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四人记忆的交界点,从这里开始,以他们各自的记忆为轴,将形成无数坐标,要从这些坐标找到出路,相当于走出一个庞大复杂的迷宫。
宋竹央作为竹的时候,常潜入人类记忆,在人类的过去中学习,进而吞噬。从人类的过去中找到出路并不难,就像灵怪需要靠吓唬人类来得到强烈的情绪反应,在记忆中找到他情绪的至高点,往往便可打开出口。
现在,他尚未找到出口,只是站在分岔路口。
这是他在江雪侧记忆中曾见过的路口,头顶阳光强烈,却有细雨连绵。
今日下了太阳雨。
皮肤裸露,雨滴落在上面,有丝丝寒意,岔路口附近的杂草丛枯黄,偶尔有落单的鸟儿飞过,马上了无踪影。
三季市没有秋天,想必这时已经入冬。
身后有车铃在响,一声比一声急促,听着是自远而来,他转过头去,见到穿校服的少女骑着自行车,后座坐着长相稚嫩的少年。
“半路跳出一只拦路虎!”
宋竹央微微侧身,那少女还是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车头如同蛇尾摇摆,最后冲着路边杂草丛一头栽了过去。
车轮还在打转,少女与少年摔得七仰八叉,宋竹央正要去帮忙,听见身后又有汽车喇叭叫,他快步行至路边,再看去,那车擦身而过。
“姐姐,没事吧。”那车同样与摔在杂草丛的少年少女擦肩而过,少年拉起姐姐,见到她膝盖被枯枝刮擦出道道红痕,好看的眉眼显露担忧,“痛不痛?”
少女摇头,懊恼地鼓起脸颊:“又要害你迟到了。”她说着,愤愤不平往宋竹央看去,满眼控诉,“拦路虎……”
“我们走吧姐姐。”少年偷偷看了他一眼,马上挪开视线,乖乖去扶起自行车。有雨丝落在他睫毛上,他立刻闭上一只眼,伸手轻轻揉了揉,因为顶着学生专属杨梅头,长相幼态秀气,如同一只幼猫睡醒舔舐毛发,乖巧可爱。
少女以为宋竹央发现不了,悄咪咪瞪了他一眼,转身坐上后座,抱住弟弟的腰:“雪侧,我不重吧?”
“一点都不重。”
这时,年幼的江雪侧肤色还未像长大后透着死白,而是泛着红润,粉白粉白,像是粉雕玉琢,没受过挫折。他用力蹬车,车轮再次滚动,带起路面上细小的水花。
即便曾窥视他的过去,如今这样身临其境直视他们的面容,还是令宋竹央浮现兴致。
人类的成长,说快很快,说不快,却也不快……
意识到又将自己剔除出人类范畴,宋竹央再次感到在身份上存在的抽离感。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至少在这个世界,他应当更像个人。
“交界点消失了……”在坐标变得越来越多之前,必须要寻找可能的出口。
宋竹央迈动脚步,循江雪侧与言若离开的方向而去。
而另一边,三季市庆夏中学医务室,隔帘内有人影一动不动站着,使来医务室看病的学生望而却步。
校医从药房内走出来,见到因打闹受伤的男学生与同伴在门口张望,疑惑道:“同学,怎么不进来?”
此时那用以遮挡床位的白色隔帘动了动,上头印上一只黑色手影,男学生们立即大呼小叫起来,把校医也吓了一跳。
“谁在里面?”校医先是小心靠近,然后一下拉开隔帘。
隔帘后的男人耳朵朝向他,定定站着,而后缓缓转过头来。一双仿佛碎钻美而零落的眼睛,但眼神中没有内容,嘴角微勾,神情温柔,他是俊美而无距离感的长相,站在那儿,犹如一只温顺可抚摸的绵羊。
织意略带歉意:“抱歉,惊扰了您。”
他眼前一片漆黑,连轮廓都看不见,这令他行动不便。他是用魔法代替眼睛的人,没有魔法,他便成了真正的盲人。
他听见“同学”二字,判断这里应当是所学校。
校医愣了会儿,道:“没事……这位,先生,需要我帮忙吗?”
“是的,请您帮助我,我是来找人的……”
织意往前走了几步,被校医扶住,他目视前方微笑道,“感谢您,好心的先生。”
男学生们蹑手蹑脚围到他身边,好奇地观察他,校医一边对他们使眼色,一边问:“你要找什么人?”
