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凌风吹玉箫 第10章 醉春

阙霄凌的眼前，正是他曾经长大的地方。从牙牙学语，到恣意少年；从跟兄长练剑，到陪小妹赏花。数天之前，这里伏尸遍地。而今，只剩焦土。

阙霄凌曾一别三年，归来却连亲人活着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虞晚照悄然而至，还没落到地面，便被对方察觉。

阙霄凌背着两把剑。他迅疾地抽出其中一把——沾染了数十条衙役性命的长剑，带着风啸转身，发出铮鸣，指向来者。

“谁？”

虞晚照一惊。

他总算看清楚了阙霄凌的样貌。

是那夜的吹箫人！

怪不得……会无家可归。

后者正压着剑眉，眼眸如寒潭一般幽深冰冷，充满警惕与杀机。

而那把剑锋，离自己喉骨仅有一寸之遥。

他滚动喉结，并未向后退去,还冷静地吐字道：“那夜城门，我也拿剑指你。你也没躲。”

阙霄凌怔了一瞬，却并未放松警惕。

虞晚照道：“敝人俞清影，是个云游道士。阙二公子，今日我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想道：对着正宗华山出师弟子，他总不能再扯自己师承华山道人了。

“……”

他看着对面岿然不动，不动声色地向前倾一寸，那剑锋便擦到了喉咙的皮肤上。

阙霄凌眼波微动，手一抖，往后半步，倒也不是真想伤他。

“说。”

虞晚照道：“府第的遭遇，在下深感悲痛。此事来的蹊跷，在下觉得绝非‘仇杀’二字可解。想必公子也想报仇雪恨，讨回公道。不知公子是否愿意与我携手合作，共同查明真相？”

“……”

阙霄凌提防得很，没有回应。他眼睛爬满了血丝，眼下一片乌青。

他缓缓道：“你，有何目的？”

虞晚照斟词酌句，避免刺激到他。

“……那些遗体的状况，像是一种江湖失传的邪术所致。在下的目的，便是追查这种邪术，竭力阻止类似事情的发生。”

阙霄凌望向远处。那是皇宫所在的方向。

“……仇杀。”他眼神阴鸷，“我父亲问心无愧，鞠躬尽瘁于朝廷。皇帝又是怎么对待他的？”

“天潢贵胄，为非作歹。”

这八个字，仿佛是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来的，充满了恨意。

那充满寒意的眼眸深邃至极，像不断增长的年轮。

血海深仇，并非一朝一夕，而是数年累积的，彻骨的怨恨。

看得虞晚照寒毛直竖。他心道：父皇……到底毁了多少人？

阙霄凌忽然眼眶发红，眼中又透出浓墨般的悲戚。

虞晚照惧他若在此刻情难自禁，只怕场面难以收拾。

虞晚照道：“……公子可以考虑一番。你我各得其所。两天后子时，我会在城北的客栈等你。”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时刻小心暗卫追捕。”

语毕，虞晚照退开，轻拭颈上的血线，离去，将这一方天地留给那个独自与往事对峙的人。

这两日，他在城中四处探查，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偶尔有一两个宫廷暗卫在楼阁上方神出鬼没，寻找失踪的阙霄凌。

他倒是放心，阙霄凌不会轻易被他们抓到。但也担心，阙霄凌会不会来找他。

二日之期已到。

子时开始，街上鸦雀无声。

他守在城北客栈的雅间里，沏着一壶西湖龙井，品着缥沫香，心思一直放在那盏门上。

一炷香。

两柱香。

……

他没给门上锁，朔风吹得木门嗡嗡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门灌入。

“吱呀——”

木门一下被风吹开了，门外没有人，只有微弱的烛光若隐若现。

正当他起身去关门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拐进来，黑色的衣袍顷刻占满了视线。

虞晚照抬眸，与之对视，随后淡淡一笑。

他道：“等来了。”

他把阙霄凌请了进来。置于桌上的茶已有些凉，他没让阙霄凌喝上一杯。在光照下，他才发觉阙霄凌的黑衣上绣着暗紫色的纹路，低调地反射着光。还有那冰雕玉琢的冷脸，比那日在城门时更加清癯。

