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晚照屏息凝神,听声绵延不绝,如夜枭鸣叫般凄厉,好似哭得肝肠寸断。
听着这样的声音,能安心睡着才怪,饶是虞晚照,也不禁汗毛倒竖。
霎时,他睁开了眼,起身。屋前门没锁,只是半掩着。他缓缓推开,手中已经聚起一缕灵力,微微照亮了屋内。
老翁已经起了床,此时倚在墙根坐着,注视着走进来的虞晚照,几乎要马上站起来打招呼。而虞晚照食指抵唇,示意他别出声。老翁只得安安静静坐在那,脚边躺着的,是他的孙子王明运。
零星的灵光下,一个不住哭泣的孩童躺在破旧的草席上,单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那被子实在太薄,就只是一块粗糙的麻布,勉强盖住了半个身子。旁边堆积着几捆柴薪,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霉味。
虞晚照动了恻隐之心。但正事要紧,他不顾其他,缓缓靠近王明运。
指尖的灵力在触及王明远额头的一瞬间,倏地发出诡异的光芒,王明运竟发出惨烈凄厉的尖叫,在须臾之间跳起身来!
虞晚照心道不妙,先是迅速后撤几步,轻盈地闪开,再对着墙根处的老翁挥去右手,施展沉眠咒。那老翁还没反应过来,就陷入昏睡之中。
而白天还囊中羞涩的王明运像是性情大变一般,凶猛主动且速度极快地向他扑来。那稚嫩的双手亮出,上面竟长出了厉鬼般的长指甲!
虞晚照一边闪避像饿狼一样扑来的王明运,一边把他往屋外引。直到他从门口扑了出来,虞晚照立即用双手运转灵力,凝结出一团金色的光球,旋即一只手掌心向上,光芒直冲天际,刹那间展开了一道结界,将小院同外界隔离开来。
此结界可以保障外面无法看到内部的情况。在淡淡的月光下,一切变得清晰起来,虞晚照这才正视起眼前陷入癫狂状态的王明运。
但见那小儿眼眶中漆黑的眼珠,完全被血红色的雾气笼罩,透不出一丝光来。五官皱作一团,那深红色的牙龈之下,露出锋利如刃的尖牙,神情凶猛无比,简直不像人,而是一只发狂的野兽。
王明运的确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
“你是何物?!”虞晚照喝道。
王明运不答,似乎脑中蒙昧,没有听懂他的言语,依旧是扑过来。
碍于不能伤害到对方,虞晚照并未拔剑,只是一味地躲闪。
他试图消耗对方的体力,但对方却好像根本不知疲倦一般,重复着一个动作——扑!
不过,那动作也仿若低智的野兽一样,破绽百出,只是空有一身蛮力,不管不顾地向前。可难就难在,虞晚照要分毫不伤地将他制服。他一边侧身躲避,一边思考。
眼下,沉眠咒是安抚凶兽的最佳办法。可沉眠咒对付这种妖魔鬼怪是不太管用的。
那,符箓?
紧接着,虞晚照趁着对方扑空的间隙中从乾坤袖里掏出一张符纸来,猛然咬破指尖,用鲜红的血水画起符咒。
当王明运抬头的一瞬,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符纸向前甩出,“啪”地贴在对方的额头上!
对方停了下来,似乎是被挡住视线后迷茫一阵——然后,发现自己被戏弄了一样,被激得愈加愤怒了!
