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溯骤然翻身起来,悄然翻窗离开阁楼,万籁俱寂,夜幕无星,四处弥漫的灵力充斥在近乎死寂的土地上,突兀又诡异。
长溯被嘱咐过很多次,无论是被那对小道童,还是白十六,夜里不要在外面乱跑,但他今日还是犯禁了。他只能放轻脚步,宛如一抹幽灵,悄无声息从水榭阁楼向东飘去。
长溯来到纳园,他在紧闭的朱红大门口徘徊数次,他知道这没有用,但他直觉上又预感自己此行肯定会被察觉。此番便是一赌。
果然,没过几时,头顶传来一道声音,“真的是你。”
赌对了。
长溯连忙循声抬头去,只见高高院墙边上,坐了一拢白袍,那人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势翘脚搭在那青瓦边缘,歪着头看他,那张崭新面具上是他们亲自画的笑脸。
“这么晚不休息,跑到这处干嘛?”那人疑声问道。
长溯整个人脚下登时动不了了,他仰头定定看着对方,连眼珠都不愿挪动分毫。
他直愣愣看得太久,直到那人再唤,长溯才猛地回神。他将自己身板站得笔直,压着心脏狂跳,语气间故作淡定道:“我方才收到门派加急信,走之前你不是劝我不要冲动离开么,怕你担心,想着要同你知会一声。”
他状似无意出口,“你之前劝我时急成那般,满院都被我那封加急信给惊醒了,反而你没音儿了,我在水榭阁楼等了半天,都没见你人影了,只好自己跑来找你了。”
长溯此举阴阳相间地试探。而墙头上那白十六一个尴尬:“呃,啊,对对对,”他干笑两声,“我这不是看太晚了嘛,打算明天再去找你问问情况来着。”
“那怎么样了呀?你收信里怎么说?”这人连忙转移话题。
长溯没同他计较这个,缓缓挪开视线,道:“你预测得很对,信里说,我师尊已经回到了门派,失踪乃是场误会。”
他抬眼,“你以为呢?”
白十六一愣,脱口而出:“我以为什么。”然后面对墙根少年的沉默,他又连连笑道,“误会是吧,误会有时也挺好的,总比真的失踪了要强……既然你师尊人回来了,人回来了就行,嗯对……”
他略略心虚地磕磕绊绊地说着,见气氛一直莫名有些尴尬,最后还脑子一抽来了句,“恭喜啊。”
长溯一直稍许仰头静静看着他,气氛反倒有几分压过了墙头上那面具白袍,仿佛居高临下的是他一样。
而一听这句,长溯则很快接了句:“确实值得恭喜,既然这样,不如这便庆祝庆祝……你同我一同吃酒去罢。”
长溯清晰看见墙头上白十六眼睛唰地亮了,但紧接着,这人又连连摇手推脱,客套道:“这,这不好吧,今天太晚了,不如……”
还没说完,长溯就给他打断了:“我们修道中人,日夜交替本该再无约束才对。你又不似那凡人,还需要夜夜入眠乎?谈何晚不晚的。”
他向前两步,上前朝对方伸出手,做出一副要扶他下来的姿势,“你们纳园我进不去,不如上我那水榭去吧,你也住过好几晚了,地方你我都熟悉。”
白十六:“啊这……”
见这人还在犹豫,长溯直接从乾坤袋里掏出几坛,当着他的面将红绸酒盖子一一打开,酒香味儿顿时伴着夜风和竹林冷香传播了开去。
于是登时白十六眼睛都直了。
长溯慢悠悠地道:“我藏了我师尊的几坛陈年佳酿,他当年这几坛都喝吐了,不能再入口,我想着放着也是白放,不如拿出来,你我共享……”
“谁说不能入口的,净瞎扯……”白十六目光幽怨地嘟囔道。
长溯:“你说什么。”
“没什么!”白十六连忙道。他登时跳下来,手臂一挥酒坛尽数挥进怀中,袖舞纷飞,拖着长溯就跑,“事不宜迟,那我们走吧!”
两条身影夜奔,他们悄无声音返回水榭阁楼顶层房间,一切都如长溯设想和安排,数坛下肚,对面人就醉了。
长溯一坛一坛数着数,竟连这个临界的数字都一样。
他默默地看着对面,等这人终于语无伦次不辨东西后,他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掌,溶着夜色看了很久,终于,翻掌转动,丹田逆转,他眸中闪过一丝深红,成功唤出朱黥了来。
与长溯的沉闷不同,小红龙见了他非常喜悦,绕在他身边疯狂转圈疯狂蹭,似乎是在责怪为何这么久都不把它放出来。
长溯伸掌轻轻拨开它,又是一番沉思,终于轻声道:“你还记得,上次在玉绡山,你说有一种,可以探知人真正内心的法术?”
