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室内比室外先暗了下来。
方清珏打开台灯,一边转笔一边做阅读理解,直到做完这张英语卷子才起身往出走。
路过书房的时候,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江川背着书包站在门口,看见他便弯了弯眉眼:“干什么去?”
“做饭。”方清珏往门里看了一眼,方程还坐在写字桌后奋笔疾书,“你写完作业了?”
“哪能这么快。”江川顺手关上门,“我回去吃饭,吃完再写。”
方清珏有点无语:“他不留你吃饭就算了,也不说送送你?”
江川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跟在旁边和他一起往楼下走,“你哥觉得送来送去的浪费时间。”
真是稀奇。
都被方程划分到无用社交里了,他居然不生气。
方清珏啧了一声,由衷地感慨了一句:“你人还怪好的。”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江川扬了下眉。
方清珏:“……”
江川离开没多久林真真就回来了,方清珏正在厨房炒菜,听见开门声立刻将做好的两道菜端了出去。
“还没做好?”林真真不甚满意地问。
她说话不分前后鼻音,给人一种广东人有福建口音的感觉,再加上那个嫌弃的表情,就显得有点刻薄。
“最后一道。”方清珏说着又进了厨房。
三素一荤端上桌,给每个碗盛好米饭,他抬头冲着楼梯喊:“吃饭了!”
没一会儿,林真真穿着居家服下来了。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入座后方程才走下来。
方清珏挨着墙坐在角落,旁边是方程,林真真坐在方程对面。三个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林真真忽然问:“你最近跟陈婆家那小子走得挺近?”
方程:“嗯。”
“他也在竞赛班?”
“嗯。”
林真真满脸不屑:“他数学又没拿过满分,瞎跟着凑什么热闹。”
方程:“他是全校第一。”
方清珏夹菜的动作一顿,心想,怪不得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呢,高中部第一,不就是大家口中的校草吗?
“第一怎么了。”林真真不以为意,“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就英语得过满分,总分就比你高一点。要不是你语文瘸腿得厉害,也不至于被人抢了风头,变成万年老二。”
方程不认同:“他英语很好,还会德语,作为中学生代表去首都演讲还拿了奖。”
“还德语,你听他吹。”林真真撇了撇嘴,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这个阅读老师教得不行,一点效果都没有,我再给你换一个。”
方程没说话,方清珏也闷头吃饭,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筷子触碰瓷器的细响。
片刻后,林真真撂下筷子,用湿巾擦了擦嘴,“下个月CMO省联考,有没有信心拿省一?”
方程点头:“大概率。”
省一必能进入国家集训队,相当于半条腿迈进了北清,林真真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不愧是我儿子,想吃什么,明天妈给你做。”
方程思索了几秒,说:“油爆虾。”
林真真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想吃这个?”
方程睨了一眼方清珏,“妈,今天是——”
“你要吃虾?”林真真像才注意到有方清珏这么一个人似的看向他,一张口就是指责,“你不知道你哥哥海鲜过敏?”
她的神态表情都在谴责方清珏无理取闹,令他感觉十分难堪,心里极不是滋味,甚至怀疑方程是不是故意的。
“我没想吃。”他低着头,默默捏紧了筷子,“谁知道他怎么回事。”
“刘海长的都能挡住眼睛了。”林真真的目光从眼尾扫过来,透着点似有若无的敌意和嫌弃,“像什么样子,明天去剪了。”
方清珏:“知道了。”
她没再问方程的意见,直接拍板:“就上次那家火锅,他家牛肉丸还挺正宗的,明天放学我去接你。”
方程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没再吃,也没说话。林真真说完就上楼了,他一言不发地下桌,也回了书房。
方清珏碗里剩了点饭,但他没胃口再吃,端着碗筷去厨房洗碗。洗完又把客厅打扫了一遍,才踩着月光回房间继续写练习册。
会做的题全部做完,不会的题对着答案步骤慢慢琢磨,琢磨明白了继续下一道,琢磨不明白也继续下一道。
但下一道的答案只有结果,没有过程。
方清珏犯起了难,正琢磨这个结果怎么来的,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方程的声音:“喝不喝牛奶。”
他头也不回地说:“那是妈专门给你定的,我喝她该说我了。”
一杯热牛奶出现在桌子上,方程说:“你初三,学习压力也大。”
方清珏盯着那杯牛奶看了几秒才抬起头,黑沉的眸光里有刺一样的锋芒,像是想把他看透。
方程的目光却落在他涂涂改改的那道题上,“p点坐标是(-6,4)。”
方清珏已经对他变态的心算能力习以为常了,如今只觉得烦躁:“大哥,过程呢?”