“一位名叫江雪侧的小先生。”
“江雪侧……”
一名男学生忆起这个名字,拉长语调“啊”了一声:“他呀,六班的小哑巴……”他话音还未落下,门外传来啪嗒一声,于是众人皆朝那方向看去,见到那满头大汗,正弯腰捡起钱包的话题的主人公。
说曹操曹操到。
叫他哑巴的男学生闭上嘴,看上去有些尴尬。
“老师,我想买一盒创可贴。”江雪侧捏着钱包走进来,在离那几个男学生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讲话声音很轻,说话时嘴型几乎不动,假若在嘈杂的环境里是绝听不见的。
校医应了声,见到受伤的男学生努努嘴,用口型道:就是他,江雪侧。
于是恍然大悟:“同学,你叫江雪侧是吗?”
江雪侧看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嗯。”
“喏,有人找你。”说着走开,进药房去取他要买的创可贴,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还未等江雪侧反应,几名男学生只见到那盲了眼的陌生男人像只无头苍蝇动了起来,他的表情看着高兴极了,面朝着墙壁直直撞上去,张开手臂要去拥抱:“小先生,找到你了。”
“喂!小心啊!”崴脚的男学生惊呼一声,拉住他的衬衫,自己却没站稳,扯着那衬衫的一角就要摔倒,同伴于是一呼而上,一左一右一后,形成庞大而完美的肉盾。
织意只觉得后腰一凉,失去方向,仰面倒下,压在了身后男学生的身上。
“谁压到我手了!”
“快起来,我要吐血了!”
一片混乱中,织意又听到江雪侧说话,声如蚊呐:“没事吧?”
他有些恍惚,不由自主伸出手。
然后一只发凉的手抓住他,将他拉了起来。
织意如同寻到归宿,想要离他再近些,但江雪侧的手很快缩回去,默不作声站着,没有再看他。
“小先生,请您多说几句话,哪怕不是向我说……”
他听出现如今这个江雪侧嗓音中的青涩,以及对待他的疏离与陌生,心中有些伤心。但他记得宋竹央说过——这里是他们记忆的迷宫。
那么现在的江雪侧,应当是记忆中的江雪侧,是过去那个还未认识过他们的江雪侧。
想到这里,织意又产生深深的遗憾,因他无法看见他过去的模样。
“……哥哥,要上课了,有事的话再等等我,好吗?”
江雪侧见他孤身一人,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有些于心不忍,总算轻声道。见那盲眼的大哥哥听了他的话立刻欣喜若狂,要来抱他,他怯生生躲开,有些不自在。
校医总算拿着创可贴从药房走出来,江雪侧从钱包里拿出零钱放到一边桌子上,小跑接过创可贴,道了声谢,又偷偷看了织意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上课铃悠然响起,是耳熟能详但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但学生们大多不会去欣赏它,只会踏着它,有时缓缓,有时匆匆,在尾声时进入他们的课堂。
江雪侧也跑了起来,他紧紧抱着要给姐姐的那盒创可贴,担忧在高中部的姐姐是否因为摔伤感到疼痛。他在医务室耽误了时间,即便努力地跑上楼梯,转过拐角,在抵达教室时,那钢琴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也已经结束许久。
刚开了头的课堂进度马上被打断,这令老师十分不悦。
“同学们引以为戒,如果下次再有人像江雪侧一样早自习迟到,上课也迟到,就别怪我叫家长了。”
她转头继续在黑板书写,江雪侧埋着头,因为紧张不自觉憋气,穿过一列列桌椅,在同学们时不时投来的视线中回到后排角落的座位。
但椅子上不知被谁倒了一摊黄色液体。
他站在座位前不知所措。
“老师,江雪侧站着影响我们上课了。”有人偷笑一声,举手大喊。
再次被打断,老师转过身,紧紧皱起眉头:“江雪侧,不想上课就去外面站着。”
同学们目光戏谑,而老师手中捏着的粉笔似乎也要因为愤怒脱手飞来。
江雪侧抱着那盒创可贴,默默沿原路走出教室。教室外,某些班级传来阵阵朗读声,还伴随着太阳雨过后越发浓重的寒气。
他低头看脚,心不在焉,没发现有人在观察他。
