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日上三竿。
朦胧的眼前,老翁正凑近来,盯着自己看。
虞晚照使劲眨了眨眼睛,与之对视。
“道长!你终于醒了啊!昨晚怎么回事?老朽突然就睡着了。”
老翁一脸期待。浑浊的眼珠都快变得清澈起来。
虞晚照斟酌字句,说道:“令孙确实被附身了,只是,恕在下不才,还未能彻底解决。”
那老翁显然有些失望,叹了口气。
虞晚照又道:“老人家,此事还待进一步处理。劳烦您讲述一下令郎的事吧,或许与此有关。”
“令郎?什么令郎?”
“就是王明运的父亲。”
老翁瞳孔骤缩,感到诧异。
“……那真是说来话长了……”
王明运的父亲,叫吴贵粟。
他并非是老翁的亲生儿子。
一开始,王明运也不姓王,姓吴。他是老翁在城外捡来的孩子。
老翁姓王,年逾古稀,单身至此,一生从未娶妻生子,住在这临安城的犄角旮旯里浑浑噩噩度日,碌碌无为。他父亲是个鞋匠,生前把本领都传授给了他,但他选择荒废,每日无所事事,好赌好酗酒,赌钱的运气倒也不错,赢来的钱勉强维持着温饱。
也许是年纪大了,赌博赚钱行不通了,没人会给一个老眼昏花的人下注,他便重拾那身本领,开始在集市上营生,摆摊子做鞋匠。
这日他伛偻着背脊,从城外回到临安城,路上听到小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四下无人,王老头生了一丝恻隐,便循声蹒跚而去,发现了孤零零哭泣着的吴明运。
那小儿好生凄惨,骨瘦如柴,衣不蔽体,头发蓬乱,散发着一股臭气。
王老头问他父母去哪,一个人在这哭什么,他便哭得更绝望。
后面他哭累了,期期艾艾地回答,他很小就没了母亲,父亲方才被狼咬死了。
刚说完,悲伤又涌上心头,那小儿的话匣子如堤坝泄洪般打开了,抽抽嗒嗒地诉起苦来——
吴明运的爹吴贵粟,是个寒门读书人。历经千辛万苦,才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父子二人门衰祚薄,相依为命,虽是举人,也足够他们春风得意了。
吴贵粟带着小儿子跋山涉水,前往临安,见识一下人间繁华喧嚣。
途中落了大雨,带的干粮欲绝,吴贵粟不得不带着儿子跨进一个茂密蔽空的丛林,抄近道而行。
怎料丛林多生凶险,半路听到野兽嘶吼。想逃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一匹异常凶猛的野狼越过灌木丛来,扑向父子俩!
吴贵粟大惊失色,下意识护着儿子,背部首当其冲。他惨叫一声,衣服连着血肉被撕裂,摔倒在地。
下一瞬间,他使尽全身力气,连忙把怀中的孩子往前推,让吴明运快点跑,自己却转身用血肉之躯缠住了狼,殊死搏斗。
“别回头!快跑!跑下去!我与你会合!”
吴明运吓呆了,但他哪敢犹豫,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走,留下父亲一人独自与狼赤手空拳地誓死一拼。
他听话地没有回头,一直跑,跑得气喘吁吁,直到摔倒在泥泞之中,大哭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他仍趴在地上,身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泥巴,而父亲再也没有跟上来。
……
他说爹爹的愿望,就是一路读书,参加科举考试选拔,最终能做上官,让吴明运过上好的生活。吴贵粟也教吴明运念书,希望他日后发奋图强,金榜题名,做官造福百姓。
……可爹爹不在了。
他们的梦想,一瞬间化为泡影。
……
王老头听完,低头看了眼破布袋中赚来的铜板。
他咬咬牙,把这孩子领回家里,认作孙子,养他长大。
从此吴明运成了王明运。
王老头赚的钱不多,但几乎都用来给孙子买书,买笔墨。
他只愿王明运不要走上他不务正业的老路,要一心读书,光宗耀祖。哪怕这孩子的祖宗不同于已。
……
虞晚照沉默良久。
“道长,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啊?真是麻烦你一晚没睡,都累倒了,哎哟!老朽去给你做点吃的吧……”
王老头转身走了,留下瘦小佝偻的背影。
虞晚照揉了揉眼,搓下一根细长的睫毛。他轻轻弹掉,微不可察地吸着鼻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屋子很拥挤,厨房就在另一边,离草席只有两丈远。王老头把米缸上的书都拿开,舀了几勺干瘪的米粒,把一捆木柴拆开来,生火做饭。