方程夺过他的笔,在一旁稿纸上写计算步骤,只用了几步就将结果算出来了。
方清珏更加无语了。
他想说这种解法他还没学,写出来大概率不会给分,更何况他根本没看懂。
但方程没给他这个机会,写完扔下笔就走了。
方清珏盯着那杯牛奶咬牙切齿。
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同一个爹妈生的,智商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方清珏没再做那道题,揣着口琴出了门。
他们家离海很近,顺着巷子走出去就是浅水湾。
八月盛夏,很多人会来海边夜游。方清珏坐在一块礁石上照着视频练习口琴。
这东西比吹口哨难,有两个音节他怎么压都压不出来,折腾了半天只被海风吹得透心凉。
林真真不记得今天是他生日。
他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没想到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失望。
*
八中是初高中一体的学校,也是港城唯一一个市重点。校长为了出成绩,给初三和高三的学生设置了预科班,七月一放暑假,预科班马上开课,补到九月正式开学。
初三和高三的预科班是一起放学的,方程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特意来初中部找方清珏一起回家,搞得方清珏怀疑这人是不是犯了事,害怕路上有人堵他。
两个人刚走出校门,就看见戴着墨镜的林真真等在门口的大柳树下。他蓦然明白过来,方程是想拉他一起去吃饭。
林真真一看见他就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还没剪头?”
方清珏的脾气瞬间就上来了。
他瞪了一眼方程,强压着情绪说:“我刚放学,哪来的时间剪。”
林真真命令道:“现在就去。”
方清珏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方程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语气带着点怨气,“为什么不带他。”
“为什么要带他?”
“妈。”方程说,“昨天是他生日。”
“昨天也是那混蛋进监狱的日子,也是你妈丢人丢到家的日子!”林真真猛地摘下墨镜,瞪着他吼道:“这些年街坊邻居都是怎么传闲话的你忘了吗!”
方程缓缓低下了头,整个人忽然变得很沉默。
“以前也不带,怎么不见你问!”林真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踩着高跟鞋走了。
明明是黄昏时分,方清珏却觉得这日头比正午还要毒。他踢走一颗石子,石子滚着滚着滚进一家招牌又旧又破,连字都看不清的理发店。
这家店是一个老太太开的,虽然就在学校后门,但他从来没来过。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把头发剃光,看林真真还会说什么。
方清珏拐进店,见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老太太坐在收银台后面,端着碗吃饭。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江川就端着碗从收银台后面的偏屋里走出来了。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愣。
“剪头发?”老太太白发苍苍,至少得有六七十岁,眼神却很亮,表情也透着童真,仿佛仍保持着年轻的心态。
方清珏嗯了一声,“剃光。”
江川一听,兀地笑了:“谁惹你了?拿头发撒什么气。”
“才没有。”他有点尴尬,心想这人怎么总是能一眼看穿他。
“吃了吗?”江川问。
“没。”
老太太一听,抬起凳子往一旁挪了挪,笑得和蔼可亲:“那一起吃,添双筷子的事。”
江川也笑了一下,解释道:“外婆喜欢人多,总说人多吃饭香。”
原来她就是陈婆。
方清珏摇了摇头:“我不饿。”
“吃吧,省得你回家还得做。”江川走过来拽走了他单肩背着的书包,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吃完我给你剪。”
他有点吃惊:“你还会剪头发?”
闻言,江川眉棱一挑,指着地面问:“这是哪儿?”
“理发店啊。”
“那我会剪头发很奇怪么?”
方清珏:“……”
一副碗筷塞进手里,江川又去偏屋取了一趟。方清珏刚想说真不用,陈婆就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喏,这块肥瘦适中,不腻的,吃吧!”
方清珏没办法再推辞,心想一会儿多给点理发钱吧,也不知道兜里那点钱够不够用。
江川家的晚饭是土豆豆角炖排骨,用一个不锈钢大盆装着,土豆炖成了泥,排骨也软烂得脱了骨。
陈婆用土豆泥拌饭吃,偶尔会吃两口豆角,几乎没动过排骨。江川时不时会用公筷剃一些肥瘦相间的肉往她碗里夹。
方清珏第一次在别人家吃饭,有点拘束,压根不好意思伸筷子,就也用土豆泥拌饭吃。
“你怎么回事?”江川用公筷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排骨,“陈阿美女士牙口不好,啃不了骨头,你小小年纪牙也不行了?”
