。这层层缠绕江雪侧的气息并不属于他,却和楼梯间内的气息同源,这也许是因为江雪侧去过楼梯间,也可能是来自他口中所述的——迷了路的病人。
即便这力量宛若新生第一声啼哭强而有力,但在它包裹之中,江雪侧的疲惫依旧显而易见。
这世界的开口越来越多。
这一次也是,如他和织意猜测的那样正离江雪侧越来越近。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来者并无恶意,这股力量罕见,像是正肆意治愈一切。
江雪侧走在他前头,分明是领头的,却因为太频繁扭头确认他动向,竟也像是亦步亦趋走着。而这时,宋竹央方才发现——
原来雪侧一直都没有穿鞋子。
多久了?从上车开始到现在,他光着脚到处跑,竟没有一个人发觉。
看上去连他自己也没发现。
宋竹央凝视他的背影,见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悄悄地观察他的神色,发觉他望着又冲他笑笑,转回身去。
他摩挲着风衣领口,眼神沉下去,眉微微耷拉下来,脸上露出点无奈而温柔的表情。
宋竹央走到江雪侧身边,使江雪侧很容易便能看见他的脸。
待到行至病房门口,宋竹央道:“雪侧,我们回家吧。”他想,在他们这群人中,最应该休息的其实是江雪侧。他正努力地照顾他们每一个人,而这群人明明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奇力量,却格外笨拙又恼人,旁观他,理所应当接受他的帮助,或者说……他的“爱”。
这似乎成为江雪侧的本能了。
经言若耳濡目染,多次委托照顾后,宋竹央也渐渐养成一点习惯,那就是——珍视这种本能。以往他觉得很难,但现在他逐渐理解这属于人类内心最柔软一角的感情。
他想他只是学会了回馈而已。
因此现在首先,他需要为雪侧找到一双鞋。
“年轻人!你回来了!”
一见到江雪侧,莫离塔和艾卢姆便装模作样地冲过来。此时地面干净,塑料凳残骸已经被他们藏进隔壁床铺的床底,再将隔帘一拉,眼不见为净,权当“毁尸灭迹”。
虽是投机取巧,也算完成了宋竹央交代的任务。他们本是公爵手下的得力干将,多少大人物对他们二人笑脸相迎,期望王国剑士及直属传信官能为之美言,现如今却在这里丧家犬般摇头摆尾,低头作小,在这肮脏的地面上,为他们的敌人去捡起用以攻击他们的武器。
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到这时候,他们忽又无比想念江雪侧,希望这西瓜头先生回来,好歹还能获取一些关切的眼神和温柔的安慰。更别提,有西瓜头江雪先生在,这三位讨人厌的大人才会变得有几丝人情味。
因此他们的表演中也隐约有了点真情实感。
“哎哟哎哟,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把老骨头经不住吓,在那厕所里魂都要飞走了,手也发抖,直冒冷汗,心脏都快跳出来,好像下一秒就要一命呜呼了。”
“哪成想突然间在门口见着你,年轻人,你简直像个大救星,我们怎么能不信任你呢?所以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什么也不去想,就决心把亲亲乖孙托付给你。”
“我们这把岁数,遇上闹鬼的事情,真得花上好长时间去缓过神来,否则今天你们大概正好要为我俩收尸。这不,刚刚缓了缓,正打算去找你们呢。”
“那只女鬼有没有拿你们怎么样?”
