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锅盖的透明玻璃往里看,包子在蒸屉之上,水汽被催着从正中的小口吐出,包子皮一颤一颤,印出内里肉馅的颜色。很香,即便凉了一个早上还是香。
江雪侧将砧板上切好的煲饭配料都加入电饭煲,倒入耗油生抽等辅料,合上煲盖。他听见客厅那头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忽然想到了织意。
织意刚来的那天也是这样。
江雪侧喃喃自语:“可惜今天没找到兼职。”
“下次要带简历。”
“那样两手空空的,也不怪他们生气。”
他自言自语半天,沉默一会,垂眸:“对不起了。”包子们圆润憨态,同他大眼瞪小眼。不知怎的脑子里又闪过织意的笑脸,想到他被他拖累等了那么久,还想着办法逗他高兴……
江雪侧伸手,按紧噗噗跳起的蒸盖,嘴角瘪了下去,就这样保持动作,憋了半天,终于向着包子们道:“下次不去那里了。”似乎在生气。
但包子又给不出回应,只是被水汽撑得沉甸甸的,等待被人用以果腹。
……算了,和包子较什么劲。
江雪侧不痛不痒发泄了一波情绪,松开锅盖。已经暂时无事可做,于是扭身,开始在灶台和餐桌间踱步。
他那时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丢下织意,自己落荒而逃了,原来这样一次小小的挫折他也无法承受。他一掰就折,说要迈出第一步,结果还是只有回到这里才敢大口呼吸。
“我得负责任......”江雪侧捏紧指尖,捏得指尖发白。他千万分地清楚,他把织意带回家,并不是为了再抛下他一次。
可他却这么做了。丢下他的朋友,躲起来,然后,出于同情和怜悯……或许是出于某种隐秘的渴求,为了找补性格缺陷——他又带回了其他人。
真的只是想让这些人过得好一些吗?
江雪侧停下脚步,眼中是对自身满腔质疑,不自觉佝偻腰背,意识到这样的习惯不好,于是站直,呼吸片刻,努力抓回散落的视线,将他们收拾成一股。
他掏出手机,在聊天软件里找到言若,打字发送:
【姐姐,家里来了客人。晚上吃煲饭,等你和织意一起回来。】
不知道织意有没有生气。肯定生气了吧?
江雪侧心中惴惴不安,打字又删除,对着手机屏幕发呆,过了一会儿,调走聊天界面,点开另外的对话框。对话框的主人是【树洞系统一四三号】。
人工智能系统不必消化他那些坏情绪,是他倾诉的绝佳对象,因此这段时间他逐渐产生依赖情绪,大事小事都习惯向它寻求帮助。不用再麻烦身边的人,这点令他感激。
可他有时发送完一堆长而啰嗦的文字,又会觉得自己唠叨又碎嘴,对这没有感情的系统也生出愧意。
江雪侧想,他是把一四三号也当做朋友了。
【一四三号,我有个朋友,他。】
他没能组织好语言,手一抖,把半截句子发了出去。于是重新编辑:【一四三号,我有个朋友,他因为很小的事情就崩溃,不顾朋友,丢下朋友自己回家了,他。】江雪侧激动,手指颤抖,点到了发送键。
【一四三号,他是不是很自私?如果这样一位朋友想要做补救措施,除了道歉还有什么做法更能体现诚意?】
这段文字不是很长,他编辑三次,发送三次。而树洞系统也像是没能反应过来,过了很久才反回一句:
【无论如何,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标准回答,却令江雪侧躁动的心逐渐平静。
他知道它会祝福他。
这是预设好的程序,所以绝无指责,绝无批判。他的确很胆小,来找它也是抱有目的——为了偷到一点点宽慰。
江雪侧空出一只手去拧灶台旋钮,嗒的一声扭到头,燃气灶火焰熄灭。
与此同时,余光瞥见手机屏幕画面一跳。
他低头,见到本该不变的聊天界面出现新的信息:
【您的断句方式很酷。】
江雪侧身子一晃,险些没抓牢手机。
人工智能树洞系统开始讲人话了!