宋竹央正站在楼梯拐角处看他。
少年个子抽条,但看着营养跟不大上,校服在身上显得宽大无比,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腕如同包了肉的枯枝。他一张脸只巴掌大小,每被寒风吹拂,便会少一点血色。
他就那样不吵不闹,安静地站着,好像已经习惯。
宋竹央想,不如直接去问,问问他想做什么,希望实现什么,或最害怕什么……他这样顺从乖巧,简直像是可任人摆布。
说不定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是跟踪他的杀人魔,会让他吓得直接在这记忆里开个口子。
他见江雪侧拆开怀里那盒创可贴,不出声,一片片数着创可贴的数量。里头老师讲课,到激动处便抑扬顿挫,有时说句玩笑话,便惹来一片欢快的笑声,而江雪侧始终来回数着,一个人演着默剧。
宋竹央倚在墙角,眼眸浸入他的身影,成为那孤单上演的默剧的唯一观众。
—
创可贴是什么作用,宋竹央猜得很准。
下课铃一响,江雪侧便揣着那快数烂了的创可贴往对面的高中部跑。
言若比他大四岁,读高一,就在对面高中部。想必他是惦记着早上她膝盖受伤。
走廊学生来来往往,这样的情形宋竹央上班时几乎每天都见,但在这些学生之中独自奔跑的身影那样格格不入,是他从没有见过的。
他有恃无恐跟上,不害怕学生们的打量。
在这些属于过去的记忆中,外来者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导致过去改变,最多使记忆拥有者在某一记忆点的情绪感受产生变化。
也就是说,他们在他过去中经历的一切,都将被修正遗忘。
宋竹央一边走着,见着那些学生的头顶,似乎都散发着活力,那些好奇的、发亮的眼睛,分明是纯真的,却又因为未雕琢,可化作利剑,也可变得污浊。
这令他想起这世界的一种游戏,名字叫捉迷藏。只是这校园的规则是鬼在捉人,却还要称人在捉鬼。
他从走廊这头到走廊那头,忽的感到不对劲。
长度不对,高度不对……温度,也不对。
霎时,天色暗了下来,他身后那些在走廊上吵闹的学生如同被按下静音键,张着嘴作无声狂欢,像是空间被割裂,学生的身体被斜劈成两半,又被哪处飞鸟的一只翅膀拼凑,而那另一边身体随着这立体画面旋转挪动,有的落在屋顶上,有的嵌进树干里……乱象丛生。
像是造物主正自造拼图。
而冬日特有的寒气如同被火焰炙烤过的针,扎进肌肤,然后那扭曲变形的温度也像毒蛇一样在体内蜿蜒,分泌热意。使人全身冒出汗珠。
宋竹央见到江雪侧还在跑,听见他的声音也像被切割挪动,从那处飘移到他耳边:“数量不对,数量不对……”喃喃地,宛如陷入思绪黑洞,难以挣脱。
“江雪侧!”
无形的手正将宋竹央推离,他少见地大声呼唤江雪侧的姓名,却有一阵风墙,将他的喊声打了回来,击得他五脏六腑几乎震颤到爆炸。
这绝非是什么魔法的后遗症还是副作用,有什么人在这世界里,正企图破坏,亦或杀戮……
对象是谁?是他们……还是他?
“到底有什么跟着来了……”宋竹央用指腹擦掉嘴角的血丝,直到江雪侧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当中,那阻碍力消失,他再次追了上去。
—
艾卢姆和莫黎塔正被一群人围在角落。
这里是校园边上的一条小巷,与那年久生锈的围栏相接,监控器被攀爬生长的植物覆盖,到了冬季又覆上一层枯枝败叶。
“小妞,不要不识好歹,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这群人显然是不良少年,为首的口中叼烟,吸了一口后,双指碰唇取下,往艾卢姆脸上轻轻吐了口烟,他笑起来:“你们两个头发哪里染的?怪好看的。”
他一笑,其他少年便也笑起来。
艾卢姆冷哼一声,跳起来一把把他的烟抢了过来,扔在地上,用自己的牛皮鞋恶狠狠碾灭:“烟草而已,还不是一点就烧没了。”她瞪着眼,丝毫不害怕,“赶紧让开小孩,否则小心我的剑。”
为首的少年脸上有许多未愈的疤痕,透着这年纪不该有的狠劲,他伸手掐住艾卢姆的下巴,威胁道:“别以为我不打女人。”
“你放开她!”
眼见艾卢姆青筋暴起,莫黎塔从她背后钻出来,在那少年胸口推了一把,“我,我们没钱!”
