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侧很久没到过这样热闹的地方,地方明明很大,却有些束手束脚。他靠在织意身边,感到自己、织意、宋竹央为点,围成一个暂为安全的空间。
对了,这里以前是理发店来着。
他看不到以前理发店的影子,却还能回忆理发叔叔的脸和样子,能回忆他一遍遍做手势,告诉自己:
【我爱你。】
【谢谢你。】
他悄悄学着做,用右手掌心摸了摸左手大拇指指背,然后右手握拳,单伸出大拇指,在空中点了两下。
“小先生?”织意看见他在摆弄手指,好奇出声。
江雪侧抬头,发觉宋竹央也在静静望着他,于是脸热热的,像是被烟气熏着,把手收回来:“突然想到这两个手势。”
织意把头贴得近,不知是不是故意,发丝蹭得江雪侧眯了一边眼睛:“是什么手势呢?”
明知故问。宋竹央靠在椅子上看织意表演,神色不变。
听织意这样问,江雪侧轻轻抓起他的左手,手掌覆在他手背,替他将手握住,然后又碰碰他大拇指:“这样,要把大拇指伸出来。”
织意忍不住笑得开心,听话地竖起一根大拇指。
“然后右手掌心在这里摸一下。”江雪侧教学认真,没发现织意眼含幸福地盯着他。他伸手在他拇指背上摸了摸,“这样,是爱的意思。”
宋竹央翘了翘眉脚:“学的不错。”
听见夸奖,江雪侧看向宋竹央,两眼澄澈,伸出右手,大拇指朝着他点了两下,指了指他,口型道:“谢谢。”
于是宋竹央也慢悠悠张口,用口型回话:
“挺可爱的。”
但江雪侧没看懂,愣了会儿,还是弯弯大拇指,向宋竹央表达谢意。
这样做了之后,又盯着拇指发呆。
指纹一圈一圈,每一圈都不重复,简单又复杂,是勒进皮肉的痕迹,是过去与现在都摆脱不掉的刻印。
那时候,在理发大叔走之前,假如自己真的懦弱到说不出一个谢字,但如果能鼓起一点勇气,像这样对他弯弯大拇指就好了。
只要开口告诉他:谢谢你,这样小心地、善良地对待我……
对不起,我这样胆小地、自私地欺骗你。
大排档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是独自坐着,人们互相交流,有话便有回应,人声交杂着混成一片,让人听了发困。
“这边上菜,小心头。”
出神间,服务员端来水煮牛肉,热气腾腾。还是方才点菜的服务员,一手端水煮牛肉,一手端一叠烧烤,盘子上还放着两罐啤酒。
手腕发力,肌肉紧绷发颤的样子,看上去摇摇欲坠。
江雪侧于是起身接过,手比她的大,一只手接过时端得稳稳的。服务员手上一轻,心叹果真还是男人力气大。
织意闻见香气,贴了过来:“是以前没闻过的味道呢。”还能嗅到滚烫的水汽,令他想起从前在森林空地生起柴火,铁锅架在上头,菌菇翻滚,飘出的汽也像这样滚烫。
温暖他无数独自休憩的夜晚。
“吹吹。”碗被放在宋竹央和织意面前,江雪侧从里面夹起一片牛肉,呼呼吹气,“凉一点就能吃了。”吹凉了递过,碰碰织意嘴唇:“织意,尝一尝吗?”
宋竹央静静看着,总算出声:“别惯着他。”说着手指在桌上敲敲,瞥了一眼织意,“自己吃。”
关系很好啊。服务员偷偷打量,手在围裙上擦擦,笑着开口:“新店开业酬宾,这两罐啤酒免费赠送,祝三位用餐愉快。”
不过……三个人里面感觉只有这位能喝呢。服务员瞄宋竹央,如是想到,转身离开。
—
艾卢姆正试图用筷子肢解烤全羊,孜然被力划得溅起,溅在小鱼儿脸上,小小一粒,像点了颗痣。
视线转向赠送的两罐啤酒。
以往在宴会上也有喝过葡萄酒,虽然只是一小口……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酒是什么味道。
“咔擦”一声,拉环被拉开,艾卢姆对着那黑洞洞的罐眼犹豫片刻,仰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很快一罐见底。
“嗝。”艾卢姆皱着眉,打了个嗝。好像……味道也不是很好……她有点晃晃悠悠,看向身旁的小鱼儿,“眼花了吗?”
