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鸾启九年。
上京城,宫城内行书院。
桌案边一盆炭火生得正旺,来传话的太监元振已絮叨了一炷香的功夫,可面前人没有抬眼的意思。
“副史大人制的檀木药香在朝前广受好评,说一闻神清气爽,二闻血脉经通,真是好物一件,小的求了好几日,就是求不到,不知副史大人可有富余?”
“不过是添了味中药,不是什么稀罕物。”邱茗翻了几页羽林军名册,随意圈了几笔,“大人冒雪前来,可不是问我要香氛俗物的吧。”
“您说哪里话,不过是前些日匦箱惊现密信,说吏部尚书借方士行法事之名勾结逆党,与我朝作对,小的不敢妄下推断,想请教副史大人,这伙人应当如何处置?”
耳边一语未了,桌案那头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探出身,挡住了邱茗手下的半张纸。
邱茗咳嗽了声才将这位公公“请回去”,撵了毛笔尖,指上清雅的芬芳盖过了墨汁的味道,笑说:“这样的小事不必向我过问。”
元振自讨没趣,话锋一转,拖长了嗓子,“哎呦,瞧您说的,我们这些个当差的,不都得听您和张大人的意思。”
说罢谄媚地呈上信封。
一提到张楠也,邱茗心里一阵恶心。
也难怪,眼下能让堂堂长秋监内常侍肯阿谀曲从的人,也只有那行书院的长史大人了。
他揉了眉心,顺手收了信,“过奖了,行书院做事皆是陛下的意思。”
草草扫了眼,信上内容没什么特别的。
鸾启初年,一代天后赵知维登基,满朝官员反对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明里暗里结党营私,想趁机复辟先帝宗室。
为整治朝堂,女帝于正殿门前设匦箱,四方而立,说无论官职高低、富贵平贱,有反叛者风声,即可投信至匦箱中,告密揭发乱党之事,若所告内容属实,赐官有赏。
匦箱制度奉行以来,朝中内外官员人人自危,生怕自己哪天说错话、写错字落个反赵逆党的罪名。
“还是副史大人操劳,听闻凤陵台出了血案,不出两日便将凶犯下狱,您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的,您不知道,这宫里头都传遍了,说那凶犯竟然是……”
话音未落,邱茗抬眸,目光瞬间让元振低下头去。
“元大人,”邱茗将信纸团成团扔入碳炉,烧成一屡青灰,交应的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尚有一丝血色。
“近日天寒,何必走动,那些动刀见血的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小的且就随口一说,我们这位低言轻的,宫墙院内出人命案子,可把大家伙吓坏了。”
元振不死心,又追问,“昨日小的手下两小崽子嘴贱,说那羽林军和吏部逆党有联系,小的可好好责罚了他们一顿,官员和军队勾结,这哪儿兴得说啊,副史大人,您说是不是?”
“元大人,肆意栽赃的罪名我担不起,想必您也担不起吧?”邱茗眼神冰冷,看似不经意地撩拨颈后的长发,指尖夹着刀刃隐在发丝间。
“今日雪天路难走,元大人是想自己回去,还是我派人送您回去?行书院的规矩,大人想试试吗?”
行书院的规矩元振自然懂,邱茗发间冷光阵阵,内卫暗器杀人于无形,吓得元振脑袋直往地上砸。
“小的失言!副史大人赎罪!”
邱茗充耳不闻,自顾自走向殿外,后面元振哆嗦着追上前,小声问:“副史大人,小的送您?”
“不必了。”邱茗面无表情地走出大门。
宫阙长街在茫茫白雪与天空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又是一夜寒风朔雪。
风撩起衣衫,邱茗吐了口寒气,别过耳侧碎发,手腕处一只妖异的蝴蝶纹身露出,卷着雪片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吏部,凤陵台,女帝登基以来,暗中涌动的势力,总是不曾停歇。
三日前,凤陵台监察御史遇刺身亡,皇城内戒备森严,断不可能是外来入侵者。
消息一出,这下可不得了。
天子脚下行凶,宫内人心惶惶,连内侍太监都敢明目张胆套他的话,想必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邱茗没空搭理这帮人,午前张楠也托人传话,狱中,他还有其他事。
上京城外,天狱。
一只乌鸦叫声凄厉,盘旋了几圈后落在枯枝头,一双黑溜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来者。
邱茗看了眼戕乌,径直走入牢房。
狭小的牢房中阴湿腐烂的气味弥漫,一男子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长发散乱,面前呼着阵阵白气,浑身上下皮肉破绽,淌着鲜血。
一旁的狱卒叫嚣,“还嘴硬?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子厉害!”