少年的眉毛扬起来:“你是她什么?姘头?”
莫黎塔听不懂,又一把抱住艾卢姆,看似安抚,实则在阻拦:“艾卢姆,没事的,他们会放我们走的……”所以千万不要冲动暴打他们啊!
有人听见上课铃,道:“子季,蔡志勇还没来,是不是放我们鸽子?”
“他敢不来吗?”为首的少年瞥了一眼围栏,冷冰冰地说,“把老子的车开坏了,老子还没跟他算账呢。”
艾卢姆彻底失去耐心,把扒在身上的莫黎塔拉开,拽着他要往外走。
真不知道怎么来了这个破地方,那讨人厌的男人消失前说的什么?什么记忆的迷宫?
她最讨厌走迷宫。
莫黎塔缩着脖子,只觉头顶一黑,被什么人套上麻袋。
“把这小子和这小妞先抓起来吓唬吓唬。”
他听见有人提议。可他们称呼他和艾卢姆为“小子”与“小妞”……难道魔法失效了……
莫黎塔正思索,听见艾卢姆不耐烦地大喊:“你们死定了!”
她欲催动魔法,却发觉体内那淌魔力的泉只静静躺着,丝毫不随她意愿流动,连那烙印都疲软无力,躲在她躯壳之下酣睡。
无法点燃火焰,更拔不出剑。
但艾卢姆已经做出拔剑的姿势,如同石化一般,一片鸦雀无声。莫黎塔可预想到她面临的尴尬,咳了声,抬脚便往前撞去:“艾卢姆!跑!”
“艹!徐子季!你被唬住啦!还不快抓回来!”
“白痴,你先看看是哪个跑了!”
那叫徐子季的少年忽然丢下逃跑的艾卢姆和莫黎塔,灵巧地爬上围栏,而众人随着他动作望去,见到他们候在这儿,等了许久的主角——蔡志勇。
他背着包,像是要逃课,已经爬到围栏最高处,但也许是视线被围栏上缠绕的枝叶阻挡,再加上刚才艾卢姆搞出的寂静氛围,一直到视野开阔处才发现下头围了一群人。
但他终究笨拙,还未往下爬便被徐子季一把抓住领子。围栏尖端是锐利的三角,一个不慎身体便易被刺穿,这该死的徐子季竟然丝毫不在乎惹出事端,死死拉着他,令他摇摇欲坠,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徐哥!徐哥!我错了,我这就下来,别拉我领子了!”蔡志勇一边求饶一边顺着徐子季的意翻了过来,在下爬的过程中听见徐子季笑了声,一转头便见他抬脚踹了过来。
底下的人立刻让出一片空地,待他重重砸在地上,放肆地嘲笑起来。
额头很疼,好像擦破了皮。
蔡志勇吓得瑟瑟发抖,趴在地上求饶:“徐哥,是我错了,我不该偷走你的摩托,更不该骑坏他,如果知道那是你的摩托,给我十个胆子都不敢骑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打红色钞票,“这,这些都是赔你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艹,这点钱就敢打发你徐哥?”一个金发少年在他身上踩了一脚,“知道你徐哥花了多少钱改装吗?”
蔡志勇大哭起来:“徐哥,我真的没钱了,这些钱还是从保险柜里偷来的,真的没办法了……”
徐子季跳下来,在他身边蹲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咧嘴露出虎牙:“听说你是好学生啊……我不要钱……”等蔡志勇露出喜悦,他又慢悠悠补充,“你去告诉全校的人,说你不仅在外面偷东西,还偷了家里的钱,好不好?”
蔡志勇果然露出惊恐的神情,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给他磕头了,徐子季于是感到索然无味,收起笑容站起身。
那用来套莫黎塔的同款麻袋又不知被谁掏出来,吓得蔡志勇尖声道:“徐哥!有人可以代替我还钱!他有很多钱!”