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是“对不起我没有理解”和“祝您有愉快的一天”二选一吗?
它终于受不了,觉醒意识了?
大脑高速运转,眼球震颤,就在脑子快被里头跑着的天马行空的想法烧坏的时候,江雪侧总算甩了甩脑袋:“难道对面是真人吗?”为什么?如果是骗子,不应该是为了钱吗?还是谁在恶作剧?
他的灵魂仿佛飘渺至上空,眼神放空,向上滑动聊天记录,企图从中找到那头是真人的痕迹和证据。
没有......没有......就算是恶作剧,真人怎么会有功夫对每一条他发送的信息都作出回复……于是这时又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假如是姑姑一家做的。
他们会不会每天都在屏幕那头嘲笑?动作一顿,在那可怕的想法击垮他之前,江雪侧终于看见——
【数据库升级成功,请激发探索更多树洞功能。】
原来是数据库升级了。
这时后怕从指尖战栗着跑遍全身,较被骗光钱的那一瞬有过之而无不及。冷汗令江雪侧兀然看上去汗涔涔的,所有面色褪去,白纸般的脸上一双神采死去的眼,嘴中像是在吐最后一口气。
“哈……”他把气吞回来,把魂也抓了回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江雪侧把手机往桌上盖,两手撑在灶台上,垂着头冷静许久。
待到鼻腔中包子的香气愈发浓烈,他伸手掀开锅盖,用筷子将包子们夹入圆盘。手不再发软了,他端起圆盘,往客厅走去。
—
电视里剧集播到片尾曲,老夫妇坐在沙发上,一左一右,中间紧贴着小鱼儿。小鱼儿率先将眼神落到江雪侧身上,喊了声:“哥哥。”
江雪侧蹲到茶几边上,从圆盘正中的包子身上掰走一块,热气争先恐后扑了出来。他呼哈呼哈对着那小块包子吹气,感到不那么烫了,方才递到小鱼儿面前:“肚子饿了吧?先垫垫肚子。”
小鱼儿于是凑近,嗅着已经变得温和的热气,张嘴咬了下去。
包子皮夹着一点肉沫,嚼了两下仿佛化在嘴里,荤香和面皮的清甜交融,味蕾瞬间被激活。
小鱼儿舔舔嘴唇。它是食肉动物,更粗暴一些讲,它吃人。但作为他食物的人类比他更懂得满足**,他们通过各种方式追求快乐,就连食之无味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痛苦。
什么是食之无味?什么是痛苦?他不是人,难以体会。但凭他的意志,能够定义喜欢,定义何种是美味,何种是幸福,何种又是痛苦。
“哥哥做的很美味。”他将对方才吞入腹中的食物产生的感触称为喜欢,对江雪侧给予肯定。
意识到被夸奖,江雪侧嘴角轻轻往上飘:“你怎么猜到是我做的呀?谢谢。”他略显殷勤,又掰下大半块包子,小口小口为它吹凉,眼神却望向小鱼儿,“小心烫,等哥哥吹凉。”好像生怕他等急了。
刚想伸手偷包子的莫离塔听到这缩回手:“年轻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爷爷奶奶等一等,小心烫。”
江雪侧把手中已经吹凉的包子放下,低头,挑出另外完整的两个包子,将他们各自掰开,露出一条大缝。
香气扑鼻,莫离塔和艾卢姆不安分地往前挪了挪屁股,有些迫不及待。江雪侧阻止他们:“让我来,我手指耐烫。”说着一手抓起一个包子,忙忙碌碌左右吹风,吹得脸颊发红,观察一会,方才放心道,“可以了,现在可以放心吃了,温度正好。”
他蹲着,从下往上看,眼神中透着期待。
莫离塔和艾卢姆无视他的注视,架势上看是左右开弓,吃起了包子。而那包子也确实如他们所想,比没蒸的时候要好吃上万倍。一点肥肉在馅中,肥而不腻,面团还是饱满,柔软紧实,混着汤汁,在口中回味无穷。
莫离塔毫不吝啬夸奖:“非常美味。”
“我认同他的观点。”艾卢姆细嚼慢咽,待口中食物都吞咽完毕,开口表示赞同。
江雪侧耳朵发红:“谢谢,我去楼上送包子,那个......爷爷奶奶累了可以去我房间休息。”他被夸得不好意思,但又高兴得暂时忘掉在厨房经历的一切惊心动魄,端起宋竹央那份包子,一边弯腰感谢一边往外走。
拖鞋踢踏,脚步拖沓,他没忘记关上客厅门。
-
“宋先生,吃包子吗?”