虞晚照道：“我订了两间房。阙二公子在这歇息，我去隔……”

阙霄凌打断道：“别叫我阙二公子。”

虞晚照微疑：“……嗯？”

阙霄凌只道：“我不是了。”

虞晚照抬眸望去，可对方侧过头，半张脸埋在阴影下，神色不清。

他心中了然，轻笑道：“好。阁下好生歇息。”然后踏出门槛。

虞晚照一夜好眠。第二日卯时便起，不知从何处牵来两匹骏马，栓到客栈门口。

阙霄凌没睡踏实，快巳时才醒来，头部昏沉，眼下泛青。他一开门，便瞧见虞晚照正立在光影交界处，弯着眼梢，半抬着手作势欲叩门，说道：“好巧。临安城已被我搜查完，凶手应该转移了去别的地方。眼下，阁下可要跟我一起往扬州方向探查？”

扬州亦地处江南水乡，富庶程度不输临安半分。若幕后黑手想兴风作浪，选择人家众多的扬州地带再好不过。

阙霄凌默然，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开拴绳，拉着缰绳扶着辔头，一跃稳坐到马鞍上。马儿尥两下蹶子，轻轻嘶鸣两声，也安分下来。

虞晚照没等到他的口头回应，只当这人是性子极冷不愿开口，也不多言，跨上另一匹马，轻夹马腹，马儿便小跑起来，向北城门驾去。

他不用回头，就凭听那不疾不徐的马蹄声，确保阙霄凌跟在他后面。

虞沧远准备周全。上次回去，多给阙霄凌准备了一份易容丹，还给他们配备了一块通行令牌。

于是二人各自易容，畅通无阻地通过守卫的盘查，出了临安城。

城外路径被茂密的树林夹在中间，二人骑马绕过树林一段路后，到了较为空旷的地带。草地上洒着斑驳的树影远，处青山如黛，近处野花烂漫，马蹄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虞晚照舒畅至极，正欲撒开蹄子策马奔腾起来，找回当年年少时在猎场上御马的感觉。

忽觉身后蹄声骤急，他回头一看，登时勒马停下——

“！”

阙霄凌竟然已经驰骋起来，墨色衣袂翻飞如翼，偏离道路飞奔而去了！

虞晚照在一阵风中，顿时感到凌乱。

阙霄凌，还是信不过他吗……

在原地发了会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往扬州方向一人一马飞驰起来。

这一路来，皆是江南风光。人间四月，春雾渐浓。杏花春雨，烟柳画船，燕雀衔草，江南绝色。多少楼台，隐没烟雨之中，恍若水墨丹青。纵使皇宫的花儿有多么名贵，娇艳欲滴，亦比不上山寺盛开的桃花，十里飘香。

几日劳顿，途经姑苏城，便停下来歇息。

姑苏也是个繁华宝地：苏湖熟，天下足。

人间烟火姑苏城，满池芙蕖弦琶铮。

虞晚照牵着马儿，走进烟火里。只见两岸的粉墙黛瓦中间，一条碧水延伸开来，漫入朦胧烟波之中。绿水荡漾，微泛着蓝。杨柳垂岸，拂动水纹。形形色色的船只划过，竹篙画水，涟漪阵阵。吴侬软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温软动听。

戏楼传来“咿咿呀呀”绵长婉转的语调，琵琶嘈嘈切切，二胡凄凄作响，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他路过亭台，里面的老翁好雅致，捻着须儿对弈，嘴里跟着不远处的戏曲轻声哼唱，怡然自得。

一路左顾右盼，赏遍良辰美景，他最终在一个别致的茶馆里停歇。这茶馆是一座园林建筑，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摒弃了对称的格局，处处透着灵动之美。一亭一榭，如诗如画。风雅古朴，巧夺天工。聚石引水，玲珑清幽。池上芙蕖香远益清，游鱼细石相映成趣。山水相配，曲中见远。