见徐子季抬手示意同伴停下,他看到希望,急忙补充:“他,他叫江雪侧,他父母离婚的时候给他留了很多钱,而且今年刚上初一,性子又闷,就算出事了也不会有人找上你们的……”
躲在墙角偷听的莫黎塔和艾卢姆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
“艾卢姆……”莫黎塔举着麻袋,轻声道,“江雪侧,好像是西瓜头的名字。”
艾卢姆靠在墙角摇摇头,似乎对这些人的举动很不认可:“西瓜头可不好惹。”
“他们可要小心主人和殿下了……不过艾卢姆,既然在这里魔法失效,是不是说明……”
莫黎塔隐隐觉得发现盲点,越说越被自己惊讶,直到艾卢姆也反应过来,两人再次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
“艹!我这就去杀了那个废人和讨厌鬼!”艾卢姆学习脏话的速度倒是很快,娇小的红发少女斗志满满站直,嘴角邪魅上扬,仿佛胜利在握。
“表哥?”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来。
艾卢姆和莫黎塔不约而同看去,见到一个长相像是西瓜头缩小版的杨梅头小心翼翼在对面墙角张望。
手里还抱着一盒不知什么东西。
见到红发少女和银发少年鬼鬼祟祟躲在对面角落,江雪侧愣了愣,眼中满是惊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非主流。
方才去高中部时有学长拦住他,说表哥急找他,让他来这附近找他。
表哥没见到,见着两名非主流。
好神奇……好漂亮的发色。
他意识到长时间打量陌生人的行为不礼貌,立刻低头去看手中的创可贴。不知表哥在哪里,他刚才好像听见他的声音……
“小雪,我在巷子里。”
这次是真切地听见了。他抬头,见到对面二人像是反应过来,冲他使劲摇头。
“小雪,帮帮我。”
表哥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他的注意力立即转移,没有犹豫,焦急地跑进巷子。
巷子不深,却仿佛布满暗色,也许是里头站的人太多,使他产生黑压压一片的错觉。江雪侧见到表哥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满脸泪痕。
他手中的盒子掉落下来,创可贴于是凌乱地撒落在地上。
“表哥,你……他们是谁?”江雪侧有些害怕,直觉感到这些陌生高大的少年不带善意,可表哥被围得水泄不通,孤立无援,令他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蔡志勇装出一副痛苦的模样:“他们勒索我,救救我……”
“你们放了我表哥,否则我就报警了,还,还有……警卫室离这很近,我马上就要去找保安了……”江雪侧稳住呼吸,上前一步,即便因恐惧已经忘记作如何反应,他还是压着气息,作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去与为首的少年对视。
光是对视就耗光勇气,因此根本无法将那少年的模样印进脑海。
徐子季瞥了蔡志勇一眼,又去看那站在巷子口,双腿发颤的小少年。
很瘦,看起来一掌就晕倒了,长得很好看,像小动物……清纯的长相,应该很好欺负。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配合蔡志勇演戏:“喂!你不过来我们就打死他!”说完,在蔡志勇震惊的眼神中一挥手,其他人便一拥而上,将蔡志勇压倒在地上拳打脚踢。
巷子口的少年惊恐地张圆了眼,那如同琥珀的眼眸即便在暗色之中也澄澈得仿佛不沾染尘埃,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每走几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看着像无法自控,下一秒就要跌倒。
“西瓜头!呸,杨梅头!你蠢啊!他们骗你的!”
艾卢姆突然跳了出来,惹得徐子季嘴角的笑意减了几分。
莫黎塔仍然举着麻袋,也跟着喊:“他们是串通好的。”
“那你走啊……”徐子季懒洋洋靠在墙上,身后蔡志勇的惨叫便越来越大声,他打了个哈欠,又看向江雪侧,“小雪。”
“小雪!啊啊啊!”
蔡志勇的这声喊着实惊悚,像是受了非人的折磨,马上就要一命呜呼,吓得江雪侧全身一颤。那一瞬间,所有不幸的结局都涌入脑海,他脑中的弦一剪便断,“铮”的一声,抽得他头昏脑胀。
他没再犹豫,闭着眼朝那群人冲了过去。
什么都看不见,他突然想到医务室遇到的盲眼男人。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做到义无反顾奔向前方呢……他是这样怯懦,但内心却过分柔软到任人揉搓,他是没有形状的,没有颜色的,没有弹性的……是最为无能者。他这样自卑,以至于从未想过“牺牲”能够用以形容他自己。
就连拯救他人都像赐予他的荣耀。
把表哥拉出来吧,江雪侧想,他正被某人需要,即便做不到,也要拼尽全力去做。
身后的非主流少女与少年哇哇大叫,在这聒噪的叫声中,江雪侧如蔡志勇的愿,自投罗网。
“表哥,你快……”跑字在嘴里未能说出口,因为睁开眼的瞬间,他看见表哥飞快地拉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使他手腕发出清脆的“咔擦”声,在剧烈的疼痛中,他被那股力带着向后跌。表哥以防万一似的,又反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
而江雪侧因全身心信任他,没作防备,后脑勺着地仰面摔在地上。
他能看见天空,没有太阳,没有云朵,没有雨……什么都没有。
“数量不对,数量不对……”他又魔怔般喃喃起来。
金发少年意识到不对劲:“徐子季,他有点不对劲……艹,不会摔傻了吧,那姓蔡的下手也太狠了!”