江雪侧听见厕所的方向传来冲水声,稍加犹豫,推开玻璃门走进客厅:“宋先生,我把包子放在茶几上了。”
眼前宋竹央的衣物随意扔在织意用来睡觉的沙发上,江雪侧熟练地弯腰替他收拾衣服。将衣服叠好放到一边,衣服下压着的手机便露了出来。
正将手机捡起,屏幕同时间亮起,有人来了电话,宋竹央很少给人备注,但这来电主人的名号响当当,备注大咧咧显示在江雪侧眼前——【言小姐】。
是姐姐。
他扭头看看厕所的方向,听冲水声还在继续,还是按下接听键。
“宋老师!我是言若!”
开了免提后姐姐的声音骤然响起,吓得他一激灵,很快回道:“姐姐,宋先生在洗澡。”
那头言若的声音马上变得更加亲昵;“小侧侧啊,我们很快就回来了,我和魔法师带了奶茶回家哟。”
“姐姐,可以多带三杯吗?”
“你喝这么多呀?雪侧是水牛呢。”
“……不是!是家里还有其他客人。”江雪侧蹲到手机边上,“姐姐,你和一对带孩子的爷爷奶奶说过我们这里招租吗?”
“我吗?”那头言若似乎是嗯啊嗯啊想了很久,然后欢快道,“好像有的。来新租客了?太好了!雪侧,他们人怎么样啊?我请来的租客不会差的。”
江雪侧很认真地想了想,想到方才被真心实意夸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是好人。”
“这样家里又要热闹不少了,雪侧,还要不要带些什么回去?”
“小孩子穿的衣服吧......六七岁的样子,好像还需要鞋子,小朋友穿的那种,我想想,可能还需要新的毛巾,新的牙刷牙膏......”
“好嘞好嘞!”他说一句言若便应一句,那样子像是提出带回一架火箭也会连声应好,不由让江雪侧怀疑她是否有在认真听话,这样想着,便听见她果真像分心在和别人说话,说着,“这个嘛……这叫无痛当妈……”
是在和织意说话吗?江雪侧贴得离屏幕更近:“姐姐,织意还好吗?”
“魔法师?你等一下哦。”
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未等江雪侧准备好,织意的声音传来:“小先生,您找我吗?”听上去......他是笑着在说话的。
“织意,今天……今天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的。”江雪侧小心翼翼,“你……”
“您还好吗?”
江雪侧几乎以为自己把话说完整了,但没有,是织意率先出口,问出了那他想向他问的话。不过这时不同的是,变为织意来关心他,而不是由他来关心织意。江雪侧马上回:“怎么会!”他好得很,他好得甚至能从那么远的广场狂逃回家!织意,这可压根不是你来关心我的时候啊......
织意轻笑,笑时气声从听筒传出,格外清晰,足以从中听出他此时心情尚佳:“太好了。小先生,我是说,您能舒心,我觉得很开心。”
“织意,你回来的时候要抓紧姐姐,就像抓我的时候那样。她骑车有时候会骑得歪三倒四的,你就抱她,不要紧的,一把抱住,知道吗?”
“您的意思是,又要紧,又不要紧?那到底要不要紧呢?”
“不是,我是说,抓紧但是抱住她这件事不要紧,不对不对,那个......反正抓着抱着都要紧紧的。”江雪侧紧张地抓紧手机,“你能理解吗?”