他择了一处临窗的座位，捧起一盏碧螺春。茶汤黄绿透亮，热气氤氲，鲜浓甘爽的滋味在舌尖绽放。

耳畔传来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正讲着些民间趣闻。若不是身负要事，他真想在此处流连忘返，将这姑苏春色尽收眼底。

他向跑堂儿打听过姑苏城的事情，得知这里近来倒是一片太平。姑苏城平民众多，三教九流。但扬州却是另一番景象——那里富商巨贾云集，更有不少世家大族和江湖门派盘踞。

所以，他下一步启程到了扬州。甫一入城，还没来得及先观遍扬州风物，便见识了诸多怪事。

虞晚照路过一幢气派豪华的楼，牌匾金灿灿地刻着“醉春楼”。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多少薄情郎在青楼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而他还未及冠，也对风花雪月之事没有兴趣。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路过，加上他易容之后，长得如同而立之年的英俊男子，那门前招徕的两位女子一眼就相中了他，笑吟吟地快步走来，一左一右，把他胳膊挽住。

“公子好生英俊潇洒！快进来玩啊～”

“公子～快活啊～”

虞晚照在宫里长这么大，除了嬷嬷跟贴身侍女服侍，哪里体会过同女子这般亲密接触的滋味？

他登时脸红起来，不知所措，内心乱作一团，竟任由两位女子搔首弄姿、一唱一和拉进了楼中。

等进了这楚馆秦楼，虞晚照才回过神来。可那围上来的莺莺燕燕，极少见这般俊郎，哪里肯放他走？

“公子，喝上一壶好酒啊～”

“公子，奴家美么？”

……

他头疼至极。

这般热情似火，好似他不吐出点盘缠，就走不出醉春楼。

他被细声软语一哄一劝地，几乎要掏钱出来买酒。

此时，有个温婉的女声从背后道：“好了，你们别为难这位道长了。”

那些女子听到“道长”二字，竟作鸟兽散了。

转头，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青年女子摇着金镂折扇，嘴里噙着笑，缓步而来，端的是风情万种，媚而不俗。

她道：“这些孩子没什么见识，只是见你如此玉树临风，心生喜爱，不曾想是仙道之人。道长莫要怪罪。”

虞晚照作揖道：“无事，还要多谢姑娘出手解围才是。”

女子道：“呵呵……道长好生有趣。在下单名一个‘珞’，璎珞之‘珞’，是醉春楼的主人。”

他诧异，心想：青楼鸨母，如此年轻的么？然后也报上了姓名与道号。

珞道：“孤鸿道长……初来扬州吧？你非寻常客人，醉春楼自然有对应一套待客之道。”

珞收了折扇，向一边招手，微微欠身。

她道：“道长要打听事情，这边请。”

虞晚照此行确为此事，哪会拒绝。

这老板娘倒是拿捏住了他。

她看着他不出所料地点点头，便笑眯眯地对一个小倌说道：“伍儿，给道长拿来上好的桃花酿。”

接着领着虞晚照绕过红帐漫天，舞榭歌台，走进一扇门。

门后别有洞天。

原来是通到了另外一幢楼，不过装潢与方才的别无二致。

珞说道：“这儿也是醉春楼的一部分。只是这里便没有供看客们观赏的歌舞了，道长可以随意叫人来陪酒打听。楼上也有隐秘空间。”

虞晚照打量着这方笙歌之地，视线落在一处上。

珞也看向了那处。

她对虞晚照说道：“失陪一会儿，道长。”

她迎上去：“景公子好雅兴，又来喝酒了？”

一个身穿锦衣华服的男人坐在那儿，被一群陪酒的莺莺燕燕环绕，正醉醺醺地斟上一壶酒。

他相貌不凡，分明长了两个格外深邃的眼窝，鼻梁高耸，发色泛棕，发尾卷曲，看着有几分西域的血统。

扬州城怜香惜玉第一人，最是风流景公子，景淮，字晏清。其父是扬州富商巨头，富可敌国。

他泛红的脸对着虞晚照，挑了挑弯眉，醉得眼神迷离。

他勾唇而笑道：“……哦？阁下倒是有些面熟。来，与我喝一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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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诗句有摘抄、化用与自创，注意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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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