小孩怎么看着长大了。
小鱼儿的身影模糊,开始变得层层叠叠,那儿坐着的孩童双脚离地,糜丽的面庞,极尽诱惑的姿态,带着像是不谙世事纯洁的眼波,那张脸上嘴唇开闭,发出“啵”的一声,如同身不由己陷落的腐烂泥沼中,冒出的毒瘴气泡。
“她酒量一向不好。”莫黎塔带着塑料手套揪肉吃,烫得眼泪汪汪,见艾卢姆这副呆滞的模样,好心替她向小鱼儿解释,“酒品也不太好。”
“她那时在公爵的宴会上喝醉,把夫人们的裙摆都烧坏,扯着各位老爷说要决斗,以后有她的地方,夫人们都不敢再出现了……”
莫黎塔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对小鱼儿说这样的话题不太妥当,咳了几声,也去开了啤酒打算润嗓子,却被艾卢姆一把夺了过来。
老妇人脸上红了一片,嘿嘿笑着去搂小鱼儿,贴在他脸蛋上亲个不停——像个流氓。而后试图用啤酒罐撬开小鱼儿的嘴巴,往他嘴里灌酒喝:“喝啊,喝啊,美人……”
哎呀哎呀,真是为老不尊。
莫黎塔急忙去把她拉开:“真是个醉鬼。”
“白痴别拉我!给我松开!”艾卢姆不满,挣扎着,但随即又笑得痴迷,伸手去抓小鱼儿的幻影,“美人,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利坦奇家族最优秀的剑士,你可以叫我艾卢姆,想看看我的剑吗?”
“呜呜,我的剑……该死的瞎子聋子瘸子……该死的织意!他把我的剑偷走了!总有一天我要斩下他的头,看看他那肮脏的身体里究竟是什么颜色!”
“我杀了好多人……这是最后一个了……累死了累死了……怎么就是回不去呢……”
“你跟我走好不好?你这么好看,又很好吃的样子……感觉吃掉你,就能有好多好多魔力……喂,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她几乎恳求地怼上小鱼儿额头,眼眶发红,着迷般陷入他的眼眸,口中喃喃自语。
小鱼儿张口,睫毛扫过,扫得艾卢姆左眼睑下魔法烙印处发烫发痒:
“厄若修琉希。”
道出真名的时刻,就是划入界限,印刻从属的时刻。
莫黎塔也听见了:“你说,你的名字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真有点耳背,说着很费解地挠头,自顾自犯傻,完全没受到蛊惑。
“饿了小东西?”
“菠萝削了皮?”
小鱼儿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眼前的人类男性不为所动,简直像……
他早已经是某人的所有物。
—
裤子口袋里的金币突然在震,无端颤出一股危机感,像是金币最中央那被团团保护的核心在发出警报。
宋竹央探手抚摸,而这回应连接契约,如同绷紧的契约之弦正中间的那一断点,将对上位者的回应同样传递至下位者。
他转头,正巧同莫黎塔对上视线。
莫黎塔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恐,几乎要就地向着宋竹央跪坐下来,大声向他求饶,向他解释自己并非尾随他们而来。
这样想着,他强装镇定,狗腿地笑着,向宋竹央挥挥手。
【好巧,主人。】
宋竹央由唇形读懂他的话。
而那远在天边近在咫尺,醉鬼模样的艾卢姆一听“主人”二字便炸开了锅。
“主人?主人!是那个恶毒的男人对不对!”
她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吵吵嚷嚷,“滚出来!少拿那白痴的性命要挟我!敢不敢赌上性命和我决斗一场!”