他仍旧丝毫没想过织意或许是在逗他玩,还险些把自己绕进去,而织意笑得更开心,柔声道,“好的,我理解了,请放心吧小先生,我和姐姐小姐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今天的事,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嗯。”江雪侧总算笑道,“对了,宋先生在洗澡,姐姐找宋先生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给他,或者迟一点你们可以再打过来。”
“哦,姐姐小姐想请教央先生您的相机是哪种型号,这样就可以买一张崭新的储存卡送给您。”
“哎呀!魔法师!”那头言若立即不满地抗议起来,“我本来打算当做惊喜的。”
“噢,噢,很抱歉姐姐小姐,我办了件坏事。”
怕二人闹不愉快,江雪侧忙安慰:“没事没事不用买给我,内存够用。”
“那怎么行!”言若的声音大起来,看来是拿过了手机,她怕江雪侧再说客气话,赶忙道,“你就在家里等着吧,对了!注意查收信息!”语毕飞速挂断电话,没有给江雪侧拒绝的机会。
江雪侧却没有不悦,此刻的欣喜同他不久前如坠冰窟般的心绪天差地别,原来一些事情在他脑中运转得过于复杂,而他想了千万遍结局和过程,大多是不愉快的.......那个词是什么?否极泰来,看来事情终究还是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事态还没有太严重,他还有补救的机会。
他对着手机呵呵笑了会儿,又珍重无比地将手机放到茶几上。正起身打算离开,却忽然看见宋竹央倚在墙上,身着睡衣,头发微湿,似笑非笑。他尴尬道:“嗨,宋先生,你洗完啦。”
宋竹央嗯了一声。
“包子放在这里了,趁烫吃……不是,小心烫。”
“好。”宋竹央没戴眼镜,头发挂下来。好像洗了个澡,冷淡的气场也随之被冲淡。他表情中透出的好奇令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江雪侧。但江雪侧只见他心情好像还不错,应该是没有为楼下新客人的到来介怀。
宋竹央用一根手指撩开碎发:“你的黑眼圈很重。没休息好的话,记忆力会下降。”
江雪侧确实经常熬夜,不过最近打游戏的时间少了,睡得也比以前早。“反而黑眼圈更重了吗……”江雪侧深信不疑,摸摸下眼眶,“知道了,谢谢宋先生。”
宋竹央摆摆手,像打发小动物:“听话,嗯,现在去干你自己的事。”
“那我先走了......宋先生,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吃晚饭了。”江雪侧不觉得宋竹央在下逐客令,反倒觉得确实会打扰到他,于是当真听话得紧,他说什么便做什么,走到门口,扭头摆摆手,“一会见宋先生。”
这位小房东异常乖巧,说要离开便真的马上离开。
宋竹央走到茶几前拿起手机,一只手手臂环于胸前,一只手浏览通话记录,低笑:“言小姐?”
“心脏传来的感觉,究竟是我给你的,还是你给我的?”
“名为喜欢的……错觉。”
水汽还在发热,肌肤透出的暖意浅熏着眼鼻,领口微徜,胸膛随呼吸起伏。宋竹央捕捉到卫生间还持续有滴水声,嘀嗒,嘀嗒……和胸膛起伏的节奏正相符。
但眼中笑意却随呼吸逐渐凉淡,他像是还未能完全掌控情绪,嘴角勾起而又一颤,那块由人类神经牵动的肌肉松弛下来,嘴角也下挂,神情近乎凉薄。
握手机的手忽的痉挛,手机落地,坠落时发出很大声响,屏幕向上,【言小姐】三个字格外刺眼。宋竹央瞳孔印出那发亮的长方形,连带瞳仁也似乎无声息地转换形态,脸上又浮现探究:“直接进去看看就可以了,到她的记忆里。”
手机熄屏,宋竹央诡谲变化的瞳仁形状复原,他用力伸展十指——如同方睡醒的动物伸懒腰。待到自如感复苏,他拾起手机嗅嗅,曾被江雪侧触碰的手机还残留气息,闻起来他灵魂的味道稀薄冰凉,存在感不强。
像人间的雪。
宋竹央收起手机往阳台走,经过阳台与客厅间某个隐秘的角落,他略过一眼。
那是小男孩的鬼魂和郅存曾待过的角落。跨过这个角落,阳台的清风袭来,对面屋顶斜切出一片天光,他站到自己常坐的那张躺椅边,居高临下望,望见不知何时到一楼院里的江雪侧,以及江雪侧边上略显殷勤的莫离塔。
“年轻人,我们三个人遇上你真是,真是……真是上辈子积德!今生难得的缘分!老头子身上没有更多钱可以给你,有什么事我能做的就让我帮你做吧。”
江雪侧略显局促地左顾右盼,也不知在看什么,直到莫离塔几乎整个人贴到身上恳求,他避无可避,下巴后缩,缩出薄薄一层双下巴:“没事爷爷,你回去吧。”
莫离塔可怜巴巴,凑得更近:“那不如你告诉我,我做什么事会让你开心。”毕竟主人方才下达的命令可是讨他的小房东高兴……
讨人高兴还不简单吗?