徐子季正要蹲下,但世界忽的一片静悄悄。
那在风中晃动的枝叶停止动作,校园内朗读声戛然而止。
艾卢姆和莫黎塔见着巷子里除江雪侧,其余人皆一动不动,而眼前的景象倏忽变得扭曲,像是规整框架被锋利刀刃切开,他们没反应过来,便见自己被切下的发丝乾坤大挪移般出现在空中,那些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被转移被组装,空间颠倒,人站在天上,而围墙又镶在地上。
所有人和物都在失序,除了江雪侧。
“江雪侧!”
宋竹央从被拼接在校园屋顶上的楼梯一跃而下,没有风声,重力依然存在,他看见落入的空间又在被切割,踩住空气中的红色发丝,向着江雪侧跃去。
一张床挡住去路,他正要踩上去,身上突兀地砸了一个人,压得他直直撞上了床褥。
幸而床褥柔软,他翻过身,看见织意。
“织意。”宋竹央受了伤,被他一压,强忍住痛意,嗓音低哑地唤了他一声。听见声音,织意立刻认出他是谁:“央先生,您还好吗?这里有些奇怪……”
整张床又猛地移动,一阵地转天旋,宋竹央紧紧拉住织意,道:“没事,这世界有外来者,应该是冲我们来的。”
他听见艾卢姆和莫黎塔一阵大呼小叫,眼前一黑,床板翻下来,然后无形的手扯着他们的头一甩,将他们甩到了艾卢姆和莫黎塔身上。
有了两个肉盾,他们不至于摔得眼冒金星。
宋竹央松开手,见到前方有物被排排切开,两臂一伸将三人的头按下,自己也低下头去:“我猜测那力量寄居在雪侧身上,想要让雪侧来清除我们。”
身上一轻,床板被切成两半,随即各奔东西。
“必须把雪侧带回来。”宋竹央凝视前方,只见江雪侧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右手手腕软塌塌挂在身侧,他双眼无神采,如同行尸走肉,那本还带点红润的脸颊现如今惨白得如同僵尸。而那些横亘在他面前的怪异拼接的景象丝毫无法伤害他,致命无形的刃绕开他,曾如洪水猛兽可怕的学校、教室、走廊、操场……被肢解得四分五裂,而他视若无睹,独自一人,在这乱象中伫立。
宋竹央又喊了一声:“江雪侧!”
那股回弹的风墙再次出现,将他的声压放大数亿倍,通通反击到他身上。
而江雪侧始终听不见他的呼唤。
口中是浓重的血腥味,宋竹央按住心脏,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无力,不全来源于他,多数来源于江雪侧。
他想到他在教室门口一遍遍数着创可贴,想到他在走廊上奔跑,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想到他局促低头,害怕视线……
一定有什么可以唤醒他。那应当存在于他的过去之中,是他们没有发现过的……
织意从宋竹央的保护中摸索离开,他眼前一片漆黑,但耳边总是有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一根丝线牵引他的神经。
他道:“我一直在等待小先生,但自他走后,我总能听见声音……”
是什么声音?像是什么在颤……像是,玻璃在颤……有什么被困住。
“有谁被困住了……央先生,我想那或许是挣扎声。”
创可贴……
宋竹央问:“谁给他创可贴的?”
“是校医,央先生。”
织意话音落下,四周被切割挪移的空间静止,那在记忆世界肆虐的拼图工程总算停下,像是操作机器的工程师发现漏洞,正紧急预想解决方案。
艾卢姆和莫黎塔捂着脑袋抬头看,正要松一口气,听见宋竹央说:“看来是外来者代替记忆世界的原住民,改变过去轨道上的关键一环,使整个世界提前开始修正。”
世界修正……“主人,您是指只要杀死我们,这场异象就会停止是吗?”莫黎塔瑟瑟发抖,祈祷宋竹央摇头说不,却得来他嗯的一声。
“可是我说,这样的话改变轨道的人自己不会被抹杀吗?”