莫离塔编起一套话,亲亲热热贴在江雪侧身边,没有给他提问和说话的机会,只拥着他往里走,迫使他转移注意力。
而江雪侧本就是那种极好哄通的人,甚至可以在心里拐弯抹角地把本不合理的事情解释得有理有据,更别提现在头脑混沌,思绪紊乱。于是他一面往里走,一面尽力把莫离塔的输出都听进,点着头去回应他:“我知道的爷爷奶奶,你们不要害怕,那不是鬼,那是医院里的病人,她不是故意要吓你们,只是伤得很重需要人帮忙。”
江雪侧轻轻拍着小鱼儿,犹豫片刻,又空出一只手在莫离塔和艾卢姆肩上都很快地拍了拍,像是抚摸了一下,接着道:“你们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对不起,我……”
“小先生。”
织意先是头扭了过来,再是整个人转向他,目无焦点地往前走。
他唤了他一声,打断他自责的企图,同时成功把他的注意力全然聚集在自己身上。
抱着小鱼儿,江雪侧不可能再多出两只手去搀扶织意,于是他进退两难,大脑宕机一瞬,还是选择将小鱼儿交还给一旁的莫离塔和艾卢姆:“鱼儿,鱼儿……该回爷爷奶奶那儿了。爷爷奶奶,那小鱼儿就……”
“哎呀!尽管交给我们!孩子他奶奶,你来抱!没看孩子想死你了吗。”
“……呵呵,好。”什么想死我,想我死了还差不多。艾卢姆假笑着端走小鱼儿,迎上他疑惑的眼神,假装眼睛进沙子,翻了个白眼。
织意看得见他的动作。
他知道江雪侧是个心软的人,因为心软常会纠结,做不出选择。
他不会要求他改变,只希望无论如何,“织意”始终成为他的首选。不管他是因何选择。
织意心满意足地伸手,因为江雪侧触手可及,他的手一如往常被牢牢牵住,那手传来的触感熟悉,似乎已经刻骨铭心到能够绘出他的掌纹。
雪侧还是选择了他。这样的雪侧会让他觉得,只要朝着雪侧的方向,便永远不会落空。
“小先生,您无需道歉。”织意反手抓紧,因为听力衰弱,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抱歉的话语很重,可您的心却过于柔软。”
他声音的回响使他察觉到应当控制音量,于是又离江雪侧更近,低声说:“小先生,应当道歉的是我们,对不起,对不起,小先生……”
织意语调轻柔,表现得格外珍重而依恋,像是分离焦虑症总算初露端倪,他这样子同对待莫离塔和艾卢姆反差太大,让那二人隐约觉得这位本该看着温柔英俊的殿下变得十分神经质。
但是更神经质的另有其人。
在江雪侧和织意背向他们对话的功夫,宋竹央不知为何盯上了莫离塔脚上的那双短靴。
这可是王室御用鞋匠制作的精品牛皮靴……莫离塔心疼地脱鞋,心想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扭扭捏捏地把鞋递给了宋竹央。
“谢谢。”宋竹央倒是很有礼貌,但在江雪侧和织意结束对话向这边走来时,自然地侧身,用身子将莫离塔一挡,使他光脚的样子难以被江雪侧察觉,递出那双牛皮短靴:“雪侧,他们从家里多带了双短靴。”
他的表情丝毫未变,因这波澜不惊的脸以及江雪侧对他的信赖,这突然冒出来的“多带了短靴”的说辞在江雪侧耳中格外有信服力。
江雪侧的表情看着迷糊,似乎花了些时间去思考他为何要递出一双短靴给他,他缓缓地眨了几下眼,先是“好”地应了声,而后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
啊……我没穿鞋么?