“我……”江雪侧难以招架。换作以往,要是有陌生人或半生不熟的人离得这样近,他也许会因为无法逃走而呼吸困难。但这次他克制住不安,加上害怕老人可能因为他的异样举动而挫伤自尊,他咽了口口水,僵硬地搂了搂莫离塔的身体,道:“那我们来搬桌子吧……哈哈,你看,你看爷爷,我好开心。”
他哈哈笑着,搂着莫离塔又往侧门走,同手同脚,险些把莫离塔绊倒,然后上头的宋竹央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听见他慌慌张张道歉说着“对不起”。
“喵?”
脚下被什么东西蹭了蹭,宋竹央低头,看见小团“豆沙面包”。小狸花正弓着背蹭他的腿,然后仰头,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宋竹央蹲下身,盯着它看了会儿,然后伸手,从它的头顶一路抚摸至尾巴尖,直到摸到猫咪不安地颤抖起来,他轻声道:“你找谁?”
他突然笑起来,声音也渐渐如烟雾般朦胧,听上去捂着它耳朵讲话似的,对它说,
“宋央不在啊。”
话音刚落,小狸花惨叫一声,慌不择路,如无头苍蝇绕着阳台狂奔两圈,最后跳上躺椅,后腿猛然一蹬,整只猫一跃而起,从这二层楼高的阳台跳了下去。
—
“啊。”
江雪侧右肩一重,右手也脱力,吃痛地轻叫了声。他两手正抬着大圆桌,这时只一只手撑着,所有重量向莫离塔压去。
莫离塔唇上亮了一瞬,眼疾手快加大力道,使得圆桌没能倾倒,余光仿佛瞥见黑棕相间的一道飞窜的闪电,他好奇地向江雪侧的方向看去,果真见到那从天而降的生物的真身——狸花猫。
家里吃饭的人数变多,厨房边上那小小的就餐区显然容不下六七个人。依照旧例,江雪侧选择把爷爷宴客用的大圆桌搬到院子里。
没成想倒霉的西瓜头走了几步路,被自家养的猫咪从天而降一记重击。
江雪侧似乎是忍耐着疼痛继续搬运圆桌,嘴里发出很短促的斯哈声,而后又很快闭嘴,过了会儿,朝对面的莫离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放在这里好了。”
二人缓缓松手,圆桌落地。莫离塔见江雪侧这时才开始揉着右肩,扭头去找那只狸花猫。
“小狸花,小狸花……”
那只狸花猫埋头缩在墙角,在几声呼唤后抬起头来,夹着嗓子回应。
江雪侧猫着腰往墙角钻,模样看着有点鬼鬼祟祟,他完全蹲下,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头歪着贴在膝盖上:“怎么会从楼上掉下来,会不会受伤了,明明前段时间的伤才刚好……”
他小心翼翼触碰小狸花的后背,怕它或许伤到骨头,又缩回手,不敢轻易动它。
“喵喵,喵喵喵,喵!”
小狸花喵喵叫了几声,莫离塔听得懂,听出它是在对他说话:【我没事,臭小偷,快告诉他我没事!】
好不礼貌的猫,竟然喊他臭小偷,他可不是……噢哟……
仔细想想,它说得也没有错。
莫离塔立即换上笑脸走到江雪侧身边:“这个高度它不会受伤。”他特意朝向瞪着他的小猫,阴阳怪气,“更别提拿你这年轻人做了肉垫呢~”
“真的吗?”