哦天呐……尊敬的牛葫芦神,生命之神阿育加,忏悔之神依法恩斯,光明之神比罕德,契约之神穆鲁艾因……
莫黎塔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在心里头向能想到的所有神明祈祷:
“神啊,愿我们活过今晚。”
艾卢姆醉醺醺捕捉到目标,把试图阻拦的莫黎塔往旁边一推,抄起凳子就冲了过去。
周边座位的客人们本就悄悄打量,在她提起凳子时都发出一阵惊呼,随即出于看客本能,放弃掩饰,都大大咧咧,或转身或探身地去看热闹。
阿么也在看热闹。
黑白发少年好整以暇坐着,一手抓三串烤肉,牙齿同时咬住,一划,三串竹签于是一干二净。
他见那盘头的老妇人一手提裙摆,另一只手提着凳子,奔着来时,头上的大丸子还稳当地居高临下,仿佛紧紧撰着发际线周围一圈的发丝,把头皮都拽得发紧,把老妇松弛的面皮都拉扯得紧致。
然后,那红棕色的大丸子十分嚣张地,驾着发狂的老妇人,向某一桌疾驰而去。
“卑鄙的家伙!受死吧!”丸子头老太高举起凳子,带着满载恨意的话语,不松懈任何力道,仿佛孤注一掷地,朝那戴眼镜的男人砸了下去。
等一下……那个男人……
疑惑间,又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呼喊: “艾卢姆!住手!”然后,面瘫男手指攥金币,按在桌上轻轻一拧,金币于是慢悠悠转起来,“嗡”地发出震颤声波,如同罗网,将偌大的繁华场通通网住。
那大锅内颠起的金黄米粒发散色泽到一半,炭火的灰没能扬起,同噼啪的声音一起没了生息,而看客的动作神态皆静止,足够生动,足够立体,足够画师将细节揉进作品,花叶暂停生长,飞虫张开翅膀,没能飞翔……
时空暂停。
但这暂停键似乎只对这个世界的人类有效,因此场上谁是外来者一目了然。
就这样,来自异世界的访客们在这一刻猝不及防被揭开面纱,被迫相遇。
—
艾卢姆手里的凳子没能落到宋竹央头上。
那枚金币让她有了片刻清醒,长久以来,为了莫黎塔的性命忍气吞声,假如真在这时候对契约链的上位者痛下杀手,那莫黎塔照样小命不保。
毕竟那白痴的性命只是眼前这男人生命外的附加品。
这不划算到极点的契约简直让白痴莫黎塔成了罩在那恶毒男人外边的玻璃罩,一旦企图伤害那男人,玻璃罩便首先碎裂,成为无足轻重的渣滓。
可恶……好不甘心啊……
还有,好奇怪,全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感觉身体像受潮一样……好重……
凳子砰地落地,艾卢姆应声倒下,四脚朝天,呼呼大睡起来。
织意早有经验,将江雪侧悬在空中的手扶下去,省得他举累。他站起来,静止框架之中格格不入活动着的外来者轮廓全部映入眼帘。
“央先生,那两个人和我们一样……”
他伸出手,指间金黄,指向小鱼儿和阿么时,魔法烙印中流溢出碎点,径直交织出两条闪闪发光的星河来,流淌出方向,使得他眼中的目标也清晰呈现在他人面前。
被这样直接夸张地标明所处,阿么傻了眼,愣愣看向心口处跳动的金银碎芒,想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而小鱼儿的身形逐渐变化,他那长而白的发丝有几根落于红眸之前,恍惚间仿若**的玫瑰落雪,如同纯白溅血。他好看得不像人,手指甚至泛着僵青,轻而易举将织意的魔力因子翻转。
这股力量……同在宋竹央身体里触到的恶寒如出一辙。
莫黎塔近距离看着,被他身上的寒气和邪气浸染得几乎失去神智,但随即听见宋竹央说:“离他远点。”
他回过神来,一阵后怕,一边喊着“主人”一边哭唧唧地朝宋竹央跑了过去。
厄若修琉希看向宋竹央: “你是……他的主人。”这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没能成功挑选同类。
幼童的服装被崩开撕裂,他身体生出鳞片,每一片都带着幽暗神秘的色泽,那柔顺的白色长发拖地,遮掩大半身体。
他往前走,行走时悄无声息,经过阿么时,再次伸手将织意的魔法反拨。
眼前温暖柔和的光点突然弥漫黑气,阿么后退一步。厄若修琉希散发出的破灭感令他有些不适,再加上那面瘫男报警的可能性极大,他想,可不能进局子丢了饭碗。
“要逃么?”他自言自语,反问自己。随即笃定地点点头,回复道:“当然。”
语毕抓起一把烤串,转身飞也似的逃跑,从路边的台阶一跃而下,跨过栽花种树的围栏,灵巧地绕过马路墩子。
愿称之为,骗子的自我修养——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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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竹央已经确认,眼前正走来的,正是于记忆中看见的红眸的主人。