“……”方清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我不爱吃排骨。”
“撒谎也不晓得打草稿,你们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哪有不贪肉的咯。”陈婆嘀咕着往他碗里夹了几块脱骨肉,“老太婆我没那么多事儿,你就跟在自个家一样,想咋吃就咋吃。”
方清珏抬眼看着陈婆,默默握紧了筷子。
进屋有一会儿了,此时此刻,他才认真且郑重地打量起这位慈祥的老人。
这个年纪的人经历过文-革,大-跃-进,改革开放,见证过祖国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气质往往是沧桑的,充满故事感的。
但陈婆没有。
她瘦弱,矮小,没像其他老人那样刻意染黑头发,或者为了掩盖发量太少而烫成卷,而是端端正正的盘到脑后扎成低丸子头,看起来干净利落,知性优雅,很精神。
从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能看出,她年轻时也是一名美丽女子,岁月并没有令她的美貌减少半分,只将气质沉淀得更突出,更浓厚。
“吃啊。”陈婆催促着。
方清珏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就像在一个不应该被阳光照耀的地方错位地看到了具象化的日光。
他低下头,把肥瘦相间容易嚼的肉剃下来给陈婆,声音也低了下去:“阿婆也吃。”
陈婆“诶——”了一声,尾音拉的有点长,“这就对嘛,一起吃。”
方清珏嗯了一声,嗯完发现声音有点嘶哑,便用力清了清嗓子。
江川起身去了趟后厨,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汤,放在他面前:“去暑的,你尝尝。”
陈婆也是广东人,估计和林真真一样喜欢煲汤,方清珏只闻了闻就知道这是老鸭汤。
他突然想起冰箱里还有不少油柑,那东西也清热凉血,就是不知道陈婆吃不吃得惯。
理发店的壁挂电视放着抗日神剧,陈婆边看边吐槽,时不时给方清珏夹一筷子菜。
不知不觉,那份裹挟他的局促消失了,整顿饭都吃得极其轻松,舒服。但方清珏依旧不好意思,吃完饭想帮忙收拾碗筷,被江川拦了下来:“你去把头洗了,一会儿直接剪。”
闻言,他用手指着自己,诧异道:“我自己洗?”
江川:“不然呢?”
方清珏:“……”
他忽然感觉自己进了家黑店。
洗完头坐在镜子前等着理发的时候,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是方程发来的,问他剪完头发没。
方清珏回复:没。
-这么久?
-刚刚在吃饭。
方程没再回。
江川洗完碗筷走过来,拿起剪子问:“想剪个什么样的?”
“不知道。”
江川看着他长得有点凌乱的头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短发?”
方清珏嗯了一声。
江川了然道:“我知道了。”
方清珏对他的技术没什么信心,听他这么说顿时感觉有点害怕:“你知道什么了?”
江川从收银台那拿了本杂志过来,翻到一页给他看:“狼尾鲻鱼头,前面短后面长,学校应该不会管。”
方清珏的心再次被江川震撼到了,他不敢相信的问:“这,你确定能剪出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咬了咬牙,突然为今天一冲动走进这间理发店而感到后悔。
但江川没给他反悔的机会,手起刀落就剪掉了一大截头发,看得方清珏肝疼,干脆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半个多小时过去,江川凑到他耳边说:“要不还是剃了吧?”
电推剪的嗡嗡声响在耳边,方清珏啧了一声,睁开眼睛:“我就知道——”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他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人,有点不敢相信。
“你这不是剪出来了吗?”虽然不是和杂志上的一模一样,但**不离十。
“逗你的,瞧你刚才那视死如归的样儿,对我这么没信心啊。”江川收起电推剪,解下围布抖了抖上面的碎头发,“作业写完了吗?”
“还剩点。”
“哪科写完了,我检查一下。”
方清珏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这个人和他非亲非故,第二次见面就要检查他作业,连林真真都没说过检查他作业。
但更莫名其妙的是,他真的乖乖跟着江川进了偏屋,一起坐在书桌前写作业。
真邪门。
把作业递给江川时,他还在想,一定是那碗饭的问题,那饭里肯定下药了。
CMO是全国数学奥利匹克竞赛的缩写,前60会进国家集训队,有希望代表中国参加国际奥林匹林竞赛。
进集训队的基本都会保送进重点大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P.校草江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