虞晚照没什么食欲,却没阻止王老头算上他的份。他想着一会儿一口气吃完就好。
炊烟从燃烧的火柴中升起,顺着烟囱向上袅袅飘散。
虞晚照低眸,凝视熟睡的王明运。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过王老头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然后虞晚照动用灵力,在他身上施法,检查有无内伤。
所幸都是皮外伤。虞晚照从乾坤袖子拿出金疮药来,轻柔地抹在王明运伤口处。
“……”
“唉。”
听了那样凄惨的故事,他的感伤难以言表,只得叹气连连。
人分三魂七魄,其三魂为主魂、觉魂、生魂。人死后,主魂归天,暂被天神收押;觉魂归地,进入因果是非之地;生魂寄托于肉身,遗体腐烂,则生魂消亡。
吴贵粟意外被狼咬死,觉魂的执念太深,没有即刻进入因果,往生六道轮回,而是成了孤魂野鬼,在人世间徘徊,无人超度。
他定是一直在寻找孩儿,守在孩儿身边,直到完成生前未了的心愿……
可他生平最大的心愿,大抵就是让儿子过得好好的,出人头地。
这样一时半会不能完成的愿望,让他的觉魂一直留在儿子身边。
以上是虞晚照大概的推测。
但是,最难以解决的,还是关于吴贵粟的觉魂为何在半夜成了骇人的野兽形态。或者说……变成了咬死他的狼。
这也许就是王明运夜夜啼哭的关键。
有书记载云,世间存在一种法术,唤做通灵术。习得此法之人,能够与亡者的灵魂对话,或者在梦中互通信息。通灵术并不难学,没有灵根的门槛,但也算一门较偏的术法,一般的修道者不会涉猎。
一般情况下,王明运需要找到通灵媒人,有媒人持续的灵力加持,才能跟吴贵粟的亡魂建立联系。然而,他却能自发地跟亡魂交流。
这也是极为诡异的一点。
虞晚照笃定:王明运,一定瞒着王老头私自做了些什么。
譬如找了不该找的人。
等他醒来,需旁敲侧击一番。
王老头煮好了饭,装了三碗,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虞晚照起身,帮老翁把饭碗端上……桌子?
没有桌子。
“哎哟,有劳道长了!端到米缸上吧……老朽家没有桌子,让你见笑了。”
他听话地端到米缸上,把王明运的书统统摆到草席的一角。
“这孩子还在睡呀?怎么今天这么懒。”王老头老态龙钟,动作迟缓地走来,坐在米缸的另一边。
“吃吧吃吧,道长别客气。”
一碗白米,几条青菜,一日二餐,一生平常。
虞晚照揭下面纱,用筷子夹起一团米饭,置入口中。
……干巴巴的,还硬得硌牙。
他加快了速度,囫囵几下一碗饭便见了底。
“道长,慢些,慢些,可别噎着了。”
那王老头看起来很高兴,大概以为他吃得津津有味吧。
他搁下碗筷,道:“老人家,在下需要等令孙醒来,问他些问题。”
“可以啊!只是这孩子吃错药了一般,见到你就扭扭捏捏的!道长别介意!”
“不介意的。到时候,在下自有对策。”
半晌,王老头细嚼慢咽完,又在虞晚照的帮助下收拾了二人的碗筷,草席上的王明运才悠悠转醒。
“……爷爷?”他一手撑起,然后表情痛苦,“嘶——为什么我全身这么痛——”
他一眼就看到了屋里来的那个陌生人,愣了一瞬,登时噤若寒蝉。
虞晚照回头望向他,露出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
“王明运,醒啦?快给道长打个招呼,赶紧过来吃饭!”
“……”
王明运没动。低下头,不敢直视虞晚照,心中警惕至极。
后者走了过去,在他旁边蹲下,眨眨眼,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温和似水。
“王明运,出来聊聊?”
“……”
“我知道,你父亲在你身边。”虞晚照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王明运的表情顿时出现了裂缝,背脊似是被冷汗侵袭。
虞晚照继续循循善诱:“你也不想让爷爷知道你撒谎了吧?他那么担心你。”
王明运动摇了。
很好。
虞晚照伸出一只手,轻松地把他拉了起来。
“老人家,我现在跟他说几句。”
“好,你们慢慢聊啊!王明运,对着道长要有礼貌!”
到了小院中,那笼罩在空的结界早已在施法者昏迷时失效了。四周的楼传来有人活动的声响。
“告诉道长哥哥,你前些日子,在外面,可有跟什么人接触?”