说着,手中的鞭子正欲抽下。
“住手。”
邱茗沉声上前,带来盈盈风雪,他茶白色的袍服起落,宛若这腥臭肮脏狱牢中清亮的一抹月色。
见到人来,那狱卒顿时泄了气,掉了鞭子,颤巍巍地拱起手,“副……副史大人。”
邱茗没吭声,走到男子面前,伸手撩开乱发,缓缓抬起那张熟悉又俊俏的脸。
纵使被牢狱的污垢糊了满层,却分毫遮掩不住这张俊俏面庞上如野狼般的眉眼,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时过境迁,如今两人形势倒转,想来还真是命运弄人。
邱茗唇边微扬,全然不似审人的气势。
“夏将军当年临渊寺御前救驾风光无限,如今落得如此境地,可真令人遗憾。”
他探步上前,手指卷了夏衍颈侧垂落的发丝,低声问:“是我的香不够吗?还是临渊寺一别,让将军挂念了。”
夏衍猛地甩头,嘴角血渍未干,他记得这张脸。
那年飞花落雨,阴翳掩下,这副容颜隐在枝叶间。
就一眼,连夏衍自己都惊异。
那人,像歇息在枝头的仙客,未沾染分毫红尘,清冷的好似不在人间。
他从未见过天下任何一男子美得这般倾国倾城。
一双桃花眼足以媚得人神魂颠倒。
可偏偏这双本该饱含温情的眼睛,却自始至终透着一股阴冷,叫人不寒而栗。
“你贩的香小爷我可受不起,如今都敢查到大内禁军头上,想是那夜雨淋得不够,早知如此,当年应该给你个痛快。”
邱茗莞尔,一手将人推开,“看来摊上人命官司是你自找的,整日喊打喊杀的,阴气重。”
“酆都的宵小还配说别人阴气重?”夏衍嘲讽道,“你是瞎了眼吗?多久没见过阳间的春水了?”
“酆都宵小又如何?你到头来不也栽在我手上。”
邱茗倚在桌旁,饶有兴趣地打量阶下囚,“监察御史宇文成轩,前夜子时于凤陵台遇刺身亡,前后只有你带队巡城,怎么解释?”
“按时辰列队行军,不信可以去查名册。”
“名册只登记巡城之人,这玩意到我手上,就属你杀人证据确凿,我现在下令抹了你的脖子,陛下可绝不会说什么。”
“证据确凿?”夏衍笑出了声,“你们行书院越过大理寺审羽林军的人,是当陛下耳聋,还是当我眼瞎?”
邱茗挑眉,夏衍这副模样是他没想到的。
从前他以为,夏衍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向感情用事,不想遇上事还会带脑子。
自己当真低估他了,遂笑说:“这点不劳你操心。”
“行书院行事不会不讲章法,若无陛下谕旨,夏将军绝不会下到这狱中来,怎么样?认还是不认,监察御史是不是你杀的?”
反复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夏衍一股怒气蹿上喉咙口,牙缝间挤出两个重复了无数遍的字。
“不、是!”
“是吗?”
邱茗表情未变,突然指尖冷光乍现,两枚断血刃打入腹部,痛得夏衍闷哼一声,却被强行一把掰过脸。
“断血刃,”他凑到夏衍耳边轻语,如此近的距离,湿漉冰冷、夹杂着血腥的气味愈发混杂。
“夏将军听过吧,内卫的刀子可不长眼。”
夏衍当然听过。
内卫刑具,断血刃。
可谓闻者惊惧,用者胆寒。
质地两寸大小的锋利刀片,本体不大,但边刃布满楞齿钉,每刺入一寸血肉,于受刑者而言都如凌迟痛苦难忍,不仅刮骨放血,打入穴位,还能断其筋脉,致人残废。
“现在呢,考虑地如何?”
夏衍额头直冒冷汗,隔着碎发,愤然瞪着拨弄刀刃的人。
“监察御史,是不是你杀的?”
“你早有定论,何必问我?要杀要剐,随意。”
“夏将军是想和朝廷过不去?”
“你算什么东西?”夏衍低声骂道,“朝廷走狗。”
看来没必要和这人浪费时间,邱茗心里默想,于是挥了挥手。
两狱卒上前将夏衍如烂泥般被扔回牢房,脸着地的瞬间腹部血液涌出,溅了一地。
邱茗蹲下身,姿态甚是怜悯,一声叹气,“夏将军这是何苦,现在认了,兴许陛下念你御前有功,还能讨个降级流放,我劝你想清楚些吧。”
“认罪?好啊!”夏衍突然抬眼,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下对方衣领。
邱茗一惊,霜寒混着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
“你陪我一晚,我就认。”
邱茗愤然瞪向夏衍,不甘示弱上手挣脱,“我若肯,你敢要吗?”
可夏衍手劲又大一分,完全将他拉下来,起身贴近耳侧。
“帐中香的滋味,小爷我还未尝过,如何?副史大人赠我一晚?不过天狱夜里生凉,不知这草榻邱副史病弱之躯可否睡得惯?”
“茅屋陋庙,我也是住过的。”邱茗冷笑,“只是帐下生香,非皇亲贵族不可品。”
“可惜啊,你不够格。”
“你就这般娇贵?”夏衍一使劲,差点撩了邱茗的衣衫。
开松的ling kou露苍白的ji肤外露,寒风灌入,眼前人目光游移。
邱茗杀人的心都有了,用力甩开对方的手,一刀断血刃抵上夏衍脖子。
“隔夜香的滋味,我也不曾尝过,若是能讨得江淩月,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资本。”
“行书院擅动大内禁军,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可未必。”
邱茗直起身,旁若无人地整理衣领,在狱卒面面相觑中离开牢房。
“夏将军,好生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