王明运用骇人的长指甲撕碎了脑门上的符纸,咆哮如雷贯耳,暴怒地冲了上来。
虞晚照暗自吃惊。人也不是,鬼也不是,这究竟是何物?!符纸对其无效……
他继续闪避。
但奈何体力有限,此时汗水已经从鬓角渗出,在大幅度的动作下时不时斜飞出去,洒在地面。
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
待王明运再度扑来,虞晚照一咬牙,只得拔出了剑,任灵力在掌与剑之中流转,然后,左右舞剑各一次,像白虹贯日一般,还未来得及看清剑身,在一片残影里,王明运锋利的指甲被尽数斩断,脱落在地。
虞晚照剑法精准,丝毫没有刮蹭到他的手指肉。
可他万不得已,并不会这么做的。就怕临阵乱了心弦,会不慎伤及无辜。
他也是第一次跟妖魔鬼怪之类实战打交道。毕竟皇宫里不可能有这些,唯一一次见,还是虞沧远偷偷带来的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妖,让他见识见识罢了。
没想到如今一上来,就来个难搞定的主。饶是他天资聪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这茬。
王明运懵了一阵。但毕竟指甲没有知觉,他神志不清,不知发生何事,还是继续义无反顾地扑来。不过,威胁较之前要小得多了。
虞晚照越发疲惫。他两天没有好好休息了。这样耗体力的拉锯战,他吃不消。
强打精神,他收了剑,最后驭着风指向王明运,一阵强风把他吹到两丈开外。
趁这间隙,虞晚照开了屋门,冲进去后迅速合上,以背抵门。
门外没了指甲的王明运,似乎发现了手上的利爪皆失,开始用矮小的身躯撞击着门,劲很大。
虞晚照重心下降,用尽十成的力地对抗着门,脚底紧紧贴在地面,纹丝不动。
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墙角,坐在那的老翁中了咒,依旧沉眠。
愧疚油然而生。
明明自己还没有经验对付这些,却要逞强地满口答应来帮助人家……结果现在倒是好心帮了倒忙,让人家的孙子变成四不像的怪物。
他吃力地向后顶门。那扇破门本来就要坏不坏的了,这样下去迟早会掉下来。
该怎么办……
屋顶有点儿月光露进来,好巧不巧地照在米缸上。
米缸旁有个小凳子。
他看到米缸的盖子上,静静地躺着一本发黄的旧书,一只毛笔和一沓纸。
书是《诗经》。那纸上写的什么很是模糊,不过可以看出,写字的人毫无书法天赋,那字歪七扭八的,像蠕动的虫。
他脑子里一瞬之间闪过什么,就像翩跹的蝴蝶飞过,徒手难以捕捉。好像他哥……教过他什么来着……
又忘了。
总是这样……忽然忘掉重要的事情。
那顽疾侵蚀身体,又损害他的心神。
眼下,门后的噪声越来越大,这木门当真是摇摇欲坠了。
虞晚照无暇多想,直接转身连门带人一脚踹了出去!
那门果真是一碰就坏,摔落在地上裂成了几块木板。
木板压住了同样飞出去的王明运,他那身子单薄,一下子竟无法挣扎开来。
唉……还是会伤到人。
但这附在身上的东西,可太凶悍了,不用暴力,难以压制。
虞晚照拔剑,在碎木块上削出几根锋利的木刺,用剑头挑起,凌空一抛,接进掌心里。然后他将大量的灵流注入其中,木刺顿时发出灼目的金光,好像在熊熊燃烧。
他用力抛掷出木刺,把压在王明运身上的木板的首尾深深钉入尘土中,形成一个牢笼。
王明运一边咆哮一边扭动身躯,甚至用牙齿啃咬着木板。那木板腐朽至深,竟被咬出入木三分的齿痕来。但他一时半会动弹不得了。
现在,虞晚照总算争取来一些时间冷静地思考对策。
他转身步入陋屋,欲探察一番。方才踹门一股风动,米缸上的宣纸已经掉落下来。
他弯腰拾起,轻掸表面的灰尘,拿到外面去,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舒展开皱巴巴的纸张。
“……”
这小孩儿的字,太难辨认了。
他费力地看着每个笨拙的字样。
“……者……伊……哀哀父母……”
他恍然大悟。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榖,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民莫不榖,我独不卒!
王明运摘抄的,是《诗经》里的《蓼莪》。
此诗感念父母养育之恩,愧于无以为报,终养余年。
虞晚照是记得的。他曾经誊抄过,赠与养育过他的皇后。
此外,宣纸的一角,杂乱无章地写了些东西,印证了虞晚照一开始的猜想——
一行与前面如出一辙颤颤巍巍的笔迹:“父亲,我定勤奋读书,将来考中状元”。
一行遒劲有力的行书:“我儿定能实现远大抱负,光宗耀祖”。
……
“孩儿想你”
“我陪你读书”
眼前仿佛浮现一个宁静和谐的画面:一个小孩儿认真地写着字,父亲的魂魄在一旁注视。而后,父亲附身在儿子身上,同样拿起笔来回应他。父慈子孝,令人动容。
十年寒窗,一纸温情。那抹漫漫长夜的一点明灯,就此燃起,给予孩儿踏过黑暗的勇气。
那附身的,想必是王明运的父亲的鬼魂。可为何符纸无效?难不成是他画错了?而且,他父亲为何发狂,成了梦魇,成了凶兽?
目前都是未解之谜。
要寻找答案,还得向老翁打听一番。
虞晚照盯梢着困在木板下的王明运,静候天明。
又一夜无眠。他疲倦地坐在石阶上,看着黑暗冰冷的院落逐渐染上暖光,虽然绝大部分阳光已经被高楼挡住。
这地方,倒像个井底,抬眼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王明运也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咆哮挣扎,眼中红雾消散。虞晚照这才给他施了沉眠咒,把木刺与木板抽离,将他抱起,走进屋,轻手轻脚地安放在早已没了余温的草席。
中了沉眠咒醒来需要一段时间。老翁的咒差不多就要解了,虞晚照可借机问他,也免得王明运听见。
然而,虞晚照蹲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顿时感到头痛欲裂,昏沉不已。两眼一阖,竟向墙边倒去,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