艾卢姆皱着眉头,提出疑惑。
“所以我想,他代替了谁,才足以合理地规避风险。”宋竹央转身,看向身后颠倒的天与地,仿佛混乱掩埋着真相,他道,“表哥,姑姑,姑父……他必定杀死了谁,在现实之中。”
短暂停止的杀戮工程再次启动,像是急不可耐地要完成任务,又像是施舍他们以真相后,再度恶趣味地后打碎希望。
艾卢姆眼疾手快将莫黎塔往旁边一推,随即滚动,再眨眼,便已移动至某间只剩一半的教室。
而莫黎塔看着自己那已经远远离开身体的衣角,手脚发软。
宋竹央抱起织意:“织意,你听过他的声音,是吗?”他那长睫之下,眼瞳如黑墨成石,“那就让我们一起……把那见不得光的东西揪出来。”
“央先生。”织意紧抓住他胸口的衣料,虚无的眼神仿佛能透过黑暗望见江雪侧,“必须,必须捉住他,这里是小先生的过去,小先生绝不是他的工具,毫无敬意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他向来温柔,眼神中从未显露如此**裸的恶意,令他显得有些陌生。
宋竹央嗯了声,将五脏六腑传来的不适压下,双腿下压,向着江雪侧的方向奔了过去。
那稚嫩苍白的江雪侧如同站在暴风眼中心,当真应允他的想法——任人摆布,他若知道一定会难过吧,藏起来的记忆被围观,独属自己的世界却被他人搅得天翻地覆。
只有他是不被尊重的,多么不公。
越靠近江雪侧,那隐形的屏障越发排山倒海般压来。
切割线开始交织,那些物体人体的碎片被当作武器接连不断袭来,宋竹央不再有丝毫分心,因为只要有一根手指被纳入混乱之中,便免不了整个人都被四分五裂。
—
江雪侧的耳边是蓝映在说话,还伴随着托尼修剪鬓角的咔擦声。
他认真听着,没有去看镜子里自己的脸。
“江雪侧!”
是宋先生的声音,他从未听过他这样急切地呼唤自己,那语气听着甚至有些失态。
江雪侧转过头去看不远处沙发上坐着的宋竹央。
他正低头看手机,不像出过声。
“那边坐着的是上次陪江先生来警局的朋友吗?”蓝映在问他话。江雪侧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敢动的,扭回头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点了一下,鼠标嘎噔一声,电脑屏幕里的塞莉立即娇声喊出台词,江雪侧的脸一热,但在那令他羞赧的台词结束时,他再次听见声音:
“江雪侧!”
宋竹央的声音像是从头顶传来,像是劈开屏障,竭力要唤醒他。江雪侧抬起头,天花板上只有灯,其他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听见织意好奇地问:“是谁在说话?”
对啊,是谁在说话?
他微微喘气,头顶渗出汗来,脚底如同踩着千斤重的石头,肌肉紧绷。
这辆自行车坏了,他想。公园旁有可供休息的树荫,江雪侧将车停了下来。
车轮发出摩擦声,他余光看见公园里有孩子在玩耍,笑声阵阵,令他羡慕,但那其中似乎有格格不入的身影,让他忍不住去探寻。
“江雪侧!”
这一次,宋竹央的声音嘶哑,多了丝无力,但他始终去靠近他,那带着哑意、略微发颤的呼唤声如同宋竹央那只大手,一下子抓住了江雪侧的呼吸。
江雪侧猛地扭头,看见一条漫长黑暗的隧道。
他仿佛能透过细微的光亮看见自己,那是他不愿回想的自己——十三岁的自己。
但那个他很陌生,只是站着,浑身散发凉意,仿佛真如同他的名字,把全世界的风雪都招到身侧。
江雪侧走入隧道,感到自己被无形的力往外推,这令他有些退缩,可他揉揉眼,在微弱的光线中似乎看到宋竹央和织意从天上降落,毫无招架之力。
他心头一紧,还是迎着那股推力往前走。
他直觉宋竹央和织意是需要他的,即便做不到,他也需得努力地去靠近。
近些……再近些……把他们拉出来吧……
江雪侧觉得熟悉,越靠近出口,他越发回忆起初一时被表哥反手推倒的经历,他那时是怎么想的?他不记得,他只记得自己闭着眼睛,鼓起天大的勇气冲进人堆,想法与如今的自己不谋而合。
他好像一直都没变,但又有了很小很小的变化……
光芒刺眼,江雪侧走出出口的瞬间,眯起了双眼。离奇有了又冷又热的肤感,他微微张圆眼睛,将面前奇特怪诞的世界收入眼底。
石墩与人的脖子相连接,粉笔间穿插手指,屋顶下就是校门……这一切又被强行缝合在一起,足以见得缝合师是多么粗鲁敷衍。
他看见十三岁的自己在不断变化的空间中愣神,同样也看见一个男人。陌生男人被层层叠叠的拼接空间隐藏,忽而到他右边,忽而又到他左边,时不时俯身至他耳边低语。
每说一句话,自己那本脱臼的右手便举起,在空中无规则划动。
“江雪侧!”