“我养过猫,清楚得很呢。”莫离塔伸手一把抱起小狸花,小狸花立即如离开水的鱼般用力挣扎,未等江雪侧反应过来,他又将两手一松,小狸花于是在空中灵活地翻了个身,继而落在地上,四脚撑开,作出一副攻击的样子,凶狠地朝他龇牙。
他笑嘻嘻:“你看,他看上去灵活又健康。”
江雪侧被他一顿操作唬住,愣愣站起来,点了点头,然后后知后觉道:“小狸花,不要对客人凶。”
“喵!”
【我在保护你!】
“不可以咬人。”江雪侧听不懂,一本正经。
“……喵喵喵!”
【雪侧是笨蛋!】
小狸花悲愤地跑走了。
莫离塔见它吃瘪,向着它背影幸灾乐祸地笑着,正高兴着,听见江雪侧很小声地和他对话:“爷爷,它的名字叫小狸花,你的猫有名字吗?”
“我的猫呀,叫做奥吉翁。”
“奥吉翁?”
“对啊,奥吉翁。”
江雪侧沉默半晌,看上去像是大脑忽的放空了,引得莫离塔神情逐渐迷惑,开始思索自己的回话是否有哪里不妥,但很快江雪侧揉肩的手又动起来,脸上也露出笑容,十分真心地赞赏起莫离塔的猫儿来:“它的名字好特别,您对它一定很用心。”
或许是同为养猫人有了共同话题,江雪侧和莫离塔对话不像先前紧张。先前未能看得十分清楚的莫离塔的人物形象,在他眼中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是一位很平易近人的老爷爷。
喜欢小动物的老人……绝对不会是骗子!江雪侧笃信,两眼唰地亮了起来。
“年轻人,那儿有一串神秘字符,是咒语吗?”
莫离塔的注意力并未全放在江雪侧身上,也不在乎江雪侧的心理活动,显而易见地东张西望着,因此很快便发现小狸花曾待过的墙角有一串蒙尘的字迹。
他举起手圈,看着获得的信息,喃喃道:“阿拉伯数字……8863……点歌热线……”
什么是点歌热线?
“如果想在广播里听见自己喜欢的歌,就可以打这个电话。”江雪侧为他解释。
什么是广播?
“会从那里放出来。”江雪侧又去指高处架设的公共广播,因为下意识举了右手,肩膀处立即袭来一阵疼痛,面色薄红,“算起来再过两个小时就到点歌台放歌的时间了。”
莫离塔恍然大悟:“年轻人,比我想象中更加博学。”
江雪侧禁不起夸,更别提“博学”一词安在他的身上,实在显得……很滑稽,于是马上道:“不是的,是我听了广播之后用石头刻上去的,那串号码。”他的声音又小下去,“爷爷,我叫江雪侧……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当然了,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点首歌吧江雪!”
“哦好……”江雪侧马上听话而顺从,摸出手机,但又察觉到老人弄错了自己的名字,想要提醒,“爷爷,我是……”
“江雪,你听了歌会高兴吗?”