亲眼见到,更觉他宛若罂粟,但也许这样形容他更贴切,这样的花被浸泡黑暗成长,根系已然变异,不需要阳光土壤,这种美就会被完整保存。
如同被福尔马林泡着的尸体。
宋竹央站起来,上前一步,将江雪侧和织意都挡在身后,动作中隐隐也有划分地界的意味:“很快这片时空就要恢复运作,建议你,早些离开。”他语气冷淡,但鼻头微微皱起,似对厄若修琉希迎面而来的阴湿气息十分嫌恶。
“拿走了的,必须还回来。”
厄若修琉希止住脚步,伸出一只手讨要,手心向上,四指弯弯,“你拿什么跟我换……”
但他发现什么,忽的愣住。
眼波荡漾,眸中阴郁被喜悦冲刷,像是在遍地泥沙中,发现了心怡的宝贝。
江雪侧的身影被一圈圈划进眼瞳中央。
他喜欢这样的,好像扔进泥里也不会坏掉的,溺在水里也不会泡开的,咬碎了也死得美丽的……很干净,很漂亮,又很脆弱的……这样的人类。
想要让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想要让他念着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们将一起回到深海,永恒沉溺。
厄若修琉希定定望着江雪侧:“把他换给我。”他又向着手心弯四指,点点头,“让他做我的透明琉璃。”
不知什么时候连昵称都取好。
“我可以做他的父亲。”厄若修琉希往江雪侧的方向走了几步,发尾摇曳。
织意本就被逆转的魔力激荡得心潮澎湃,暗潮汹涌间,对那生长鳞片的男人有了既想贴近又万般厌恶的矛盾之情。
他意识到那男人想要带走江雪侧,面色阴沉下来,这样的表情在他那可亲可爱的脸上出现,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织意轻而易举把江雪侧连凳带人往身后一搬,周身温柔的金芒兀的诡变扭曲,生出尖角,齐刷刷对准厄若修琉希:“别想在我们身上打主意,否则,您所站立之处,将会成为您的坟墓。”
宋竹央微敛双眸,又很快抬眸,面目清冷,语气冷淡:“抱歉,你所凭借的这种,拙劣占有的方式,并不适用。”
他摘掉眼镜,像是对这样费口舌感到疲倦,捏捏眉心,接着道:
“他只属于他自己。”
厄若修琉希不懂。
在他那片残忍幽寂的海里,没人说过,也没人敢对他说这样的道理。
金币开始旋转。
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灯管落下——是飞虫的尸体。
厄若修琉希又看了一眼,最终还是缓缓后退,溯着重新流淌的时间之河,逐渐变回四五岁孩童的模样。
周遭喧闹如常,看客们跌坐到座位上,金黄米粒在锅里翻滚,排风把头转了过来,轰鸣着送来凉风,把对峙的几人的发丝都吹得抖动。
小鱼儿沉默一会儿,转身离开。
—
回去的路上,江雪侧百思不得其解。
他记得那时眼见着有位老奶奶要往宋竹央头上砸凳子,想要飞扑去拦住,但一眨眼,那老奶奶已经倒在地上,凳子也倒在地上,还有名老爷爷颤颤巍巍去背老奶奶。
宋竹央毫发无伤,而他这一扑,不仅没有往前扑,反倒去了织意身后。
反向闪现?
“真像是做梦一样……”江雪侧口中嘟囔,思索这样不协调的断片的感觉,莫非是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还是……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
“对啊,不是经常有人说吗,我们的世界是庞大的游戏数据,出了bug,就会出现很多未解之谜……你说呢织意?”
织意左手牵着江雪侧的手,右手藏在身后。他正将体内的魔力乱象拨乱反正,害怕食指的烙印会灼伤江雪侧的手心。
他笑着回答:“是有这种可能。”
而宋竹央跟在他们身后,凝视织意那不太寻常的,隐约发黑的魔法印记片刻,在经过季春与桂花两位奶奶乘凉的大树时,顺手掰下了一节略显粗壮的树枝。
手机振动。
他掏出手机,一个多小时前添加的好友通过验证,给他发来信息:
【你好,我叫林语,奶奶说你是她的邻居,方便给个称呼加备注吗?】
宋竹央看了一眼,塞回手机,抬起头来,意欲跟上前头已渐行渐远的二人 。
这时前方的江雪侧止步回头,满脸紧张,向他喊道:“宋先生,我没带家里的钥匙。”
听到这,宋竹央掏出钥匙,钥匙圈套在手指上,在空中晃了晃。
金属碰撞,叮当作响。
“还好有宋先生在。”江雪侧喜出望外,开心地站着等他,挥手小声说,“来呀,宋先生。”
宋竹央叹了口气,加快脚步: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