脚背上的筋络青紫,脚底的红无力地露出点痕迹,被苍白吞噬,他动动脚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一路他都是在光脚跑来跑去,于是猛地蜷缩起了脚趾。
好尴尬啊。
幸好宋先生他们额外带了双鞋。
江雪侧不疑有他,满怀感激地伸出一只手接过短靴,另一只手捏捏扶着的织意的手心,示意他自己要有所动作,半蹲下身穿上了短靴。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眼里的红血丝让他看起来像刚哭过一样:“太好了。谢谢你宋先生。”他又看向艾卢姆和被遮挡的莫离塔,感动道,“爷爷奶奶,帮大忙啦,谢谢你们。”
双脚的凉意逐渐褪去,他感到舒服了些,困倦便越发侵袭。
与此同时织意同宋竹央对上目光。
假盲人眼底是化不去的心疼和自责,他轻皱眉头,看上去在责怪宋竹央为什么不早说,那样子又有点可怜巴巴的,眼尾和唇角都微微下挂,像是做错了什么正在反省。
他的确在反省,反省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能够治愈困境中的宋竹央,却无法关注到时刻围绕他、关心他的江雪侧。
他自责于自己仅仅享受他的关怀,在意他的偏爱……却忽略他本身。
因为雪侧也常遗忘他自己,织意便更觉得伤心。
他握紧江雪侧的手,这一次不再选择用魔法来护佑他,而是紧紧传递手心的温度,让他手掌的冰凉消解。
这里好大,消毒水的气味还在,人也好多,织意眼神虚焦,描摹江雪侧的线条,耳中的声音越来越淡去,他说:“回家吧小先生。”
看来大家都很累了。
宋先生生病了,爷爷奶奶吓坏了,小鱼儿大半夜的没睡好觉,织意也没照顾好……还有那个少年和女厕里的病人……
江雪侧一边想着是他做得不够好,一边点点头,道:“我们回家吧。”
他没法再去想其他的了,他太困了。
—
救护车擦身而过,激起一股躁动的气流,地面石子被车轮碾压弹起,落在某处发出咔哒的细小声音。
从那搭在伤者的救护车中流散出的无声的求救黯淡且消沉,气流被小石子破开小口,仿若伤口下血流涌动,患者发出呻/吟,一切的疼痛化作双无形的手……
逃跑中的阿么发丝飞扬,像是那无形的手竭力哀求,方触及他分毫。他微微喘息,生机自他胸口野蛮钻出,因为这仅有他一人听见的求救再度停下脚步。
所以说,他讨厌医院。
阿么压着眉头,想要压下眼底肆意生长,意图牺牲的他的力量,但他在这医院里头洒鱼饵般挥霍的力量过多,以至现在无力掌控。
于是连带着那点不忍也压不住,转身向那救护车的方向看去,发间的白悄然增添,而心脏如同被那双手攫住、收紧,进而爆炸,他那澎湃的生命力也随之炸开。
那从救护车而来的求生之手抓紧这无私舍予的生命,血气一扫而空,如同清晨天空的晴明。即便看不见车内的情形,阿么也知道里头的伤者已无大碍,完好无损了。
好累……这鬼地方的出口到底在……
正这样想着,肩上一重,他转过头去,看见身着白大褂,挂工作牌的男医生关切地注视着他,问道:“你迷路了吗?需要帮忙吗?”
阿么很明显地打量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此人是否可信,而后有了主意,试探性地说:“哦对,我迷路了,医院大门在哪里?”
男医生没有怀疑,热心肠地为他指引:“这里继续往前走,然后沿着内部车道的指示牌走,很快就到了。”
“人多么?”
“什么?”
“你说的那条路病人多不多?”
“大概不多?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你不要多管闲事。”阿么急着要走,但念及这人确实帮了大忙,用力回拍他的肩膀,诚恳道,“谢谢你。”
他这又失礼又真挚的样子让男医生没反应过来,而趁这医生愣愣思索的时候,他已经飞快地向着他指示的方向跑了过去。
手机震动,男医生的视线从阿么背影收回,接起电话:“喂?”
“老吴!你快到了吗!这边忙不过来了!连儿科都调人来了,真是活见鬼了,死人全复活了,披着白布都往东大门方向跑,抓都抓不及!”
“那些普通病人们不知道,还以为在搞大型医闹,都拿手机报警了!”
“唉!你说说看老吴,咱们早先在学校里给学生抓药看病多安生,谁知道还能看见这阵仗!你快来!等你开会呢!”
头顶乌鸦盘旋,啊啊叫了两声,男医生应了声马上到,快步赶去,把方才匆匆忙忙的阿么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