宋竹央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上去虚弱不少,与此同时,一股风从十三岁的他脚边刮起,迅速铺成一面墙,像一只怪兽,将宋竹央的声音吞噬,随后狠狠朝前弹了出去。
江雪侧看见宋竹央抱着织意,被那风撞得从站着的墙面歪斜着掉了下去,落在一棵树上,折断许多枯枝。
他毫不犹豫冲了上去。
动脚的瞬间,躁动的世界安静下来,那陌生男人立刻发现,不自觉出声:“糟糕。”
而织意立即捕捉到这极为轻微的声音,不带笑意看向那男人所在的方向:“央先生,左前方,往下跳。”
宋竹央飞快翻身,精准踩在一张垫子上,向着左前方后撤下跳。
“宋先生!织意!小心!”
耳边终于有了猎猎风声,与此同时听见江雪侧那久违的呼喊,宋竹央感到自己如今的姿态,仿若倦鸟归林,竟在那熟悉的语调和面庞中寻到归属感与心安。
江雪侧在十三岁的自己耳边道:“醒醒,江雪侧,醒醒,你不是最害怕失去和离别吗,保护他们,江雪侧,记住,保护他们……”
你是那样无力弱小,却能因学会守护变得强大。
莫黎塔和艾卢姆狼狈地跌坐在花坛上,衣角衣袖已被割裂得不成样子,连发尾都如同狗啃。
他们屁股下的花坛突然旋转起来,然后拼接在上头的篮球框飞了出去,寻到篮球架,回复原样。
落在花坛水面的云层飘回天空,与此同时,与大地交叠的天空也逐渐回归原位。
随着十三岁江雪侧恢复神志,这混乱的世界开始复原。
身后的隧道正抓着江雪侧回去,他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坠落的宋竹央和织意,却几乎被拖拽着离开。
他看见自己正茫然地转动脑袋,在看不见光之前,拼尽全力大声喊道:“接住他们!”
于是那十三岁的自己抬起头来,见到有二人从天而降,那样笔直地,眼怀眷恋地,向他而来。
携着一缕温柔的光。
接住他们。
他张开双臂,随即一阵风平地而起,稳稳托住宋竹央与织意。轻轻摇晃,如同摇篮,温暖而满怀善意。
与此同时,隧道关闭,那陌生男人不知何时跟了进去,沿着隧道逃之夭夭。
在缓缓复原的世界中,宋竹央、织意、莫黎塔和艾卢姆感到身体充盈着暖意,那消失无踪的力量再度在体内流淌,织意从宋竹央怀中落地,神色怔怔,向年幼的江雪侧伸出手去。
江雪侧没有躲开,织意的手掌落到他脸上,怜爱而珍惜地抚摸,然后他听见江雪侧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织意动作一滞,还是忍不住将他抱入怀中:“小先生,感谢您。”他那样瘦,右手手腕肿得厉害,分明不自在,但还是伸手轻轻搂了搂他,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对吗?”
“是的,小先生,我们一定会再见。”织意松开江雪侧。
于是江雪侧又走到宋竹央身旁,仰起头来看他,见到他嘴角的血丝,小心翼翼替他擦拭,问:“有什么忙是我可以帮你们的吗?”
宋竹央眼中那浓稠似渗不进温情的黑潭此刻正荡起涟漪,他神情柔和,低声道:“带我们回家,雪侧。”
话音落下,身体骤然变轻,四周景物变得雾蒙蒙,四人的视野变得越来越窄,一直到一切画面都如被用以褪色留白的橡皮擦去,他们最后看见那唯有色彩,于画面中心的江雪侧摆摆手,轻轻说:“再见。”
下一秒,四人睁开眼,回归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