一听这个小红龙顿时兴奋:“吱!——”
长溯修习起来这个毫不费力。他仿佛自有天赋般,很顺利地就能领悟其精髓。
但他也清晰地知道,此乃魔族功法无疑。
这是长溯为数不多的主动施展魔族功法。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究竟是谁?”他扶起已被施法的白十六,仔细看着对方,沉声问道。
因法术作用,这人眼睛里像是弥漫开了磅礴大雾,但仍是带着笑的。抬起那双漂亮的迷茫双眼,定定看了他几瞬,忽然笑了。他唇边溢出柔软又迷人的笑容,伸出手掌,抚摸上少年的脸侧,他微凉的手心贴着长溯滚烫的脸,口中微动。
“溯儿……”
这二字一出,长溯心中如鼓砰砰擂动,他在对方继续说下之时下意识猛地上前,用手紧紧捂住这人的嘴:“好了,你不要说了……”
如此,二人便靠得极近。
长溯看见他剔透的瞳仁,浓密如羽的睫毛,还有微微颤抖的光泽似是表示不解,狭小的房间内,近得似乎呼吸都能相融。
哪怕之前心里做过铺垫,但当真的展现在自己面前、真的亲耳听见时,那般波涛骇浪当真难以形容。
是了,是了,是他自踏入归心书院就蠢了,忽略了许多细节。
他对白十六一见如故,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缘分,他总瞅着白十六身上有许多神似白霄尘的习惯神态和语气,亦根本不是他心中时刻念念切切,故而看谁都像白霄尘……这一切的一切,根本就是白十六这家伙正是白霄尘假扮的!
从最开始就不对了。
最初进入归心书院那时,玉绡山众人半天等不到第三位金叶子的主顾,可能这里就有白霄尘做的手脚;至于后来,改过装扮的白霄尘特意赶着最后入院的千钧一发匆匆跑来,许是白霄尘他内心也挣扎过,也犹豫纠结过,但最终,他还是到达归心书院了。
恰好让长溯接到,阴差阳错让长溯以为他是金叶子主顾,顺理成章将他带进玉绡山队伍。一切看上去都天衣无缝、无甚纰漏。
至于后来主顾造假一事暴漏,白霄尘被玉绡山众弟子怀疑真实身份,他也可以拿自己是灵修班授课先生的名头来从容应对。
其实当时长溯就应该加大怀疑了,当今世间一共没有几个修气运的,若非刻意安排,怎就能这么巧合让他全遇见了呢?
只能说他还太年轻。
而让长溯真正彻底怀疑,是从玉痕那封信开始的。玉痕给他送信,揭发白霄尘失踪了。估计白霄尘自己也没想到玉痕这厮四处寻人,竟能千里迢迢不嫌麻烦地问到长溯这里!
长溯心念自己师尊,收到这个消息后连夜就要跑路,而时扮白十六的白霄尘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莽撞地跑了。
扶鸾真人虽在修真界隐退多年,但影响仍在,便是归心书院众人也得给其几分薄面。故而他如今在书院哪怕称不上手眼通天,但假传一封信还是能轻易做到的。
白霄尘造假给长溯传了那第二封加急信,由人参精大半夜的满院播报。
于是长溯当即就察觉到不对了,一是哪有这般巧的事,他前脚要走,那第二封信后脚就专门来拦他了。
二是,自从长溯认识玉痕那厮后,他那柄翠竹折扇就再不离身,长溯曾去问过原因,无他,那折扇的扇面是白霄尘给他画的,从此之后,玉痕那厮便扇不离手,便是不再手里拿着,也是在腰间系着——但第二封信中的玉痕影像并无折扇。
很显然,信是假的。
若是信能造假,其他的一切自然都能是假的。
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一旦信任崩坏,旋即其他所有环节连带整个链条都将面临彻底崩塌。谎言便也再难以维持。
一想到白霄尘费这么大事儿单单瞒天过海来骗他,长溯都想不明白这人究竟为何要这么做,自己值得吗?
但话又反过来说,白霄尘宁愿这么费事而,也要假扮身份跑过来跟在他身边……长溯一时间脚下都轻飘飘了。
他愣愣怔怔地看着对方,宛如傻了一般,最后又是傻笑。
“你,你这究竟,究竟是……”
磕磕绊绊,难成一句。
最终全融成一颗带泪的笑。
“罢了。罢了……”
他执起那重新陷入沉睡之人的手,珍重而柔软地轻轻放在唇边,像是对着什么稀世珍宝,脸颊上泪痕正好顺着落到相触那处,沾染些许濡湿。
他轻然合上眼:“白霄尘,师尊,只要你在乎我,就够了……就够了……”
只是这道对着眠人的极轻呢喃,终究是消散在寂静夜空,再不得见踪迹。