只见王明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我……没什么。”
这小子一点儿软都不吃。
他无奈。
没办法,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不说,那我只好告诉你爷爷,你身上的鬼是怎么被招来的。毕竟是他找我帮忙驱除……”
“不要!求你不要告诉爷爷!不要驱除……我爹爹……”王明运哽咽起来。
一个十岁大的小孩儿,能忍着不流泪很难。他擦了擦眼泪,继续道:“……我说,我说。是我去找了一个神婆,那神婆说可以让我跟爹爹对话。”
“我真的很想念爹爹……他走得那么突然,一定有很多很多话没说……神婆看我可怜,就说让她看看情况再定……”
“……她给了我一根树枝,让我带回家里,在半夜呼唤爹爹,一边呼唤一边举着树枝走到她那里去……”
引魂枝。
虞晚照在《三界异物载》上见过,略有印象。
此物用以引导流连在人界的觉魂。只需一边手持引魂枝,一边呼唤着持枝者对魂主生前的惯用称呼,就能引导觉魂跟随前行。
“她接过树枝,施了法术,看了一会儿,马上就答应要帮我了。”
“我说我没有钱……她却说不用一文钱,只是好心帮我。”
那时思念成疾的王明运,定是觉得久旱逢甘霖,天上掉馅饼,高高兴兴地就答应了。
“爹爹回来了……我知道,他成了鬼。他会附身在我身上,但不会伤害我半分。”
“……我每次晚上做梦,他都会到我的梦里,还有一只狼……在梦里,那只狼会来攻击我,但是爹爹会保护我,跟狼打斗……”
“爹爹根本打不过那只狼啊……他每次都,每次都被狼咬死,然后那只狼就来追我……我拼命跑,但是狼还是会追上来咬我,在梦境里,我好痛好痛……但是我醒不过来……好像到了白天,噩梦才会停下来……”
“每天都是这样……所以,我爷爷才会听到我的哭声……我不敢告诉他这些啊……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好想爹爹,想他一直陪着我……哪怕每天晚上我都这么疼,只要他白天可以陪着我就好了。”
“我爹爹……每天都会陪我读书写字,我想完成他的愿望……我爷爷,也希望我能出人头地……”
王明运泣不成声,双手不断擦拭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豆大的泪水滴落在尘土中,凝成湿润的泥块来。
一个渴望父爱的孩子,又有什么错?
是那神婆,竟连小孩儿都忍心欺骗。
正常的通灵术,是不会产生梦魇的。那神婆一定是对吴贵粟的觉魂动了手脚。
虞晚照安慰地拍拍他的背,问: “你跟神婆,还有联系么?”
“偶尔在我爷爷出去的时候,她会出现在我家。”
“她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会让我睡过去,我醒来她就不见了。”
虞晚照又问道:“那她来过之后,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
王明运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才说道:“好像……我爹爹在梦里死得更快了……”
“……”
也就是,梦魇愈发严重了。
要阻止恶化,必须找到那个从中作恶的神婆。
至于能否把她吸引过来,是难以确定的事。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什么人能拨乱魂魄、催生梦魇呢?
修禁术易魂术之人,抑或是利用一种邪恶而古老的神秘巫术者——蛊术师。
不应该是前者。因为对方并不会使用遗忘术——比易魂术更加基础的禁术,以令王明运遗忘她的存在而保全自身。而是选择运用了较为低级的沉眠咒,与小孩儿做交易。这种做法充斥着风险。
因而,那神婆是个不折不扣的蛊术师,又是个低等的蛊术师——她又多次试验,亦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如此,符箓对其无效也说得通了。符箓适用于召鬼驱鬼。但蛊术所成者,非单纯妖魔鬼怪是也。
而且,蛊术又不能直接用于魂魄。所以那蛊大概率是下在了王明运身上!并且下蛊的时候,吴贵粟附身其中。
目前可以推断出的是,邪乎的蛊术既可以源源不断地为王明运通灵,保持与吴贵粟的联系;又能够让吴贵粟的亡魂难以稳定,催生梦魇,在梦中衍生出那条杀死他的恶狼,反复折磨王明运身心。
真相慢慢地被一点点拼凑起来。
然而虞晚照虽涉猎广泛,却无法做到样样精通。他不知该如何解蛊。
还是得去找那个所谓的“神婆”。
其实称作毒妇也不为过。
此人灵根劣质难琢,难以修正道;走了旁门左道,连蛊术也学不来全套,仿若照猫画虎。柿子专挑软的捏,对黄口小儿坑蒙拐骗,毫无底线。
虞晚照尚记得,虞沧远讲天下形势之时,跟他提到过一个行走于江湖之中的神秘邪恶组织——鸩派。
其派主姓名生平皆不详,只知其精通苗疆蛊术与禁术,在西域之地广纳门生,传授其道。入门必须服下忠心蛊,背叛组织者则蛊发,被蛊虫噬咬五脏六腑,最后活活被痛苦折磨致死。
传说派主并非苗人,在苗疆习成蛊术后,恩将仇报,倒戈而将其余苗人赶尽杀绝,惨无人道。
他的手下,想必都绝非好人。
若传言为真……那毒妇大抵就是鸩派门下的子弟了。
虞晚照想了想:眼下唯一有迹可循的,便是这通灵术的使用痕迹了。
“你先别动。”
他拔出剑,掌心运出一团灵力,联系着王明运的额头,使出追踪术。
那把剑浮在空中,旋转了几圈,随即锁定了一个方向!
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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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开学了……表示很难更新了orz
暑假一定日更喵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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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蛊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