江雪侧放弃阻止他再喊他江雪,想:我好像对他说过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他喜欢江雪,就让他喊江雪好了。一边想着,一边点头:“高兴。”
他高兴,主人会满意,主人满意,便会得意,进而大意,断开契约,指日可待了。
莫离塔心满意足:“歌曲无论为谁而点,不管为谁而唱,只需令人高兴。”对,就是指你,西瓜头江雪先生,只需令你高兴。
“令人高兴……”
江雪侧又愣神。
对,是有听歌就会高兴的人。
织意喜欢听歌。
最早的时候,可能是几个星期前,四人围着圆桌吃饭的某个傍晚,织意曾经问起关于点歌的事情。
那之后江雪侧就常竖着耳朵去听广播里电台主持人报出的点歌热线号码。他听到号码,以防忘记,刻在墙角,嘱咐小狸花守着这串数字。当然,是他自作主张给小猫安排了任务。
后来宋先生锁了织意的二胡,也不许织意再唱歌,江雪侧的生活忽然被填满,因为这种满足感,竟也短暂遗忘了最初记下的这串号码。
今天,他因为自己软弱的性格选择丢下织意,因为自己无力改变而在织意身上发泄情绪。尽管刚才和织意通了电话,没有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伤心,他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代入织意,想象他被甩开手,孤零零站在原地,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被全世界孤立……
还有补救的机会!江雪侧一鼓作气,低头输入号码,拨通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落日快车点歌台,请问您要点什么歌?”那头很快传来接线员的声音。心脏狂跳,江雪侧两手扶好手机,重复一遍点歌台的名称,先打招呼:“你好落日快车点歌台。”
他险些结巴,接着说,“我想点一首……《二泉映月》送给我的朋友。”
“《二泉映月》?”
“是,是的。二胡曲。”江雪侧想自己没有记错,织意总是心心念念他那把被宋先生锁起来的二胡,念叨着:
【见您的那天,我拉的是二泉映月。】
他不可能记错的,不是一泉不是三泉是二泉:“对的,二泉映月。”
接线员莫名迟疑片刻:“好吧,怎么称呼您和您的朋友?”
“我姓江,我的朋友就,就叫他魔法师吧。”
“好的,江先生给魔法师先生点了一首《二泉映月》,对吗?”
“对的。”
“好,谢谢您的参与,最后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接线员业务娴熟,将流程推进得异常之快,直到她已经挂断电话,那头没了声响,江雪侧才对着手机回了句“再见”。
这是他第一次为某人点歌。但他知道远远不够,这点补偿像泥牛入海,如石子投进他深不见底的羞愧里,甚至泛不起一点涟漪。
他的脸……看上去有点紧张又带着点沮丧,莫离塔试图通过表情解读江雪侧的情绪,总之没有解读出名为“开心”的情绪。再加上刚才对着电话那端的女人说话时,他分明听见“魔法师”的字眼。
莫非他们会魔法这回事已经暴露在西瓜头江雪先生面前?否则除了莫离塔和艾卢姆,谁还能被称为魔法师?
谁还能……
噢。是殿下。这栋房子里住着的那位织意殿下,那位黑暗神信徒渎神诞下的孩子。
感情很好嘛……莫离塔像个没有边界感的、多管闲事的老派老头去看江雪侧的手机,见他去点手机屏幕,那只手机里的画面迅速跳转,惹得他眼花缭乱,于是更加伸长了脖子。
江雪侧的手指很好看,尤其白皙,指甲冒出一点透明,按屏幕时叩在上边,叩出极小一声“嗒”,然后从手机下端几排小孔中发出声音:
“所有的幸福都会与您不期而遇。”
是没听过的男人的声音。但发送这条语音的是言若。姐姐喜欢搜集祝福,把和他的对话框当做收藏夹。
江雪侧耸耸肩,眼中有无奈。
但很神奇,莫离塔好像看出他终于真正高兴起来。他的身体放松,然后一束阳光悄然落在他半边脸上,他惊讶地张圆眼,眼珠也好像被照透,流动着金波。
莫离塔往远处看。
太阳比之前落下得要更早,这个点已经收起锋芒,和煦而缄默地拥住大地。
江雪侧动了,说时间差不多要去楼上看看煲饭,听上去有些絮絮叨叨,说要把电饭锅和碗筷搬到楼下,这样大家就可以围着圆桌,不至于拥拥挤挤吃一顿晚饭。
莫离塔跟着江雪侧走,视线还是往上飘,看见除了四楼,其余两层帘子都拉开,不出意外的话,艾卢姆也能看见这落日余晖。
侧边墙面上的植物长势良好,因为开出大片黄白相间的花,落日照耀下,将墙面点缀得如同碧绿海洋中升腾翻滚的金黄浪花。
他想:这是个好住处。
总之,比桥洞好,也比养老院好……比公爵的城堡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